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锋回过神,喉结动了动,声音微哑:“是她。”
“嗐!”管理员将户籍卡归档,忽然拍了一下桌子,一脸不平地说,“那你跟这小姑娘是认识的咯?同志我跟你说,你可得好好留意一下了,那天她来登记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来报案的呢!”
那管理员正是帮李潇潇登记的那位女同志。
她愤愤地朝重锋说:“这姑娘肯定被人欺负了。要不就是家里人,要不就是熟人,被打了都不敢报公安!我看着都心疼,也不知道是哪个渣滓干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都下得去手,真不是人!”
重锋无数次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也曾跟死神擦肩而过,但他全部都一一挺过来了,连军医都感叹他的疼痛耐受度。
他想起了那天在巷子里,小姑娘一身狼狈,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一脸恐惧地看着他,哭着求他放过她。
他感到有什么穿透了平日的坚硬外壳,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针轻轻扎过一样,细细密密绵绵麻麻地疼,让他忍不住微微有些发抖。
重锋几次动了动嘴唇,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她……她那天有没有说什么?”
管理员想起那天李潇潇的样子,有点好气又好笑,摆摆手:“那倒没有。我看这姑娘缺心眼儿,我让她化个妆再拍照,好歹把额头那块遮一下。”
她朝指了指李潇潇户籍卡上的免冠照:“她偏不!喏你看,这拍出来额头上那伤口就黑乎乎一小块,多难看哪!她用手梳完头发直接往那儿一坐,还催拍照师傅,说是没吃早餐,饿,要赶着去吃午饭。”
照片上那神色飞扬的小姑娘,若不是额上的伤痕,根本看不出她受过什么委屈。
她很坚强。
重锋握了握拳头,目光颤动,薄唇抿成一条线。
心底那根原本在轻扎着针变成了一把钝器,在他血肉里翻搅,让重锋呼吸间都觉得肺腑在疼。
重锋将户籍卡还给管理员,问了一下羊城剧社的路,然后离开了派出所。
经过供销社时,他特地进去碰了下运气,看看有没有那金贵的、据说小姑娘都爱吃的巧克力。
今天是工作日,大家都还在单位忙着,售货员打开了玻璃柜,笑着说:“同志,咱们这边的货一直都比田和区少,你运气真好,这会儿没什么人,等都下班了,这巧克力不到半个钟就能被抢完。”
重锋也觉得自己运气好,可惜之前他没把握住。
白沙村好几次跟潇潇相遇,甚至还救了她,她还问他的名字,可野训时不能对外透露姓名地址,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还有在白沙村去邮局那回,他们同一天去的邮局,她打电话时,他就在后面队列里。他们一前一后打到了军区总台,他还看到她缩在业务台边上写信,写那封他收到的第二封信。
他想起方浩明说他们有缘,光州市这么大,他们居然都能碰见,还有有的人相见不相认,现在想来真的是无比讽刺。
老天给了他多少机会,他却亲手将它们推开了。
但他从来都是一个能及时且快速纠错的人,既然发生了这些事,他一定是要全力补救的。
重锋朝售货员点点头:“我全要了。”
售货员张了张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一颗鸡蛋:“全、全部吗?同志,这儿得要十几块钱呐!”
重锋掏出了两张大团结,放到了柜台上,往售货员那边推了推。
售货员再次震惊了,连忙补充说:“还要糖票的!”
这年头单单是有钱也是没用的,这酒心巧克力是特供品,普通工人都是攒两个月糖票,再加上钱才能一起买。
她手忙脚乱地开始算,好一会儿才说:“这、这得要四十二张糖票。”
重锋之前调任的时候,用的也是现在这个行李箱,每个月发的那些票和券很多都还攒着,也塞在里面了。他从里面取出了糖票,交售货员。
售货员一脸羡慕地看着:豪气,真的太豪气了!
