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过后,古庙年久失修的地上早已泥泞不堪,弄脏了他青白色的素衫,青灰色的鞋,一身极其狼狈,却丝毫不见不雅。
云挽看了一眼他的脚下——
雨后的路面阴冷又湿滑,荒草又丛生,显然是被古庙入口倒塌的那块石头雕塑给绊倒了。
这人……走路这么不稳的吗?
云挽见他在地上挣扎几下,都没能站起来,叹了一口气,一个掠步到了他身边,将他扶起来。
那名摔倒在地的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微微地抬起头来。
他看似年未弱冠,长得俊极秀极,带着少年气的干净内敛,又透出一股淡看佛灵倾月、金光掠世的俊美,温柔又有棱,清隽又无辜。
此刻,他眼尾微微下垂,额前的发梢上正滴着水,水珠滑至胸前的衣襟上,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仿佛还只是一位柔弱纤秀的少年,却说不出的温柔撩人。
不想世间竟有如此惊叹的温柔,没有任何攻击性,天真无邪却依然夺目的俊美。
众人皆被这摄人心魄的容色惊住了。
绫灵偷偷拉了拉不羡的衣袖,小声道:“我就说嘛,他比你好看。”
不羡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那人不顾一身的狼狈,颔首行礼,轻声道:“抱歉,我眼睛看不见,不知这位……”
声音轻柔低沉,如玉击水,却极为柔软,让人只想听他多说几句,他却只说一半就停住了。
众人见他迟迟没往下说,一着急,张口便“姑娘!”“救命恩人!”地替他说了。
云挽无语地看了他们一眼,别过脸,忍受他们无礼的聒噪。而后,她转过头,仔细看向少年的眼睛,却见他的眼瞳颜色漆黑,澈如清潭,却没有焦点。
她低声问:“你看不见?”
少年点点头,温声道:“嗯……看不见。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云挽顿了顿,“不碍事。”
少年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
却在这时,几颗雨水混着泥从他清致的脸颊滑落,显出几分狼狈。云挽一怔,叹了口气,从袖口取出一条随身携带的手帕,放在他的手心。
少年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
他认真接过手帕,拭去自己脸颊上的水,“多谢。”
云挽:“……”
她这一晚上,接受到的感谢太多,突然有些消化不良。
几番询问过后,他们知道了这个少年名叫阿惜,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既无法力,又无处可去,属于六无人员。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们救了这烫手山芋,又不能从手中甩掉,好歹也是一条人命。眼下荒郊野外,他一个瞎子,在这孤山夜雨,指不定会摸到哪里去。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便只得暂时将他带回梨尘宗。琇書蛧
原本去时只有三个人,这次回时却多带了个人,不能再如往常一般,直接从后门溜回去,于是三人只得跟着其余弟子,一道走正门。
“师妹,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不羡悄悄问道。
云挽淡道:“那就受罚。”
不羡:“……”
说得倒轻松,等会你不要后悔!
乌鸦嘴可能迟到,但从不缺席,不出所料,他们此番运气也是极背,一群人刚跨过梨尘宗的门槛,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一阵声响。
不羡顿时两眼一黑,痛心疾首。
云挽听到声响,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往里望过去。
只见一群人执着宫灯,绕过雪木长廊,正从里面出来。这些人统一身穿梨尘宗统一的白色道服,玄端肃庄,神情各异。为首之人一脸阴鹜,漆黑的双眼中,隐有怒火。
果然是专程等着她的。
看到云挽,一个满脸和气的长老立刻迎上来,和和气气道:“宗主,这种事让我们来就行了,何必劳烦您亲自出手呢。”
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黑脸阴鹜之人,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恒昱长老为此心忧,半夜不入睡,专程等你们回来……还好未出什么大事,既然都已平安回来,就都快些回去休息,有什么事等明日再……”
却在这时,那黑脸之人冷冷地瞥他一眼,“华晖!”
这冷言冷目之人一张冷脸宛如棺材板,看得出在年轻之时,亦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奇服旷世之人。只可惜,一脸风霜染上眉梢,平白添的都是肃穆和阴冷。
华晖长老一哆嗦,立刻闭了嘴。
他朝三人抽了抽脸皮,又眨了眨眼睛,一脸苦瓜色地后退一步:我也无能为力,你们自求多福吧。
云挽紧了紧手指,恭敬地低下头,“恒昱师叔。”
恒昱长老是梨尘宗执事长老,长老会的头把交椅。
前任宗主未生人失踪前,留下一封手书,将宗主之位传给云挽。云挽虽当了这个宗主,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但这十几年来,梨尘宗的实际掌权人,却一直是恒昱。
一个无实权的宗主,和一个实权在握的执事长老——
云挽甚至还得按宗内辈分,恭敬地称他一声“师叔”。
不羡和绫灵此刻也是大气不敢出,两人悄悄望了一眼恒昱长老的脸,对视一眼,又纷纷作垂头作乖巧状。
这脸黑得都快发亮了,看来又免不了一顿宗法伺候。
果然,接下来便听到桓昱不容置喙的严厉口气。
“梨尘宗,宗法第三百四十一条,未经报备,不可私自降妖。宗法第六百二十条,宗主不得私自出宗。”
阴鹜的目光扫向三人,语气愠怒,“一个身为宗主,一个身为大弟子,不知道以身作则,明知故犯。连宗法都管束不了你们了吗!”
