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手字,明明是他,手把手,一笔一划带她练的。
轻飘飘的纸张化成最后一击,将蔺浮庭心中筑起的高墙撞为齑粉,那些被藏起来的、许久不曾再碰过的、满目疮痍的伤口,血肉模糊。
——我说我是你想的那个人,你信吗?
蔺外终于注意到蔺浮庭骇人的脸色,“兄长?”
蔺浮庭好似如梦方醒。
牡丹开成繁华锦簇,风吹过,馨香与艳色便热烈漫过山谷。此处可见漫山遍野的牡丹,可见骄阳从熹微喷薄而出,亦可见夕阳在薄暮中染红天穹。
小山坡上立着一块无字碑,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被双手捧着,献给地底长眠的姑娘。
而它如今被挖开,埋葬数年的棺材依旧没有腐朽,重见天日时仍留有檀香。
棺盖打开,是一座空棺。
蔺浮庭死死盯着那座空棺,漆黑的瞳仁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眼角眉梢染得猩红,山上的风将乌黑发丝扬起,白色衣袖在风里翻飞。
骄阳热烈的天气,天地温暖明亮,唯独对男子避之不及。上苍从不曾舍予他半分垂怜,慈眉善目而又无情地看着他一次次失去,紧接着给予他希望与钟爱,然后轻描淡写着再次收回。
命运将他视作玩具,哪怕面前是暗无天日的泥淖,也无情地,把他反反复复摁进去,直至心肺都衰竭还不肯手软。
——你这样的人吧,一点不值得人喜欢。
蔺浮庭茫然地眨眨眼,嘴角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
他没有认出她,他又害死了她。
***
从前晋南还是一块极小的封地,只有一座还算富饶的城池,与城外荒草连天的山野。富贵的人住城内,贫穷的人只好住城外。
山上高低错落的房屋皆是百姓的居所,雅致漂亮点的,则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别庄。
青瓦白墙的院子干净宽敞,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两个婆子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两边聊天。
“咱们前面那个王妃又死了,现在是新王妃管家做主,你是没瞧见王爷有多宠咱们那位新王妃。”
“宠又能宠多久,有了新人,现在这个肯定也是转头便忘了。你操心这些做什么呢,和咱们也没关系。”
“就是可怜咱们少爷,本该是名正言顺的世子爷才是,亲娘死的早,娶的续弦跟王爷撒撒娇,王爷就把少爷送到庄子里不闻不问,后院里那么些夫人,也没一个说要把少爷接回去养的。”
“接回去干什么,世子爷的位置只有一个,回去同自己的儿子抢东西?”
两个婆子说着话,隔壁的寡妇又扯着嗓子在骂,“哪个瞎了眼的丧背扫把星,家里死光没人给喂粮了是吧,偷人家的玉米怎么噎不死你啊!”
一墙之隔,白衣少年微微低下头。木簪子束起马尾,眉眼如画,五官像是工笔细描出来的一样,眼睛是墨玉石一样的黑,唇红齿白,漂亮又纯粹。
眼里闪过讶异之色,看着蹲在他面前,扭头望向墙那边,听完隔壁骂街后一脸惊愕的少女。
少女扯着他衣服下摆,脸上敬佩之色由衷,“你们这里的人,骂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少年下意识点点头,又记起来惊讶,“你是谁?”
少女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少年老实道:“我叫蔺浮庭,这是我家。”
少女眼睛一亮,噌的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见到新物种一样,踮起脚盯着他的脸,“你就是蔺浮庭啊,果然长得好看极了。”
克己守礼的少年不适应如此热情的小姑娘,往后仰了仰,扭过头,耳朵已经通红,“姑娘,你还没说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我家。”
“我啊,我是天上的仙女,司命老儿说我命中有一桃花劫,只有凡间一个叫蔺浮庭的能解。”少女笑眯眯答。
少年的手被紧抓着不放,属于姑娘家独有的柔软不由分说勾住他的手指,吓得他结巴起来,“姑,姑娘不要,随便,说笑。”
“谁说笑了,”少女探过身又与他面对面,一双漂亮的眼睛朝着他眨呀眨,“我不好看吗?只有仙女才会生得我这样好看。”
少年忍不住看她。他见过不少漂亮的人,他那些王妃后娘,还有后娘生的妹妹,花尽心思精心打扮,都没有眼前的少女万分之一的好看。
一双漂亮的眼睛弯着,弧度柔软娇媚,眸子里盈满星星点点的光,唇色殷红饱满,最正的朱砂都画不出这么好的颜色。发丝乌黑柔软,乖乖垂在胸前,衬得露出的一截脖颈更是雪白得晃眼。
她穿一身白,身后朝晖为她披上轻纱。他忽然就想起来书中勾引书生的狐狸精,可没有哪一只狐狸精眼神能这么干净,看着天真却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咳了一声,俊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好看。”
得到肯定的少女心满意足地放开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四处观光起来,“这里是你住的院子吗?”
扑了满怀的馨香没了,少年漆黑的瞳孔盯着被少女抓过的自己的手,愣了一下,目光便跟着少女,“是。”
“那我以后就也住这儿了,不过因为我是从天上偷溜下来的,所以你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少女跳着转身,歪着脑袋冲他笑,“好不好?”
