姜照雪以为她是下楼了。
她坐起身子,望着那一片平整的薄被,缓缓地想起昨夜睡前的决定,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她打开自动窗帘,任由阳光爬满窗格,晒干夜晚的潮湿心事,不经意的一眼,看到岑露白居然正坐在露台上看书。
她只穿着睡袍,长发在风中微扬。晨风冷冽,把她的身影吹得很单薄。
姜照雪蹙眉,起身下床。
“不冷吗?”她拉开露台的门,轻声问。
岑露白这才听到声音,侧过头来看她。笑意在她眼底微微泛开。
她又恢复了往常八风不动的模样,仿佛昨夜姜照雪窥见的那一点脆弱只是她的幻觉:“还好。”
她避重就轻:“你睡得还好吗?今天这么早。”
姜照雪心里有一块地方蓦地又泛起了酸涩。岑露白一定又是像上次那样,不想先独自下楼,又不想拉开窗帘、开灯影响她睡觉才来的露台。
这个人,总是这么不声不吭的。
她微涩地应:“还好,我定了闹钟的。”
岑露白像是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失笑:“好吧,那我们换衣服下楼吧。”
姜照雪点头。
大半个早上,直到司机送她们回到君庭,她们都没再提起昨晚观海长廊前的闲谈。姜照雪也无意再提,她只是没再刻意去国家图书馆,而是像过去那样抱着笔记本电脑去到了大书房。
大书房里,岑露白也没去公司,正戴着蓝牙进行视频会议。
听到脚步声,她侧过了头,看见姜照雪手中的电脑,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她翘了翘唇,让愉悦明显地浮上面颊。
她朝姜照雪轻轻颔首,算是欢迎。
姜照雪颤了颤睫,也漾出了一抹笑,算是回应。
心照不宣中,她把前几日自己刻意画下的、彼此间应该都心知肚明的三八线擦去了。
岑露白宽容大度,半点都没有和她计较。
*
正月十六,容稚过完春节从老家回到北城,带了家乡特产,约姜照雪吃饭,让姜照雪去接她。姜照雪正好有事想问她,便没有客气。
檀阅小区前,容稚提着纸袋子、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她踩着一双马丁靴,叠穿着衬衫、牛仔夹克和长外套,长到肩膀的鲻鱼头随意地在脑后抓出个垂顺的揪揪,整个人看起来高挑靓丽,是女生特有的那种又奶又帅气。
姜照雪到的时候,她正被一个女生问联系方式,一见到降下车窗的姜照雪,她就像见到救星一样,指着她说:“我女朋友来接我了。”
她给姜照雪挤眉弄眼。
姜照雪毫无准备,眨了眨眼,就见女生尴尬地朝她笑了笑,收回手机离开了。
容稚轻车熟路地绕过车身,拉开车后座的门上车。
姜照雪反应过来,打趣她:“交个朋友也可以呀。”
容稚觑她一眼,反问:“你怎么不交?”
姜照雪好笑:“你这是在怂恿已婚人士出轨吗?”
司机适时咳了一声,提醒:“太太,去SK商场对吗?”
容稚愣了一下,突然警觉起来,双手合十,侧身前倾,一脸讨好地请求司机:“师傅,前面那段咔掉,你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说,你千万不要和岑总打报告。”
一副求生欲爆棚的模样。
姜照雪被她逗笑,司机也发出了憨笑声。
“你够啦。”姜照雪拎她后颈的衣服把她拉回来,正色了些关心她:“怎么过了个春节心情这么好?”
容稚装傻:“有吗?”
姜照雪轻笑:“没有吗?”
容稚“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坦白:“谈殊如今年也回家过年了。”
“嗯?”
“我们像小时候那样一起躺在床上聊了好久,她说,她接下来两三年应该都不会考虑恋爱了。好不容易迎来事业上升期,她想安心演戏。”
容稚不确定谈殊如过去的两段感情有没有存在为了对方能助推自己的事业而委屈自己的成分,但她希望,再下一次恋爱,谈殊如可以是完全纯粹的喜欢、纯然的享受。
姜照雪看她开心,也替她高兴。她问:“所以之前她邀请你进组,你要答应了吗?”
