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邯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本还担忧李忻见到殷二姑娘那张脸会情绪失控,已经想好要怎么善后,此刻看来是多虑了。
房中两人静默无语,只有灯影伴着落子,偶尔灯花噼啪一两声。
殷拂云抬头看李忻,端坐于前,面色沉静,气质沉稳,虽眉头偶有凝重思索略久,一旦抬手落子干脆利落,气势如雷,不仅化解困局,转守为攻,还对她紧紧相迫,几次杀她措手不及。不仅棋风大变,性情也没了少年时的浮躁。
少年时的李忻若是遇到这种情况,很少去想破解之法,只是一味防守,最后见败局已定,立即弃子不下,或者悔棋耍赖耍滑,像个孩子。
“噔噔噔”手指敲击棋桌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正对上李忻冰冷含愠的眼神,似是对她刚刚肆无忌惮地打量不瞒。
她道了声歉意,视线重新回到棋盘上,局势对她十分不利,执子不知该落何处。
李忻扫了眼她捏棋子的手,瞥见虎口处一道新月形新伤,伤口虽然不大却不浅,应该流了不少血。手指关节处有冻疮留下的深色疤痕。搭在桌边的另一只手,同样有两处疤痕。他不禁抬头看面前人的脸。
肤色虽不如记忆中那样白皙,却也比一般姑娘白一些。她们姐妹随殷夫人,从小就白白嫩嫩,应是几个月的风霜吹打缘故,面皮粗糙了些。
从华阳到北境的几个月恰逢冬日,从小被娇养长大的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从不知饥寒为何物,能够活着到这儿已经是奇迹。那个人从小就疼护这个妹妹,容不得别人欺负半分,在泉下若知妹妹受了这么多罪,不知该多伤心。
“还疼吗?”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又心生后悔,已来不及。
殷拂云正在冥想对局落子,没有注意到李忻说什么,抬眼疑惑望着他。
李忻移开目光,没再出声。
见他面色如常,殷拂云以为自己幻听,注意力重新回到棋局上,却意外发现了对方的一个疏漏,捏着棋子正欲落此处,念头一转,自己可不是真的陪他下棋的,这样厮杀下去不知道要到何时,随即在右侧落子。
李忻看出她一瞬间的犹豫,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气来。当年那人就爱如此,每次下棋都故意相让只为了尽快结束对弈从而摆脱他,两姐妹真是一模一样。
他气愤地将手中棋子朝奁内重重一丢,呵斥:“退下!”
突然的发怒让殷拂云有些意外,惊得愣住,她本打算落下这一子就找个借口打开话题,如今被喝退,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迟疑了下,她匆匆站起身福了一礼:“殿下恕罪,只因殿下奔波一日刚回营,如今面露疲惫,当早早休息,且……殿下将奴唤来对弈这般久,奴重罪在身,不敢连累殿下。”
殷拂云故作小心翼翼惶恐模样,如愿让李忻消了大半火气,她继续道:“殷家如今罪名朝野人人避之,殿下身份特殊本就被宫中那位盯着,何必惹来不必要的猜忌。”声音压低提醒。
话说完她以为李忻会怒意全消,却不想李忻面色阴沉可怕,她不知这话哪里有问题,不敢再解释,垂首站着,做足惶恐不安模样。
许久,李忻面色渐缓,眼神露出几分歉意,声音也变得温和:“回去休息吧!”
殷拂云有些愕然,自我消气了?脑子里刚刚都想了啥?这完全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李忻。
虽然一字没有提及殷家,也不难看出李忻对殷家谋逆案是存着自己的看法,她心中有了底,欠身一礼退出去。
闻邯听到里面动静时捏了把汗,见人出来,忙朝房中望去,李忻面色如常,他松了口气,要送殷拂云回去被回绝。
看着殷拂云瘸着腿走远,他才走进房内,关心问:“殿下因何动怒?”自从当年来到北境,殿下的脾气就变得古怪,最近半年更甚。
李忻呆坐半晌不说话,闻邯忍不住要退出去时他开口:“查一下今夜是谁的安排,还有她的……”李忻迟疑了下,摆摆手作罢。
闻邯明白李忻的欲言又止,彻底放下心来,笑着应是。
从李忻的营房到女营几乎穿过大半个军营,殷拂云腿上伤一直没有好好处理,此时疼得更加厉害,快到女营时有些撑不住,在一旁的石凳边坐下来歇脚。
北境的春夜比南境冷许多,南境这个季节已经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而北境一阵夜风吹来还带着刺骨寒意。她裹紧衣裳,抬头望着寒星,一阵孤独与悲痛从心底漫上来。
从今往后,她在世上便孤身一人了。
坐了片刻,远处有巡夜士兵朝这边来,她起身拖着伤腿艰难回女营。踏进房舍,她再也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床。兰溪见她走路比出门时更困难,掀起裙裳,绷带上鲜红一片。
转身端来温水拿来布带帮她处理,关心道:“你都伤成这样了,殿下还让你跳舞呢?难怪流这么多血。”
殷拂云没有解释:“我自己来吧!”从兰溪手中接过布带。
“明日我到军医那里求点药,你伤这么重,没药不行。”
殷拂云道声谢。恰时门被推开,舞房领舞姑娘和挑衅她的姑娘走进来,穿着舞衣,有说有笑,领舞姑娘手中还摆弄一枚扳指,大小样式似男人的物件。
瞧见殷拂云她们有些意外,看到她腿上的伤,领舞姑娘笑着走上前打趣:“给郡王献舞这么卖力?可得郡王喜欢?”见殷拂云没有反应,以为自己之前猜测成真,更是幸灾乐祸,“莫不是遭了责罚?”