“这……”少年稍有迟疑。
“别小气嘛,我可是你命定的姻缘。”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少年不自在地瞥向别处,才能顺利问出这个问题。
“你就叫我仙女就成。”少女似乎对仙女这个称呼钟爱得不行,看他还想追问,眯着眼睛不悦,“叫仙女。”
“仙,咳,仙女。”
***
河滩上的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两侧有葱郁的树木交相掩映,这条属于运河支流的小河藏在其中,少有人会注意。
宋舟用力咳出呛入肺的水,从河滩爬上岸,钻进一旁的树林。
她原本打算引开刺客,但那一批刺客显然训练有素,宋舟跑不过,很快就被追上。刺客举剑刺她时,从转角又来了一名禁卫军。
宋舟抱着头矮身往旁边窜,一头磕在墙上,险险与剑刃擦过。
本来,被砍上一剑也无所谓,总之死不了,只是刀光剑影兵戈相见的场景,任谁身临其境都会不自觉玩命儿逃跑。
她在船舱内左躲右藏,终于找到出口,紧接着被刺客一脚踹开的侍卫尸体一并撞进了河里。
之前的任务里,宋舟专门学过游泳,是以顺着河流一路游离了龙船……
才经历过一场浩大的行刺,城内风声必然很紧,巡防也会戒严。
无法生火,也不敢贸然离开树林,衣服头发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林间起风,寒意贴着皮肤发颤。
宋舟努力拧干衣服和头发上的水,往前是未知,回去是被捕的可能,她犹豫抉择,不禁苦笑,这大概是她接过最苦的任务。m.χIùmЬ.CǒM
她咬咬牙,往林子深处走。
林风沾了水便冻人,宋舟算不明白时间,但也清楚自己应该走了很久。等到轻薄的衣服被风吹得半干,才终于走出这片树林。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不远是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斜亘在篱笆上的、腐烂干枯的稻草……
这里大约是个村庄,说村庄也不尽然。放眼望去,零零散散也就三四座房子。刮起一阵风将屋顶破败的稻草卷走,细长的稻草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贴上宋舟的小腿肚。
宋舟挨个去敲门,没有一户有人答应,似乎都是被抛弃的空房。
前后环顾,一边林子,一边荒野,唯独不见人。
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宋舟走了太久,腿脚发酸,躲在茅草屋的屋檐底下。越到晚上,温度骤降,覆在屋顶沾了湿露,白日里消融,薄暮冥冥中,顺着稻草尖,滴滴答答往下落,在宋舟面前溅出一个水坑。
天边光色黯淡,日薄西山。
宋舟坐在水槽边,抱着腿和手臂,哈出一口气搓搓手。
说来可笑,她战无不胜这么久,在这个故事里,磕磕绊绊止步不前,如此手足无措。她掌握着故事的所有走向与结局,现在却也在故事里被迫将命运交给别人。
越想越气。
宋舟愤然抬头,发现面前不知几时站了一个人。
农夫打扮,深蓝色的裤脚高挽起来,露出布满泥的腿。灰色短褐,黝黑的脸上,一口黄牙咧着,细小的眼睛里泛着不怀好意的光。
“姑娘怎么了?可是迷路了?”他搓了搓龟裂的手掌,两掌之间落下细细碎碎一撮泥巴,呵呵笑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宋舟的脖子之下。
美人上龙船献给皇帝,目的直白得简单。皇帝贪色,便送上颜色,以色事君,给美人穿着打扮自然心机为上。
衣服衬人,才能将各处优点凸显,增添得宠的把握,但流落荒野,也就多了重重危险。
“……”宋舟不动声色地扭了扭脚踝,“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啊?”男人一点点地靠近她,目光越发大胆,盯着她的胸口,“谁让漂亮的姑娘家在这荒郊野岭等人,可真是不懂事。”
宋舟干笑了两声,眉头微蹙,不动声色避开他口中腐朽难闻的气息,“是啊,我也觉得他不懂事。”
她的目光刻意闪避,在周围逡巡,试图找到能助她脱身的工具。
只有男人带来的一把镰刀与一筐草。
“那不如姑娘去我家等吧,还能喝口热茶。”男人装作无意碰了碰宋舟的脸,“瞧瞧这脸,都冻白了,也怪让人心疼的。”
战栗从尾椎骨一路通向头顶,泛起阵阵鸡皮疙瘩。
宋舟强忍着恶心与怒气,侧脸躲过他的手,慢慢站起来,脸上却还强撑着笑,“好啊。”
她咬着牙,“那就麻烦大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女子毫无戒心,男人便放肆大胆眼露凶光。
宋舟悄悄往路边挪,脸上依旧笑得动人,“还不知道大哥叫什么,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报答大哥恩情。”
“鄙姓黄,你可叫我一声黄大哥。”男人咧着一口大黄牙,拿捏着腔调,装腔作势文雅的样子,伸出手去碰女子细嫩的柔荑,“我们走吧。”
手碰到宋舟的一瞬,宋舟卯足了劲,朝男人的下盘踢过去。
男人捂着裆哀嚎了一声,直直栽倒在地上打滚。
宋舟将男人带着的农具一股脑的往他身上一扔。一筐青草将男人的脸埋住,宋舟用箩筐将他罩住,再恶狠狠地又踹了一脚,捡起镰刀,拔腿就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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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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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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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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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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