容稚点头:“她说她没有改剧本的需求,只是这次的编剧老师是赵健老师,她觉得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
平心而论,作为姐姐来说,谈殊如对容稚其实挑不出一点不好。
姜照雪忍不住鼓励:“你……真的不试试吗?”
容稚呼吸滞了滞,随即身子往后一瘫,故作轻松:“顺其自然吧。”
她不想让这个话题影响姜照雪心情,转移话题,指着姜照雪手机上挂着的珐琅钥匙扣问:“这个是哪里买的呀,看上去挺别致的。”
姜照雪视线跟着她的指尖落到了钥匙扣上。微微有些不自在,她回:“露白送的。”
容稚顿时夸张地抖了一下肩膀,懊悔:“我就不该问的。”
姜照雪低声笑。
两人在SK商场前下车,随意挑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火锅店进去,等玉米熟的期间,姜照雪想起来今天的正事:“你有没有什么有新意的礼物点子?”
“怎么?”容稚涮着羊肉,笑容暧昧了起来,“要送岑总情人节礼物了?”
姜照雪两颊微热,垂下眼睫,状若自然地应:“嗯。”
情人节确实快到了。但她想送的其实是生日礼物,即使已经迟到了太久。
岑露白送她的所有东西、为她做的所有事情,都那样熨帖用心,她还不了她太多,只希望岑露白收到她的礼物时,也能感受到她那样的惊喜和开心。
容稚顿时兴奋了起来,羊肉也不吃了,放下漏勺就要拿手机,介绍:“我前段时间看到了H家新上了一款情趣内衣,我觉得岑总……”
她话还没说完,姜照雪就压低了声音,打断:“容稚。”
容稚抬头,不明所以:“我是认真的,情人节就……”
姜照雪神色难得羞恼,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她后悔了,她就不应该来问她的。怎么她身边尽是些促狭鬼。
容稚怔了怔,后知后觉想起来她脸皮有多薄,低头笑到停不下来。
“好嘛,你不喜欢这种的,那我们再想别的。”笑够了,怕姜照雪真的恼她,她正经了点,说:“岑总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呀?其实我觉得对岑总来说,可能重要的不是东西,只要是你花了心思挑的,她应该都会很喜欢吧。毕竟对她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吧?”
姜照雪赞同。如果她和岑露白是真正的爱侣,应该是这样的。但她们不是。
所以送什么还是很重要的。
可她确实想不到岑露白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一顿火锅吃完,她们也没有讨论出一个满意的。容稚提议她们沿着这个商场的商店随便逛逛,找找灵感,说不定有什么意外之喜。
姜照雪没意见。
没想到一出火锅店,下到一楼,路过一个糖果铺旁正被很多小朋友围着的卖麦芽糖的手艺人时,姜照雪忽然就福至心灵。
她说:“我知道送什么了。”
容稚正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人用金色的麦芽糖糖液在白板上勾龙画凤,随口应:“嗯?”
姜照雪狡黠不语。
回去以后,她就托学美术的朋友帮忙,辗转买了几袋彩砂,寄在一楼的物业那里,而后天天盯着天气预报,祈祷天公作美。
可天公偏偏要逗她玩似的,她不盼望的时候连日飘雪,她开始盼望的时候,却连连多日都是晴空万里,半点要下雪的迹象都没有。
姜照雪沮丧,都准备另想其他礼物了,2月13号那天,天气预报的界面上终于出现了那个可爱的小雪花标志。
姜照雪喜出望外。
她一整天心神不宁,从早上就开始翘首期待,怕雪下得太早,也怕雪下得太少,更怕雪最后没来。
师妹奇怪她怎么今天总走神,黄应秋也问她今天脖子扭了吗,怎么总歪着头朝外,连一整日和她相处不到两小时的岑露白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怎么了吗?”她停下滚动鼠标的动作问。
姜照雪回头:“嗯?”
岑露白今天不知道出席了什么场合,刚刚回来没多久,正坐在书房电脑前查阅邮件。她穿了一身温雅的白色西装,少见地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配合着她冷静深邃的眉眼,很有些斯文败类的气质。
姜照雪眼眸瞬了瞬。
岑露白点破:“你一直看窗外。”
姜照雪别开眼回答:“我看下雪了没。”
岑露白沉吟:“连昕好像是有提醒今天天气预报说是会下雪。”
姜照雪视线落在自己的屏幕上:“是啊,怎么还不下。”
岑露白疑惑:“你很想它下吗?”