她收钱后给重锋找了零,特地给他找了个布袋装起来,一边打包一边说:“咱们这儿巧克力虽然量不多,但品种是最好的,这可是酒心巧克力呢!比那种板块的跟钱币的都好吃!”
重锋皱了皱眉:“酒心?是里面有酒吗?”
重家自小就管得严,重建很少让重锋吃零食,觉得一日三餐该吃饭就吃饭,其他零食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了对身体没好处。重锋小时候也不是没羡慕过大院里的其他孩子,但渐渐地,他也觉得没什么了,只专心集中在体训上面。
他没吃过这酒心巧克力,但听着就沾酒,下意识就觉得这不能给那小姑娘吃。
售货员见他那样,就猜到他可能自己也没吃过,连忙解释说:“也就是个名字,当然跟咱们平时喝的酒不一样,就沾了一丢丢一丢丢甜口酒味。你想想就知道了嘛,这都是小孩子跟姑娘家吃的,怎么可能是真酒?”
也是。重锋点点头,接过打包好的布袋后,离开了供销社。
羊城剧社正处于人员交接阶段,通过文工团考核的社员,早就已经转到了市文工团,剧社里只剩下没考上的人,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以及殿后的管理人员。
重锋直接去了社长办公室,社长何世明就在里面。他朝社长询问了一下,得知李潇潇考上了文工团,还听说了考核那天非常精彩。
他认真地听何世明描绘那天的场景。尽管他平时对那些文艺表演不怎么感兴趣,但他知道那些表演都要排练很久的,每一步每一拍都要按部就班。
可潇潇竟然果断地关了观众席的灯,强势地将已经兴趣缺缺的观众留了下,再调换了表演的场次,瞬间扭转了局势,最后大获成功。
用军中的话来说,那就是临时调整作战战略,来了个漂亮的反击。
这是个聪明大胆又有主见的姑娘。重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是欣慰,也许是期待,总之,他虽然跑了趟空,但仍是很为她高兴。
重锋朝何世明道了谢,离开羊城剧社,出门口时还特地去宣传栏前面看了一下,果然看到了《蜕变》的海报,底下“配音”一栏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信封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他微微垂下目光,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点。没多久后,他再次迈开脚步,朝市文工团的办公楼走去。
然而,等他来到文工团的时候,里面的职工又跟他说,团里的演员下去桂容镇那边巡演了,要去那边好几个村子。
桂容镇就在之前白沙村小镇附近,来回车程不过半天左右。
重锋提着那一大袋巧克力,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后慢慢地走出了文工团的大楼。
七月午后的太阳十分毒辣,他站在街上,空气热得都有些变形,汗水从额上留下来,划过眼角,带着些许盐分,微微刺痛了眼睛。
明明之前在白沙村时不时就能碰到她。明明光州那么大,他凑巧在她去集市那天休假,在外面遇到了她。
可现在老天像是跟他开玩笑似的,两个人偏偏在这个时候错开了。
之前为了等DLA抗原检测的结果出来,他在京市比原定多留了四天,临时打电话跟郑国兴请假。
郑国兴当时还意味深长地提醒,要他注意组织纪律。
部队请假有严格规定,尤其是他这种位置不低的军官,请个假得提前说明,层层报批,并且要做好工作交接。
重锋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回到军区后,先去销了假,然后去找郑国兴汇报在京市的交流会报告。
这份报告是之前在京市开会之后就写完了,他实战经验多,报告后面附带了对野训提出的改善建议,这些在开会的时候他也现场提出过,也获得其他参会者的认同,郑国兴在会议隔天就收到了好几通同僚们酸溜溜的电话。
各区代表开会回去后,都要跟相关项目负责人汇报,郑国兴的同僚们自然也是听了自家下属的报告后,给郑国兴打的电话。
郑国兴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不错,下一年的野训可以按这几点试试。明天开会的时候,你跟各位同志也总结一下会议,让大家心里有数。”
重锋应了一声:“是。”
他顿了顿,又说:“首长,我想后天再请一天假。”
桂容镇离军区也就两个多小时车程,他开车往返去找潇潇,一天就足够了。
郑国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小重同志,你这假是不是请得有点频繁?”
