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什么错都没有,为何这些平日里斤斤计较的凡人在这种时候就变得如此团结一致了呢?
大火越烧越烈,人群越聚越密。
宋宪站在他们中间如脱水的鱼一般,愈发心慌。
他救不了她,他救不了她。
——你不许走!谁告诉你,你不欠我什么了!你欠了一条人命!你说不欠就不欠!我告诉你,我母亲可是在你的照顾下,惨然离世的!
——若是你敢离开,我就……我就让道士烧了你的乐游山!
——你不是说雄黄酒于你无用么?你多喝几杯就有用了。
——往年不是如何都喝不醉的么?今年怎么一杯就故作柔弱了?!小蛇妖,你是要死了么?!你就是死在这里了,我也不会哭你一哭的!
——明日有一位同僚为他夫人办生辰酒宴,你与我同去,好好收拾收拾,别给我丢脸。
——你一个妖怪,有什么资格来这里说教我?!
——妖的寿命不是很长的么?你就这么赔给我一生,又有何妨?
回想这十年,他好像从未跟她好好说过一句话,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的心愿是什么……
绿植的脚被烧得生疼,想想十年,总觉得漫长又空落。
他的母亲因为她的疏忽,命丧火海,而他的官场,可能以后也多多少少难免受到她的牵连。m.χIùmЬ.CǒM
她来这凡间,替嫁一场,实属不易。
山神大人从乐游山而来,问她,“绿植,你想不想回去?”
“回哪儿去?”
“回乐游山,做你的鱼大仙,就当这里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她摇了摇头,“不,我不能走,若我走了,那他就该担上莫须有的大罪了。”
“不想修仙了?”
“想。”
“那你为何不走?你可一点也不欠那个凡人什么。”
“我待在他身边十年,害得他的老母亲惨死,如今还要害得他被牵连。山神大人,你能帮我施个法术么?护住我的凡人之身,我想以凡人的样子死去。”
山神大怒,“你疯了么?!当真想死在这里?”
她颔首微笑,“你不是说妖没有这么容易死的么?”
“是不会死,可是你这修了几千年的人身丢在这里烧了,不是跟死了一样么?”
“大不了回去再修个几千年,我有的是时间。”
“蠢鱼,你可当真是条蠢鱼。”
山神大人失望而去。
她知道山神大人必会设法帮她保住这凡人的模样,只是她想不通,他为何也要冲向这火海?
宋宪看着他那蠢笨的妖怪妻子慢慢被火舌吞噬,脸上还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他竟是恍若足底生云,不顾周遭同僚的阻拦,向那片火海奔去。
是他错了,那火光之中那有什么惑世害人的妖物,那分明是他的妻子,是经常在深夜里为他留着灯盏,热着冷菜的妻子,是他应该用力抱住的妻子。
“宋大人!你干什么?!”
“宋宪!你快回来!”
“宋宪!”
听不见,听不见。
绿植看着他推开那欢腾的人群,奋力朝他跑来,用一双猩红的眼泪盈眶的眼睛看着她,没有讽刺没有悲愤,火光飞溅,他将她护在怀里。
她从来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滋味,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沁彤与她讲过,像她们这样想要成仙的妖,是沾染不得世俗尘埃半分的,一旦变得跟人一样的流眼泪,那她们就完了……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被火光照亮平凡的脸,她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她忽然想起当初与那女子说报恩的时候,想起她披着霞衣将手搭在他的手上的时候,想起那话不投机的十年,那分房而睡的十年,那冷言相对的十年,她们竟是从未如此亲近过。
她被他圈外怀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盖过了呛鼻的浓烟。她就在想,她这一辈子,当真是完了。
他断断续续又轻轻柔柔的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来陪你……好不好?”
她抬头望向他,“你来陪我?你为什么要来陪我送死?”