姜照雪假意敲键盘的动作顿了一下,尽量自然地说:“没有,就是过几天师妹她们有田野调查的活动,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岑露白看她暴露在空气中微红的小耳朵,将信将疑。但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她有分寸地没再追问。
半夜两点钟,姜照雪在闹钟的响铃声中惊醒。
夜色深沉,天地混沌,一切都是朦胧静止的,只有窗户外那在月下泛着冷冷白光、随风飘扬着的雪花,如絮如棉,生动得真实。
姜照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一骨碌地坐起身子,跑下床,望着窗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窗外的雪似乎已经下了一阵子,远处的高大乔木被换上了一层白色的新装,平地上也有隐隐的银色雪光在反射。
姜照雪不敢再睡觉,换了衣服,取了图书馆借出的日文史料,一边翻阅,一边等待雪停。
四点半,小雪终于有停下的趋势,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姜照雪不敢耽误,戴了手套,拿了手机就匆匆忙忙地下楼了。
岑露白一无所知。
她睡到五点半闹钟响起,如常地换了运动服准备去卧室后面的健身室进行每周定期的晨练,打开门,习惯性地看一眼姜照雪的房门,却愕然发现姜照雪的房门是开着的。
她怔了怔,不放心地走近,轻敲三下门。
姜照雪没有应答。
岑露白心咯噔了一声。
她叫姜照雪的名字:“照雪?”
姜照雪也没有反应。
她眉头蹙了起来,走进姜照雪的卧室,卧室里,一切如常,除了姜照雪不在。她转身又去了书房、厨房、餐厅、客厅……所有姜照雪可能在的地方,姜照雪都不在。
岑露白心沉了下去。她就着腕上的运动手表拨打姜照雪的手机。
手机一直响到自动挂断也没有人接。
顾不上穿外套和换鞋,岑露白趿着棉拖就转身出了大平层,一边继续拨打姜照雪的电话一边快步往一楼的物业大厅走去。
姜照雪没有晨跑的习惯,昨夜外面下了雪,她也不可能在这个天气出去晨跑。天还没亮,无缘无故的,她能去哪?
她担心是姜照雪家人或者朋友出事了,但这么早,她也不好贸然打扰。
她脚步匆匆地在24小时服务的管家台前站定,沉声问:“有注意到18楼的业主是出去了吗?”
管家的职业素养要求他们认识整栋大楼的所有业主,对于岑露白和姜照雪这样容色出众的,没有要求他们也印象深刻。
管家坦白地点头:“五点钟您太太出去了。”
她欲言又止。
岑露白觉出端倪,稍缓语气:“怎么了吗?”
管家见她好像很担心的模样,不敢隐瞒,指了指门口,说:“您太太应该就在楼外。她前几天在我们这里寄存了几袋彩砂,好像就等着今天下雪了,要在雪上画画。”
岑露白不明所以,不知道姜照雪怎么突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但知道她没事,就在外面,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她露出笑,如昙花初绽,说:“谢谢。”
管家第一次看见她这样非公式化的笑,晃了下神,才磕磕巴巴地应:“应……应该的。”
岑露白没有听到,她已经转身出门了。
门外是与温暖的门内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世界。
孤独的路灯照耀着清幽的寒夜,白色茫茫覆盖了平地,北风吹卷,雪色的晶体被扬起,在光影中如沙如尘,如雾如雨。
姜照雪就在这一片冷寂与洁净中蹲着。
她穿着羽绒服和雪地靴,正低着头挥动手臂在雪地上用黑色的彩砂专心作画,灯光把她耳畔的发与颊畔的笑描摹得很柔美。
不似人间该有的颜色。
岑露白静静地望着,柔色慢慢盈满眼眸。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她走去,冰雪沾满了她的脚跟也不在意。
她在姜照雪的身旁站定。
阴影投下,盖住了雪地梅花的大半枝丫,姜照雪这才发现有异,抬起头来,撞入岑露白平湖微漾的双眸。
一刹那间,她惊诧地站了起来,温婉的小脸上有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岑露白微微笑:“怎么这个表情?”