确实是有点,所以他是直接来找的郑国兴,等郑国兴答应了,其他也就是走个流程的问题。
但他往年都没有休过假,许多假期都直接过期作废了,大家通常休假都是为了回老家,连着请个十来天,他实际上连普通战士的一半假期都没有用上。
亏就亏在分开请的假期。
“别一天两天地请了,”郑国兴挥了挥手,“给你批几天吧。老重给我打电话了,小重,大男人利索点,把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好,回来后就该忙了。”
这就是说郑国兴也知道他的事了,倒是省了他很多功夫。
重锋松了口气,应下后出了办公室,先去跑了请假手续,然后再回到自己团里,提前跟副团长做假期前的交接。
知道他回来后,方浩明也继续过来当他的勤务兵,然后发现自家领导不时看着自己,目光沉着,若有所思。
没有人能在重锋团长的目光审视下撑过一个小时,方浩明欲哭无泪,问:“团长,您能不能给个痛快?我是犯了什么事儿吗?”
重锋收回目光:“解散后我有话问你。”
难道是团长觉得他训练量又不够了?不能够啊,他最近明明都很勤奋!方浩明艰难地熬到解散。等其他人也走了之后,他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自家领导的训话。
然后,他就听到重锋一脸沉着地问:“你上回惹冯露生气的时候,是怎么把她哄好的?”
方浩明:???
*
就在重锋团长战严阵以待,积极备战的时候,李潇潇在市文工团里混得如鱼得水,跟新同事们打成一片,比之前在剧社时不知道快乐多少倍。
市文工团演员的素质,不管是在人品上还是技艺上,都比剧社演员平均水平高出许多。
尽管话剧在现时的公开出场率极低,文工团里有内部演出,话剧组在市文工团的地位与其他剧组没有区别,大家都是抱着一颗良性竞技共同进步的心。
李潇潇等人之前那场考核演出,在光州市掀起轰动,隔天甚至登上了光州日报。
原剧组三人的脚还没踏入文工团大门,就已经为文工团带来了荣誉,所以在他们报到当天,受到了文工团成员们的热烈欢迎。
许多人都对李潇潇的伪音超感兴趣,暗戳戳地都想私下请教一番,没想到这大眼睛姑娘半点都不藏着,仔细地给他们说了发声原理,甚至有天赋高的,当场就能凹出几个单音节出来,让大家都很是兴奋了一番,也让他们对她印象更好了。
文工团的条件也比剧社好,连大巴的座椅都软厚许多,大家坐在车上时有说有笑,让李潇潇有种从前读高中时学校组织春游的感觉。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载着文工团演员们的大巴沿着山路前行,车内欢声笑语,大家拍着手掌朝李潇潇起哄。
李潇潇刚才把话剧《蜕变》里的背景人声曲都哼唱了一遍,一时间也不知道再给他们来点什么,毕竟这年代的歌除了几首军歌之外,她也不怎么会唱其他的了。
芭蕾舞剧组的老师袁晓玲佯怒地瞪了自己学生一眼:“平时练功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积极!”
众人又是一阵嬉笑,李潇潇眨了眨眼睛,瞳仁骨碌碌转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声线往下压,成熟又华丽的青年男音,带着温柔又不容抗拒的语气——
“大家要听老师的话,明天七点钟准时开始练早功。”
这种声音放到现代配音圈里,就是俗称的“王子音”。李潇潇话音未落,女孩子们纷纷捧着脸尖叫了起来,声音几乎掀翻车顶。
男生们连忙捂住耳朵,又酸溜溜地说:“我们呢我们呢?潇潇,都是团里的兄弟姐妹,不能偏心啊!”