他但笑不语,那是她从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笑。
“从前我埋怨他们给我抬来了一个妖怪新娘,可偏偏着新娘还让我动了心,她害死了我的老母亲,我本该与她再也不复相见才对,我却是害怕了,害怕失去她……我整日整夜的对她冷言相向,对她恶语相加,我这蠢笨的妻子啊……她居然不恼不怒,十年如一日的亲力亲为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他就如话痨一般,零零索索说了半天。她抬眼,京都的雪还在下,火势未减半分,人们大声嚷着:“宋大人已经被妖怪迷了心智!烧死他们!”
他轻轻的抚上她的脸庞,轻声唤道:“绿植。”
她迟疑,“嗯?”
他再唤:“绿植。”
她再应,“我在。”
他呵呵笑起来,“我怎么从前没有发现你的名字是如此的好听?”
她也呵呵回笑,“是啊,你都不叫。”
他抚上了她身上的铁链,“可疼?”
她粲然一笑,“一点也不疼。”
高台上的道士大喊:“来人呐!加酒!妖孽你再猖狂,贫道也会把你打回原形!”
高台下的人群欢呼着,“打回原形!打回原形!”
这归根结底,终是场孽缘。
“后来,我的朋友神识回来了,化回了䱻鱼,她将她的金丹交给山神大人,请求他用金丹换宋宪一条命。妖的金丹如同你们人的心脏一般,交出去了可就真的回到最开始了。山神大人用她的金丹重新造了一个宋宪,只是这个宋宪虽是与那凡人无异,却是再也记不起她来。而她,失了金丹,也就失了神识,变得同那些普通的妖怪没什么两样,眼里心里就只装满了食物,再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心思了。”
沁彤看了看一身道袍的孟忧,虽是衣角泛白,身着补丁,却不难看出他是个道士,且刚才与那䱻鱼相斗,不难看出,他是个有道法的道士。
“不知道长可否助我那朋友脱离苦海?”
她这一开口,竟让孟忧有些许不知所措,虽说他很爱管闲事,但是这闲事有些复杂了,他怕是有点力不从心。
沁彤看着面前之人一脸的为难,想了想之前那个黑衣人同她提过一人,她开口问道:“敢问道长可知道一个名叫孟忧的人?”
“啊?”
“之前我听说有一位道人名叫孟忧,她是谪仙,是被天上贬谪下来的仙人,若是能找到这位仙人,请她帮忙将宋宪带过来,届时绿植很可能就恢复神识了!”
“咳咳咳……当真这么容易么?”
“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确实不容易。我只听说重生以后得宋宪嗜赌如命,经常喜欢跑去最大的dubo之地,鬼市,与鬼赌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孟忧扶额,这宋宪当真是性情大变。
他叹息一声,问:“那……鬼市在何处呢?”
沁彤面色凝重,“鬼市很大,但是不好找。听说那里归陨星鬼王所管,乐游山有规定,从乐游山出去的所有妖或是仙都不得与鬼王有牵涉。”
被晾在一旁的罐子突然躁动难安,剧烈的摇晃着,与树杈发出“砰砰砰”的撞击声,孟忧忙将罐子抱起,撕了那符纸。
方染玉舒了一口气,“呼……总算是让老子说话了!快憋死我了!”
孟忧阴森森的盯着他,“你想说什么就快说!”
“哼!如果我偏不说呢?”
“不说是吧?好,那再会!”
眼看孟忧的符纸就要压下来,方染玉忙出声说道:“我知道怎么去鬼市!”
孟忧的手还没有停下,方染玉继续喊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孟忧举着符纸问道:“当真?”
“当然是真的了!我虽然是被称为鬼话书生,可我从不说谎!”
“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称君悦为鬼王?”
方染玉顿了顿,叹了口气,不出声了。
沁彤凑了过来,望向孟忧,“道长认识陨星鬼王?”
孟忧稍作迟疑而后点了点头,但又很快的摇了摇头,“不熟。”
方染玉突然出声,“喂!他那么听你的话,你居然说跟他不熟?!”