姜照雪无措。她根本没预料到岑露白会在这个时间出现。
她的画才刚刚画了一半……
她鸦睫扇了扇,实在扯不出谎,无奈坦白:“我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
岑露白应:“今天到我要晨练的时间了。”
姜照雪哑然。
她着实不知道岑露白还有晨练的习惯。
“所以你看到我在楼下,就下来了?”
岑露白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视线落在雪地上她用彩砂画了半幅的工笔画,问:“张文永的《喜》?”
姜照雪眼眸瞬时亮起,笑道:“看来我仿得还不算太差。”
既然已经被岑露白看到了,她便也没有隐瞒,解释道:“圣诞节的时候还没有下雪,你也不在北城,所以我也没有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趁着今天下了一场合适的雪,我就想用雪地当宣纸,仿一幅张文永的画送你,当做今年的开春礼物。没想到你比我预想中早起了太多,我都还没画完呢。”
她笑眼灵动,隐有忐忑地注视着岑露白。
岑露白却好像被她的话定格住了。
她静默地站着。风微微拂动她纤柔的身影,她如古潭般深邃的乌眸里似有什么在翻涌,又似什么都没有,一片晦涩的幽静。
姜照雪不知道她这算什么反应。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开心还是不开心。
她润了一下喉咙,试图找点话缓解这突然沉闷的氛围。
岑露白垂下了睫,视线落在了她冻得通红的双手上。
“照雪。”她突然很轻地唤她名字。
姜照雪感觉心像被什么轻轻地提起了。她定定地望着岑露白,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岑露白抬头,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谢谢。”
柔和的水波自她的眸底漾开,她轻缓而坦荡地问:“可以抱你一下吗?”
明显是喜欢极了这个礼物。
姜照雪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扬起笑,迟缓地点了点头。岑露白便走近了她,伸出双手,虚虚地拢住了她。
力道很轻,很克制。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张文永吗?”她下巴蹭过姜照雪的耳廓,隐含着笑意问。
呼吸很热、很放肆。
姜照雪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有些不安分。
她刻意忽略,垂着手没有回抱岑露白,努力心无旁骛:“不知道。”
岑露白轻轻地笑,半晌才答:“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姜照雪:“……”
怎么还有人说话说一半的。她长睫耷拉了下来,嘴上却很有分寸地应:“好。”
*
旭日东升,夜晚曾有过的拥抱灯影被阳光收走。姜照雪早上出门的时候,小区里的积雪痕迹都已经被清理干净,包括她画下的那半幅《喜》。
她瞥了一眼,没有太在意,毕竟如岑露白劝她上楼时说的那样:“心意已经收到了,它的使命已经达成。”
画不画完都不重要,那能存在多久就更不重要了。
存在过就好。
她微微弯唇,半点没被影响心情地去北城大学上课。
先是去听课,再是去给本科生上课,接着是帮黄应秋给师弟师妹们开会,最后忙完一切才终于有时间去图书馆修改自己的综述。不知道是不是话说太多了,她喉咙有些痒,接连咳了好几声,自觉影响了图书馆清静,便起身去开水间接水。
开水间的正对面墙壁上挂着的是一幅黑白工笔画,姜照雪接着水,不经意间扫到,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起岑露白的那一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张文永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她?是她本来有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她有些被吊起了好奇心。
可一点提示都没有,她确实想不到任何原由。
水接满溢出了保温杯,微微烫了一下姜照雪,姜照雪回神,告诫自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思考上。她收回眼,盖上杯盖,沉心静气回桌前。
一落座,师妹就提醒:“师姐,你手机刚刚好像接连震动了好几下,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找你。”
姜照雪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以为是教务处或者黄应秋又给她布置什么任务了,结果打开一看,满屏都是容稚发来的消息弹窗。
“哎哟”
“小姜同学还是很懂浪漫的嘛。”
“这狗粮我吃得开心。”
“不过,你为什么不画完呀?”
姜照雪莫名其妙。她点开对话框准备给她回问号,后知后觉才反应到她在说什么。
她失笑,问:“你怎么知道的?”
容稚回:“?”
“你不看岑总朋友圈的吗?”
姜照雪:“?”