李潇潇只好又拉高了声线,用现代里许多男生们都喜欢的御姐音,无奈地说:“你们就不能让一下女孩子吗?”
男生们顿时一阵起哄:“让让让!”
女生们趁火打劫:“以后去村里巡演,你们负责抬饭菜!”
“行行行!”
众人都是一阵大笑。
李潇潇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苗秀心。
苗秀心正闭目养神,感到李潇潇的动作,睁开了一只眼看她。
因为车内声音太大,李潇潇往苗秀心那边靠了靠,笑嘻嘻地说:“苗大师,一起玩嘛,别这么不合群,这里的人比剧社的好多了。”琇書網
她朝斜对面的位置扬了扬下巴,那边文海燕跟旁边的女孩子正互相挽着手,笑得前俯后仰。她又指了指前面的陆一鸣,那青年说话仍是磕磕巴巴,但附近的男生们都没有一个人打断他,都是等他说完再接话,不像在剧社,他还没说完半句,就被人不耐烦地插话了。
他们从前在剧社时,一直被人轻视。但在这个更上一层的平台,所有人都真心相待。
李潇潇觉得,苗秀心总是独来独往,哪怕是跟他们这几个话剧组的熟一点,但也从来不跟他们一起出去玩。
在原著里,苗秀心最后在京剧上取得很大成就,成了国家一级演员,是其他人无法攀登的高峰,却也无比孤独。
没有爱人,也没有很要好的朋友,顶多只是点头之交,偶尔去一下精神病院,看看当年经常捉弄自己的李潇潇原身。
可就在某一天,原著中苗老师在家中自杀,死于抑郁症。
李潇潇绝对不会让原著的结局变为现实。
可此时的苗秀心仍是心无杂念的人,是个无情的练习机器。她撩起头发,露出耳朵里的小布团,满脸都是明示:你们真的很吵。
李潇潇:“……”
时间过得不知不觉,大巴驶出了山路,进入了桂容镇上,一直往镇上的中心广场开,最后停在了中心广场边上。
这里是文工团巡演的第四站,也是最后一站。
之前三场都是在桂容镇下面的小村里,最后一场是到镇上,不但给镇民们表演,同时也是给这边刚组建的文艺队做示范。
镇政府对文艺队的建设非常重视,因此特地派人来招待这些城里来的演员们,希望文工团可以不遗余力地指导一下文艺队。
文工团的演员们陆续下车,带队的张思远主任走在最前头。
车外已经有政府工作人员迎了上去,热情地跟张主任握手:“张主任,还有各位文工团的老师、演员同志们,辛苦了!欢迎你们来指导指导咱们的文艺队!”
张主任连忙说:“蔡书记太谦虚了,咱们这就是交流交流,互相学习!”
两人又客套了一番,蔡书记引着众人往广场旁的红砖小楼走,那是镇政府办公楼,旁边连着职工餐厅,那里已经为文工团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
文海燕跑上来搭着李潇潇的肩膀,凑近李潇潇耳边,小声地说:“潇潇,红艳说这里国营饭店的西瓜冰很好喝,咱们下午一起去呗?”
李潇潇回头往后面的女孩子们看去,女孩子们冲她挤眉弄眼,她回了一个“收到”的眼神。
文海燕又朝苗秀心问道:“秀心,你你来不?”
苗秀心正想拒绝,李潇潇已经抢先答应:“去,当然去!”
苗秀心瞪了她一眼,文海燕打了个响指,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她们之前老早就想喊上秀心了,秀心不去,她们都不好意思多问。”
苗秀心听到这话,拒绝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文工团这次巡演的四场内容都不同,今晚的是定在晚上七点,在中心广场上演京剧《沙家浜》。
团里有专业的舞设人员,用不着演员亲自布置舞台,所以午饭之后,整个下午相当于自由活动时间。
陆一鸣是唯一一个从剧社里以非演员身份加入的新人,其他新人都可以去活动或者休息,只有他要跟前辈们一起干活。
广场上没有遮挡,下午太阳又大,文海燕边走边回头看广场上的陆一鸣,说:“待会儿咱们给他打包一杯回来呗?”