孟忧敲了敲罐子,“知道回话了?”
方染玉又一声不吭了。
沁彤突然两眼呈星星状,扯了扯孟忧的衣角,“道长,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听说山神大人说过,这陨星鬼王本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鬼魂,执念太重,忽然有一日得道飞升了!他手持一柄妖月神剑就上了天宫,只身挑了天上一众星官,二十八星官身受重伤,三十六星宿陨落了,不做神仙自己下界为鬼。杀过神官,游过忘川,建了一众孤魂野鬼的避难之地,魂渊,这才得了陨星鬼王的称呼。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总是换皮脱骨,全挑着好看的皮囊用,大家都猜测他本来的样子一定是奇丑无比。”
孟忧略做思考,这君悦当真如此凶狠可怕么?若真是这么做了的话,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令神官头疼的恶鬼了。
可孟忧初见他的那日,他明明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样貌清秀,笑容可掬,对自己更是千依百顺,彬彬有礼。
孟忧试探的一问,“会不会是误传啊?怎么跟我看到的有所不同呢?”
“那,道长看到的鬼王是什么样呢?”
“呃……约摸十二三岁,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待人也是彬彬有礼,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沁彤张了张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竟是恍恍愣住了。
罐子里传来笑声,“哈哈哈……你怕是第一个说鬼王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的人了!哈哈哈……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沁彤愣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道长遇到的,当真是陨星鬼王?莫不是又从哪座山中新劈出的鬼王,被道长认错了?”
孟忧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纵然他死皮赖脸已经过了几百年了,今日被这么一个小桃妖当面质疑,而且还是关于他前两天新收的徒弟,心中略有不爽,他将装有罐子的破背包往身上一背,“走,鬼市。”
鬼市名为鬼市,却汇集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各种各样的鬼以及凡人,还有少于的神官混迹其中。
毕竟鬼市被称为天下最大的赌市,谁不想去捞一笔么?
若是赌赢了,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也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或是换来一个够显摆几天的法术。若是赌输了,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油锅煎炸,做了众鬼魂的下酒菜。
鬼市赌的从来都不是金银财宝,而是阳寿魂魄,玄乎其玄。
孟忧挤在一群鬼魂当中,转头低声问罐子里的方染玉,“这鬼市这么大,从哪里找一个渺小的凡人呢?”
方染玉“簌”的一声从罐子里钻出来,也不管外面有多挤,捡了个缝就插了进去,微微伸了伸手脚,“总算出来了。喂!臭女人,你留在此处等候,老子去问问有没有熟人!”
一溜烟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孟忧一人被挤在一众鬼魂当中。他现在是凡胎肉身自然比不得那鬼魂来得轻巧,只能顺着这些鬼魂涌动的地方慢慢挪动脚步。
鬼市高楼耸立,在这些楼阁的中间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小摊。
最靠近孟忧的小摊是一家烤串店,老板将手中烤得香气逼人的肉串那么一翻,再往上刷上油,肉串滋滋作响,孟忧咽了咽口水。
“烤肉串!烤肉串!两年阳寿一串!”
“两年阳寿?!”孟忧瞪大了双眼。
“是啊!客官有所不知,这已经是最低价了!怎么,客官要不要来两串?”
他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要是没命了,还怎么吃这肉串?!”
那老板抬起头来,吓得孟忧险些丢了魂。这哪里是一个老板的样子啊?这面前的俨然是一头猪,穿了人的衣服,戴了人的手套,用力翻着烤串,撒着调料。
老板桀桀一笑,“若是没了命,那割两斤死人肉也是可以的!”
孟忧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敢问老板烤的是什么肉?”
那猪老板又将手中的烤串翻了翻,答道:“自然是上等的肉了。今早忘川河边刚打捞上来的,可新鲜了呢!客官来两串尝尝鲜?”
孟忧捂住嘴,连连摆手,惊慌失措的往一边逃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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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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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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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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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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