不是她不看,是岑露白从不发朋友圈的啊。
难道……
她心觉不妙,连忙退出了聊天界面,戳开岑露白的朋友圈界面。
果不其然,岑露白本该白茫茫一片的朋友圈主页上,正赫然挂着早上她让她用手机拍了发给她的那半幅雪地红梅图。
文案配的是:太太送的情人节惊喜。[玫瑰]
下面是一长排的点赞和评论。
姜照雪脸腾得就红了起来,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
这个人怎么这样,谁跟她说是情人节礼物了,怎么自己还变造用途了。
她腹诽着,唇角却漾开了不自知的笑。
犹豫着,她给岑露白点了一个赞,回了一朵[玫瑰],算是配合她的演戏。
毕竟评论里,光是岑家人就不知道排了多少条“啊啊啊”、“哟哟哟”、“啧啧啧”的队形,连岑汉石都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的表情。
她猜测岑露白应该是有这方面的形象需求。
她一直是很有合约精神的合作伙伴。
喝口热水,她放下手机继续修改综述,没发现自己一整个早上唇角就没再下去过。
中午,她的喉咙越来越疼,连咽口水都有点难受,师妹发现了,担心:“师姐,你是不是感冒了?”
姜照雪不愿意接受。早上岑露白坚持让她上楼时说的就是“不冷吗,别感冒了”,她当时还开玩笑说自己没那么体弱。
该不会一语成谶了吧。
她强撑着摇了摇头,说:“应该不是吧。”
没想到下午,她连头都摇不动了。
鼻塞打喷嚏,整个人昏沉得厉害。阅览室空气流动性差,师妹就坐在她的对面,虽然人家什么都没说,姜照雪也不好意思,怕传染给她,主动和她打了声招呼选择回家休息。
司机在停车场等候,接到她时听她说话带着鼻音,鼻头通红,眼尾都因为难受泛着一点红,整个人像蔫了的兰花,不放心关心了一句:“太太,不先去医院吗?”
姜照雪吸鼻子,迟疑两秒,推辞:“没事,一会儿你路边看到药店停一下车就好。”
她不喜欢医院。
医院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关于明妍,关于她尽心尽力却依旧被践踏的真心。
司机见她抗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把车开得平稳,让她坐得更舒服些。
路过药店,司机下了车,帮她买了几盒感冒药,还顺便带了一个温度计。
姜照雪客气地道了谢谢。
她回到君庭,囫囵吃了药去书房继续修改综述,没想到不知道是药效作用还是药物无效,她头更昏沉、更难受了。
一测体温,三十八点三度。
综述是修改不下去了。
姜照雪干脆偷了个懒,回房间喝了一大杯热水,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以为出个汗就好了。没想到这一睡就睡了个天昏地暗,眼皮沉得像有千斤重,怎么挣扎都睁不开眼。
她觉得整个人像陷在了失重空间,沉甸甸又轻飘飘,仿佛头不在头上,脚不在脚下,让人想晕又想吐。身体热得像是有火在烧,想掀被子,可下一秒觉得冷到不行。
昏昏沉沉中,她好像听到有一道温润的女声在与人说话,随后,她的手背痛了一下,一股温凉的液体进入身体,慢慢的,身体上的忽冷忽热感消失了。
她睡得舒服了。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入目的就是一片昏暗。天已经彻底黑了,岑露白穿着衬衫和半裙,坐在她床边的单人沙发上,没开灯,就着笔记本刺眼的白光在触摸板上轻挪指尖。
视线是模糊的,岑露白身影却那样清晰。
姜照雪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她张口想叫她名字,喉咙却干涩得厉害。她动了一下手,想坐起来,下一秒岑露白就像听到了声响一样,转头看向她,而后立刻起身走近。
“想喝水吗?”她轻声问。
姜照雪点了点头,岑露白轻压她肩膀,叮嘱:“稍等,手别乱动。”
她用另一只手拿了她睡前放在床头的马克杯,而后转身去到卧室放着即热式饮水机的另一角接水。
姜照雪这才注意到,她的床边挂着药水,右手上正扎着针。
岑露白帮她叫家庭医生了。
她用没挂针的左手支撑着缓缓坐起,岑露白接完水回来了,把马克杯放在床头柜上,自然地伸手扶她。
她低着头,动作轻柔。室内幽光冷冷,她的眉眼却带着温度。
姜照雪眸光闪了闪,哑声道谢:“谢谢。”话音刚落,她就喉咙发痒,难堪地别过头咳了两声。
岑露白也不介意,依旧保持着微弯腰扶她的动作,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肩膀。
“发烧了怎么不去医院?”她语气低柔。
姜照雪不好意思:“我想着睡一觉就好了。”
岑露白似是叹了一声,没说话,从衣帽架上取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帮她把床头的灯打开,而后把盛着热水的马克杯递给她。
温度刚刚好,顺着食道下去,熨得姜照雪心里也暖和。
出国读研后,她没再受过别人这样的照顾。
她精神了点,问岑露白:“几点了?”