李潇潇说:“可以啊,让老板多给点冰块。”
几个女孩子说说笑笑地去了国营饭店,因为苗秀心之前就不怎么跟大家说话,市文工团里关爱新人是优良传统,于是大家时不时就主动跟她搭话。
苗秀心显然不是太习惯这种热情,浑身不自在,表情都有点僵硬。
这边的饭店没有城里大,但五脏俱全。工作日时店内人不是特别多,空气并不会像饭市时段那么闷,加上天花板吊扇转得起劲,喝一口冰水,李潇潇感觉浑身舒爽,几乎都想在这里坐一下午了。
文海燕伸了伸懒腰,感叹道:“啊舒服……你们是不知道,我昨晚都快热死了,幸好今晚就回城里了,宿舍有风扇。”
张红艳认同地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说:“也没办法,这些地方村子多,咱们总不可能一个村来回一天,只能集中搞巡演,省着点车费,但大热天这么搞就很遭罪。”
那简直跟躺在了一块铁板上两面煎。
文海燕“唉”了一声:“政府那边的课室也热,我们晚点再回去吧。”
几个女孩子都点了点头。
苗秀心习惯了上午早功,下午排练的安排。她又坐了会儿,强大的习惯让她产生了极大的负罪感,总感觉这样是浪费进步的时间,简直如坐针毡。
她又忍了忍,最后说:“你们继续坐吧,我想先回去,得练一下功。”
其他人不得不佩服,也不再拦她了,文海燕托她给陆一鸣带了被西瓜冰,她拎着打包就走了。
国营饭店离镇政府不过几百米,苗秀心出了饭店之后,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在一个拐弯时却撞到了一位孕妇。
那孕妇唉哟一声,扶着肚子倒在了地上,一脸疼痛的表情。
苗秀心被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她,感觉对方都在发抖,马上问:“大姐,你没事吧?我送你去医院?”
“没、没事,”孕妇冲她安抚地笑了笑,借着她的力勉强站了起来,又扶着肚子,“唉哟……”
苗秀心有点慌:“我送你去医院吧。”
孕妇又说了声“没事”,朝她说:“没事的小姑娘,你没生过孩子不知道,大姐这就是胎动,这小子好得很呢!唉,就是动得太厉害,是有些辛苦。”
孕妇幽幽地看着苗秀心:“小姑娘啊,大姐刚才摔了一跤,力气不是太够,你扶我一把可以不?我家就在附近。”
苗秀心看了一眼手上的西瓜冰,心想送完这大姐一趟,冰应该都不会化掉的。于是点了点头:“好。”
*
将近六点半时,落日西斜,街上已经没白天那么热了。中心光中上亮起了灯,《沙家浜》的演员们在后台就绪,台前已经有许多镇民拖家带口,搬着小凳子,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等候这城里来的大团表演。
“瞧那架势,比咱们镇那东拼西凑的厉害多了哩!”
“演员也好看!”
“你看台上右下角那个男人,好白!”
……
因为下午太热了,李潇潇等人坐到差不多到点才有,各自买了个包子,打算待会儿边看边吃。
文工团都会自留座位,他们过去的时候,剧里其他不用上台的演员们已经来了大半。
陆一鸣跟舞设组的男生们坐在一块,见李潇潇等人过来了,伸出头朝文海燕抱怨道:“说、说好的西瓜冰呢!”
文海燕奇怪地看着他:“我不是让秀心给你带回来么?”