另一姑娘跟着奚落:“责罚是轻,这腿看着恐怕要残了,以后跳什么舞,能站着就不错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腰肢身段,以后怕是要做浆洗烧火又累又脏的活了。”
“到那时,莫说郡王了,就是普通的将官看都不会看一眼,只会落得被士兵们欺辱,那才可怜呢!”
“说的正是啊,去年来的四娘不就是,最后受不了一头撞死,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呢!”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一来顺顺没能给郡王献舞的气,二来也想吓唬这个京城来的娇小姐找点乐子。
殷拂云冷冷瞥了眼她们未作声,不愿与她们争口舌。兰溪替她打抱不平,对两人责怪:“以后是住一个屋的姐妹,能够相互帮衬的除了彼此还有谁?何苦说话这么难听?”
这话说到两人心里去,沦落到此,无亲无故相依为命,都是可怜人,悻悻闭了嘴,各自收拾。殷拂云瞧着她们床铺,得知领舞姑娘叫白姝,说话挑衅是姚瑶。
兰溪见她一直不说话,当她是被白姝和姚瑶的话伤了心,过来安慰。
“我只是太累了。”她解释,真的累了,身体累,心也累,躺下却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亲人的音容相貌。父亲的严肃教导,母亲的温柔疼爱,兄长们的呵护宠溺,妹妹一声声甜甜的“阿姐”……他们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脑海不断响起。
不知不觉眼角湿润,她强忍了回去,忍得太痛,喘息不畅咳了几声。
兰溪朝她望去,见不再咳便也吹灯睡去。
殷拂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模糊听到了两遍更声,最后似乎还听到了野鸡叫。
次日醒来时已近午时,房舍内只有兰溪,坐在矮桌边仔细缝补,听到她醒来声音,转头笑道:“我给你留了饭,还热着呢!”放下衣物起身出门,不一会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虽然粗茶淡饭,好歹量足。
“快趁热吃。”转身又从一旁的线筐里拿出一瓶药,“待会给你伤口重新包扎。”
殷拂云好几顿没吃东西,着实饿得很,饭菜一扫而光,兰溪在旁边看着既心疼又欣慰,能吃至少说明心情还是好的。
刚用完饭,门前来了一人,身段修长,柳腰纤细,穿着不似营妓,有几分熟悉,像是昨日躲在墙角偷窥她之人。
“桑姑娘。”兰溪唤了声,笑着起身上前接过对方手提木箱,将人迎进屋内。
“桑姑娘是军中女医,”兰溪给她介绍,“平日姐妹们有什么病痛多会请桑姑娘医治,桑姑娘医术了得,菩萨心肠。”夸赞几句,连忙请桑姑娘坐下,奉上了一杯热水。
殷拂云微微欠身一礼,桑姑娘望向她跛着的左腿,礼貌性笑着说:“清早兰娘跟我说屋内有姐妹受了伤,我这会儿得空就过来看看。”瞥了眼桌子上没有收拾走的碗碟和药瓶,“想必伤口还没有处理吧?”
“还没有。”兰溪立即回答。m.χIùmЬ.CǒM
“那我来吧!”
“最好不过了,桑姑娘懂医又心细,处理伤势是行手。”转身去准备东西。
殷拂云也想弄清楚桑姑娘今日的好意是不是出自真心,没有拒绝。
昨夜草草处理的伤口经过一夜绷带上又渗出了血迹。桑姑娘经验足,手法熟练,虽然最后一层绷带黏着外翻的伤口,也没让她受什么罪,倒是让兰溪倒吸一口凉气。
昨夜灯光昏暗伤口看不真切,此时在白日下看得分明,三寸长,皮肉外翻,深的地方几乎见骨。
桑姑娘盯着伤口须臾,神情怜悯。她是大夫,一眼能看得出不是新伤,是旧伤反复撕裂,以致很难愈合,好在天寒又都及时处理,没有化脓溃烂,但伤口周围都已红肿,小腿粗了一圈。
这得有多疼!这哪里是一个姑娘能够忍受的疼痛。
见惯了将士们各种狰狞骇人的伤口,她还是不忍看这样的伤口,它好似一条巨大的毒虫吸附在原本白皙光洁的玉腿上,让人总想把它剔除。
“忍着点。”她手上动作更加轻柔,不时抬头看一眼殷拂云,确定她能不能忍受。
殷拂云一手抓着衣摆,一只手死死抠着桌沿忍着,不一会儿麻沸散起了作用,缝合时没有想象那么疼,倒是桑姑娘因为紧张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待处理完伤口,桑姑娘好似经过了一场战斗,疲惫地跌坐在矮凳上。
殷拂云放下裙摆起身施了一礼:“多谢桑姑娘。”
“医者本分。”净手后抿了口热水问,“是刀伤?”
“嗯!”她点点头。
“怎么会有刀伤?”押解的官兵虐`待犯人不足为奇,棍棒鞭子加身也是常态,但不会动刀,更何况是对一个女犯下这么重手。
殷拂云笑笑未答,再次道谢。
桑姑娘也识趣没再追问,那必是一次让她不愿启齿的遭遇。她收拾完药箱,临出门前叮嘱一句:“多休息,少走动,别再磕碰,更别沾水了。”
关心并不像假装出来,但眼神中似乎又掺杂点什么,至少今日过来目的并不纯粹,殷拂云再次道谢,亲自将她送出房门。
兰溪回头看殷拂云不禁眼中湿润,许久长长感叹:“你是遭了多少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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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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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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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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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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