岑露白站在她床边没走,应:“快十二点了。”
姜照雪惊讶:“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她睡下的时候天还没黑,不过四五点。
岑露白应:“嗯,可能是烧得太厉害了。刚刚都三十九度了,挂了水才慢慢退下来的。”
她不动声色地解释:“下次别这样逞强了,如果郑叔没和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在家。”郑叔是姜照雪的司机。
姜照雪:“嗯?”
岑露白表示:“汪平车临时坏在半路上了,我就联系郑叔过来接我。路上他和我提了一嘴,说你好像感冒了,不肯去医院,他有些担心。”
姜照雪不疑有他,难怪岑露白知道她生病了。
她温顺应:“对不起,麻烦你了,还耽误了你休息。”
岑露白没说话,只伸手轻揉了一下她的头,仿佛有些无奈,又带着些宠溺和纵容的意味。
姜照雪的心又突然咚咚地跳了两下。
岑露白适时收回手,转了话题,问:“饿吗?”
姜照雪微敛心神,诚实地摇了摇头。
岑露白和她商量:“那也吃一点?一会儿要吃药。陈姨准备的晚餐太油腻,我刚刚重新煮了一点粥。”ωωω.χΙυΜЬ.Cǒm
她语气太温柔了,姜照雪无法拒绝。
只是,她惊奇:“你还会煮粥?”
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岑露白挑眉,不以为意:“煮粥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仿佛上次饺子包得七歪八扭,一看就是厨房杀手的不是她一样。
姜照雪忍不住莞尔,岑露白也跟着她翘了翘红唇。她没再与她玩笑,也不让她提着吊瓶去厨房,自己转身出门去帮她端粥。
灯光把她挺拔的背影勾勒得很柔和,姜照雪有些贪恋,察觉到自己的贪恋,又有些应激般的害怕和抗拒。
她垂下头,有些担心自己放纵岑露白的靠近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进来了一条通信商的营销短信。姜照雪点了已读,顺手查阅微信消息,发现黄应秋在晚上也给她发过两条消息,一条是:“照雪啊,票收到啦,你们真是太有心了。”
另一条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张过几天北城剧院将要上演的话剧的门票——是初六那天她们拜访黄应秋时,闲聊中黄应秋无意间提到的那部想看又没抢到票的话剧。
位置还是正中心的那个最佳位置。
姜照雪的心一下子酸软得厉害。
当时大家都不过是随口那么一提的。她确实也有动过心思想帮帮老师的,但这话剧一票难求,她操作后就发现自己能力有限。没想到,岑露白居然也帮她记在了心上,并让这事有了后续。
她不知道岑露白是不是对所有朋友都这么周到,但要做到这样,她一定是用了真心的。
姜照雪再一次生出羞愧。
岑露白这样真诚地对她,以心换心,她还总想着疏远她,实在是不识好歹、狼心狗肺。
她谴责自己,又说服自己,岑露白这样优秀的人,谁会不对她产生好感?只要这个好感控制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就是正常的。
岑露白端着粥和菜进来了,姜照雪双手接过,咬了咬唇,注视着她,再一次和她道谢,谢谢她的粥、她的门票。
岑露白眼底湖泽微动,坐回了单人沙发上,淡笑问:“今晚和我说了多个谢谢?”
“真要谢谢我的话,就快点好起来,过几天和我一起去看这个话剧吧?”
她神色坦荡:“岑遥留的票,约了我又爽约。”
“好像有更重要的人约她了。”
隐约带着些做姐姐的酸涩。
连遥遥都不叫了。
姜照雪没想到还有人能放岑露白鸽子,更没想到能听到岑露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由被逗得好笑。
她彻底放松了警惕,答应道:“好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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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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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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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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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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