陆一鸣挠了挠头:“那……那我没见着她啊。”
舞设组其他男生也笑着说:“我们可以作证。”
李潇潇也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心里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她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回来了啊。”
大家都知道苗秀心的性格,为人负责,答应了别人的事都会去做,哪怕因为其他原因没做到,也会提前告诉别人。
文工团不是第一次在外面表演了,经常会有自由活动时间,从来没出过什么事。一个资历比较大的演员说:“她是不是在练功,练着练着忘了?”
这事儿放到别人身上不至于,但是对于苗秀心来说,却还是挺有可能的。
李潇潇马上问:“那我们先告诉老师,然后大家一起去找一下?”
众人纷纷点头,报告张主任后,主任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让大家分头去找人,男演员们到街上找,女孩子们在政府大楼各个科室里面看看。
李潇潇跟文海燕一组的,找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依然没有苗秀心的踪影。
两人神色担忧地走回到中心广场边,但男生们还没回来。
四周都是为台上喝彩的声音,文海燕已经有些慌了,开始自责:“我不应该叫她一起去的……”
李潇潇马上打断她:“那还是我替她答应的呢!”
“咱明天坐107线大巴出城……”
李潇潇如遭雷击,急忙地朝旁边那位说话的观众问:“大叔不好意思,您刚才说这镇上有107线车?”
那大叔被打断了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是啊,咱明天去城里买点布,给闺女做衣裳哩!”
李潇潇脸色煞白,抓着文海燕的手,声音都有些发抖了,问:“这里……这里附近就是白沙村那小镇?”
文海燕印象中的李潇潇,总是镇定自如的,她从未见过李潇潇这么紧张,顿时慌了:“是、是啊,怎么了吗?”
话音未落,李潇潇马上说:“你待会儿马上去老师他们,在国营饭店那条路附近,找一个破木门房子,门上有……”
李潇潇抓了抓头发,拼命回忆着原著,急得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
“门前有个破花盆的地方。”
文海燕没反应过来,李潇潇推了她一把:“快去!苗秀心可能在这样一个地方!”
文海燕回过神来,马上去找老师了。
李潇潇朝刚才那大叔说:“大叔,我们团里有个姑娘失踪了,可能被人贩子抓了,你们能不能一起帮忙找一下?”
那大叔瞪着眼说:“胡说八道,我们这儿住的都是本地人,哪儿来的人贩子,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就是,怎么可能嘛?要不然你说说那人贩子是在哪里?”
“我……”李潇潇一下子说不出口了,毕竟其实她也只是猜测。她见他们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转身往街上跑去。
没关系,文海燕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老师他们,然后他们就会过来跟她汇合。
李潇潇一边想着,一边往国营饭店那边跑。
原著中,李潇潇原身就是在回城路上被拐的。因为在白沙村镇上错过了唯一的班车,原身又“只好全力往前跑,打算去临镇赶那班通往城里的107线车”。
这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个桂容镇!
一分一秒都不能拖了,原著中李潇潇就是被人贩子糟蹋了!
*
方浩明从后视镜看到重锋正襟危坐的样子,忍不住打趣:“团长,不用紧张啊,放轻松,才能超常发挥!”
因为重锋朝他请教“如何求得姑娘的原谅”,他表示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重锋想了想,觉得反正方浩明早晚都会知道的,于是将他与李潇潇之间那波折的详见不相认,告诉了方浩明。
方浩明认为,李潇潇很好说话的,可能没怎么生气,但重锋觉得不太可能,毕竟他见过的那些姑娘们,稍有不顺都要生气,更何况他将她弄伤了呢?
重锋顿时感觉方浩明不太靠谱,于是还是决定见了面之后,见机行事。
桂容镇中心广场那边亮光近在眼前,方浩明将车停在政府大楼旁边,两人下了车,重锋直接往表演处走。
文工团的演员们大多年轻好看,但他走近后在台下看了一圈,发现大多只是普通镇民。
文工团的人都去哪儿了?