一如既往的严词禁令,拿着一万条宗规压在他们身上。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让人只觉得压力迎头砸下。
不羡:“……”
真实惨剧,他的梨尘宗大弟子头衔,平日半分好处没有,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拿出来鞭尸。
云挽早猜到恒昱会有此发难,垂头敛声,虚心认错,“师叔教训得是。我身为一宗之主,确当严以律己,以身作则。今日做错,甘愿受罚。”
既然主谋都认罚了,从犯哪敢开口,只能忙不迭地跟着点头。
恒昱森寒的目光盯着云挽,不满地皱起眉。半晌,他哼了一声,“既然知错,明日便都去戒律堂领罚。宗主犯规,罪加一等!”
几名新进宗的弟子涉世未深,还不明真相,连忙求情,“恒昱长老,这次不关宗主和不羡师叔的事,他们也是为了救我们……”
不羡低下头,心中暗道:“你们都自身难保,还想着替人求情……年少天真,指不定也要引火上身。”
果然,恒昱冷目一抬,眼中寒光狠狠射向他们,怒而斥道:“不学无术!你们明天一道去领罚。”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不敢作声,凄凄惨惨戚戚,全都一脸苦瓜相。
“是。”
梨尘宗再新进的弟子都知道,恒昱长老素来严厉,说一不二,若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他,那才真是自讨苦吃。
恒昱背着手,阴鹜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一众弟子顿时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生怕自己运气不好被点名,那才得大喊三声世道不公,凭什么!
却在这时,恒昱冷目停下,落到一张十分陌生的脸上。
那人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极清秀,又极具少年气。一身污泥,气质却高贵清华。此刻,他微垂着头,平静地站在一旁,眉眼温和,神色安然,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恒昱眉头一皱,不悦道:“你是何人?”
“他是我们今天在黑冢女手下救的人,是个瞎子。”阿惜还没开口,绫灵就忍不住凑过去帮他回答。
我的姑奶奶,他只是眼瞎,又不是耳聋,不需要你帮忙!
不羡龇牙咧嘴地一把拉住她,小声对阿惜道歉:“抱歉,我这徒弟年龄尚小,口无遮拦,若有冒犯,还请阁下见谅。”
阿惜微微一笑,淡道:“无妨。”
“他是我的客人。”云挽这时开了口。
恒昱怀疑道:“你的客人?”
“是。”云挽仍是垂着头,静静地道,“还望师叔宽谅,允他在宗内小住几日。”
恒昱森冷的目光扫了一眼阿惜,又看向云挽,却见云挽仍是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姿态谦恭,神情却始终没有退让。
半晌,恒昱的目光才从云挽脸上移开,他冷笑一声,“既是你的客人,你自行安排便是。但是梨尘宗的规矩,你既身为宗主,必当千万谨记!”
云挽敛声,“劳师叔费心。”
恒昱从齿缝中“哼”一声,又冷冷瞪了云挽一眼,似是气极了又无可奈何,只呆片刻,拂袖就走。
“唉,恒昱长老,等等我!”华晖长老一脸赞许地给云挽比了个大拇指,连忙跟了上去。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彼此相视一眼,立刻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苦逼感。就在他们即将散去之时,云挽叫住了一个人。
那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刚出龙潭又进虎穴,抖着声音问道:“宗主……还有什么吩咐?”
云挽顿了顿,然后指了一下温和垂首的阿惜,“他,暂且跟你们一起,就住暨舍通铺吧。”
“哦。好的。”那名弟子心中一松,大有逃脱生天之感,忙不迭地应下,转头便对阿惜道,“阁下请跟我来。”
阿惜向云挽等人礼了一礼,便跟着那名弟子去了。
“师妹,你觉不觉得奇怪,他一个瞎子,居然不用拐杖,就走得那么稳。”不羡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云挽淡淡瞟了一眼,对此并无看法,“有些人眼盲,所以练就了极佳的听力,这也不算什么。”
不羡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到云挽身上,神情突然有些复杂,“但是师妹,你就这么把他安排到大通铺,是不是……不太好……”
“不然,你跟他睡?”云挽扫了他一眼。
不羡惊了一大跳,“不了不了,好意心领。”
这时,绫灵却凑了个脑袋,“要不然,让他跟我睡吧,我不介意。”
“想都别想!”
绫灵被异口同声的四个字,吓得又把头缩了回去。
饶是如此,她却仍不住地低声念叨:“跟我睡又怎么了,像这样长得好看,又温柔有礼的少年,虽然不可能属于我,但退一万步说,我去跟他拜个把子总可以的吧……”
云挽:“……”
她整天跟着不羡,到底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云挽眼看着面前的背影消失,顿了顿,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都散了。明天记得去戒律堂受罚!”
“哇!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立刻传来不羡和绫灵的哀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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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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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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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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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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