重锋皱了皱眉,忽然看到一个从前羊城剧社的演员,拦住她问:“同志,我想找一下李潇潇,请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文海燕正急得团团转,一看到绿军装就感觉心里踏实了一点,见他问到李潇潇,更是马上激动地说:“咱们团有个女孩失踪了,潇潇跑了出去,现在人也不见了,大家都在找她们两个!”
刚才文海燕找到了老师,跟他说明情况,老师又急又气——第一个还没找回来,第二个又自己跑了出去!
老师当即让她回去把剩下的女生都看好,让她们不要再添乱了。
文工团已经到派出所报警,公安们也一起出动了,文海燕只得先回来,然后就碰上了重锋。
重锋问了一下文海燕相关情况,马上走到观众席前排,直接朝中间的镇政府领导喊停了表演,出示了自己的军官证:“镇长同志,文工团有两个演员失踪了,请你配合搜救。”
那领导一看是团级军官,马上站了起来,配合他的工作。
重锋只提了两点要求:一是所有人留在原地,等搜救结束后才能离开;二是马上调出百来名人手,直接地毯式国营饭店附近一带所有房子。
镇长马上配合去做,百来人浩浩荡荡扫房,不过二十来分钟,原本还躲在房子里装不在的人贩子终于被揪了出来,文工团两个失踪的演员被迷晕了绑起来。
*
两个姑娘被送到镇上医院检查,幸好没什么大碍。
重锋坐在病床边,看着躺在上面的李潇潇,小姑娘正无知无觉地躺在上面。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又跟她错过了。
那人贩子正打算趁镇民们都在看剧,将她们转移到镇边,跟交接人碰头。这回顺藤摸瓜,公安们已经出动去抓人了。
重锋的目光落到李潇潇眼角的泪痣上,恍惚间看到了十几年前,他将她抱在手上的情形。
那年他才八岁,等着李彦训完手下的兵之后,教他格雷西柔术。
李彦夸他聪明,却跟他说:“重锋,你很聪明,悟性高,但你心里没有在乎的东西。”
那会儿重锋天天听自家老爹说心中无我,要有民族大爱,于是反问:“这样不好吗?”
李彦摸了摸他的头,问:“你为什么想进部队?”
重锋说:“我要做最厉害的兵,要打败A国佬。”
那会儿重锋的老爹位高权重,成天忙得不见人影,父子俩一个月都见不了几次面,见面都是训,重锋反倒觉得跟李彦才像亲人。
李彦又问:“那咱们为什么上了战场就必须打胜仗?”
重锋脸上露出些许茫然。
如果李彦问的是为什么你想要赢,那他一定会说,因为他要做最厉害的兵。
可李彦说的是“咱们”。
重锋思考了一下,尝试从其他人的角度去想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新答案:“因为我们是军人。”
此时,李彦的妻子路扬芳带着女儿过来了。那瓷娃娃一样的小孩儿才几个月大,看到李彦时直挥舞着小粉拳,笑得跟朵小太阳花似的。
李彦将女儿接了过来,训练时锐利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潇潇小宝贝,我是谁呀?”他单臂抄着小孩儿,另一只手用指头挠了挠小孩儿的下巴,小孩儿像是痒了,咯咯地笑着,声音清脆飞扬,开始吧唧吧唧咿咿呀呀地喊。
重锋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在他的印象中,自己那老爹就从来没有抱过他,他也觉得这是不必要的。
为什么非要抱着呢?他现在也长得挺好的,比大院里其他同龄的小伙子都强。
自己在这里显得实在是有点多余。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回去那个空荡荡的家里,但他认真地想着是不是该走了,把时间腾给好不容易相聚的一家三口。
然而,李彦忽然喊了一声:“重锋!”
重锋几乎是反射性地绷紧了身体:“到!”
路扬芳捂嘴偷笑,嗔怪地看了李彦一眼,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小锋才几岁?你还真把他当成你手下的兵了。”
“这可是咱们军里以后最好的侦察兵,当然是要从娃娃抓起了。”李彦朝自己妻子扬眉笑了笑,看向重锋时又故意板起了脸,“伸出双手。”
重锋不知道李彦要做什么,但还是将双臂举到腰间,稳稳当当地平移出来,掌心朝上,每一处动作标准得仿佛用标尺量过。
李彦笑着弯了弯腰,重锋只觉得手臂一沉,等回过神来时,那白面团子一样的小孩儿就这样落到了他手里。
重锋:“……”
那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僵直着身体不敢动,跟她四目相对,然后就看到她忽然嘴巴一扁,他心中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钟,中气十足的哇哇大哭声直冲他脑门,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是怎么哭的,能让他有种被哭声三百六十度立体包围的感觉。
这小孩儿不止哭,还开始乱动,大概是想要爹妈的抱抱了。
然而,李彦悠哉游哉地笑了笑,提醒傻了眼的重锋:“重锋,抱稳了,这可是我老李家的独苗苗。”
重锋更紧张了,也不知怎的,这瓷娃娃刚刚看起来乖巧伶俐,抱着也软绵软绵,却扑腾得厉害,让他手忙脚乱了起来,一下子有点抱不住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这小东西顶多就十几斤,他平时又不是没提过比这重的,而且是单手提!
小孩儿哭得脸都花了,漂亮的大眼里浮着水光,小小的拳头推搡着重锋的胸口。那张小嘴巴一张一合,也真不愧是有个唱京剧的妈,继承了完美的嗓音,哭了这么久,声量半点不减,还愈发洪亮,重锋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响。
路扬芳有点心疼女儿,拧了李彦一把,李彦安抚地揽了揽妻子,飞快地提醒重锋:“你这姿势不对,你这样她不舒服。”
重锋第一次抱小孩儿,觉得这小东西简直堪比猛虎洪水,哪里想得到姿势对不对的问题,满脑子都是要把她抓稳,别掉地上了。被这一提醒,他马上想到刚才路扬芳和李彦的抱姿,单手他是不敢尝试了,于是学着路扬芳那样,调了调手势。
这小孩儿仍是哭,但重锋从来都是个勇于接受挑战的人,干脆就地盘腿坐了下来,借着大腿的支撑,完成了单手抱娃的高难度动作。
李彦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又点拨说:“别苦大仇深的,你对着她笑,她才有可能笑。”
重锋:“……”
他感觉脸上的肌肉都有点不太听使唤,努力地龇起双唇,露出八颗牙齿,摆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他抬起手指,想学李彦那样,逗猫似的挠这小孩儿下巴。
他回想着李彦刚才的力度,那平时能灵活扣扳机的手指变得异常笨拙,试探性地碰了碰那孩子小小的下巴。
那一瞬间,重锋感觉十分奇妙。
指腹之下,温热,柔软,细腻,嫩滑,带着极具力量的颤动,那是这孩子的声带在震动。
这是一个新生命,软绵弱小,却充满力量。
大概是姿势对了,李潇潇小小姐躺得舒坦了,终于渐渐地收了声,还高兴地抱住了重锋的手指,带着满脸水光冲他笑了笑。
好神奇……重锋看着那张小花脸,也忍不住笑了笑。他正想偷偷戳一下那肉乎乎的脸颊,忽然听到李彦再次开口了——
“我们追求强大,但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我们是军人,但不止是军人,我们还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
重锋愣了愣,下意识地抬起头,迎上李彦温和的目光。
“在战场上,我们必须赢,因为……”李彦笑了笑,半蹲下来,一边轻柔地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水,一边说,“战场的后面,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
……
重锋回过神,想起了那张让他揪心的户籍卡照片。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拨开李潇潇的额发,想看一下那伤口好了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指腹若即若离地触到那柔嫩的肌肤,少女眼皮忽然轻颤起来。
重锋愣了愣,定住了手中的动作。
李潇潇缓缓地睁开眼,跟重锋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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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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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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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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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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