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生凉意,路的尽头已不见两人身影。段先生这才黯然离开。
他的一生肆意又淡泊:十八岁那年不幸名落孙山,二十岁却又一举高中,可他却好似是带着一腔不服,才想要夺那桂冠;后来他放浪形骸,丢下一切跑来这么个穷乡僻壤当教书先生,自此家国大事化为书声朗朗。
一切的变数,都在自己那幼年好友。
他曾与梅逸鹤同窗十二载,一同中举,一同入朝为官。只是在他走的那年,梅逸鹤正呕心沥血编纂史书。
梅逸鹤放不下的史书,正如段先生放不下的自由。对于心之所向,他们都看得太重。
正当梅逸鹤的史书巨作要完成时,他却突遭罢官。来这么个地方,而那本他呕心沥血的史书,却一直无缘面世。
朝堂也再无直言进谏,忠肝义胆的梅逸鹤。
在他的帮助下,梅逸鹤化名已故去的丁秀才。多年只以假面容示人,而真正的孤女丁秀秀,一直养在段先生的身边。
他在见到梅津的一刻,一切苦涩回忆都如水奔涌而出。他何尝不想梅逸鹤能堂堂正正地名留青史,可他也是最后一杆秤。
他要衡量好每一两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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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梅津绣了新的花样子,铺子里的生意是愈来愈好。日日铺面前人流如织,铺子里店长伙计忙得不可开交,而老板娘只需乐呵乐呵地对着账本一遍一遍算盈利金额。
仅仅一季度,老板娘便有了银钱翻新铺面了。仲夏月中,梅津仍旧拿着自己新绣的样子去铺子里交接。
老板娘一见梅津来,赶忙吩咐人着手为梅津梳妆打扮。梅津被烈日暴晒地香汗淋漓,尚且不及擦干额上汗水,便被一众人拉着去了铺子里间。
待出来时,梅津已被人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纱裙,裙摆外层是一层薄纱,最里一层用了上好的缎子,这缎子是老板娘刚从青城进的货,夏日里穿最是清凉爽肤。缎子上是梅津新绣的样子,以百合为主,间或夹着一两朵红蔷薇,使之不显得过于素淡。
衣裳淡雅轻|薄,走起来裙裾飞扬,步步生花。
老板娘扭着盈盈一握的腰肢出来,满面春风:“我看成!”
不明就里的梅津,奇怪地摆弄自己身上的衣裳,蹙眉问:“老板娘,你这是何意啊?”
“哦!青山姑娘啊,是这样的。这阵子呢,店里面来买衣裳的姑娘多了不少,但不少人买了回去不是说衣裳不合身,就是说颜色不合适。好不容易抢来的客人,又跑去对家了!我这着急啊!
就想有个人穿上身给她们瞧瞧。我这想了好些天了,也没找着合适的人。这不,就想到你了。你自己绣的样子,人长得又美,这穿上最为合适了。这让人家也瞧瞧,什么样儿的适合自己。也帮着咱们铺子做做宣传。”
说了半天梅津是听明白了,是想拿她来吸引客人。只是她如今不适合抛头露面,她若是抛头露面,岂非羊入虎口。
她不耐地一扯发饰,将那繁琐的珠花给取了下来,朝老板娘面前一拍:“老板娘,你要新的绣样子我给你。但这事儿我不干!”
老板娘一听,不乐意了。这是什么驴脾气?如此好的事,她竟不愿意干?!
“青山姑娘,我这招牌都贴出去了。今儿个来的客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你可不能撂挑子不干啊!你在我这儿是摁了手印的。”老板娘没好气道,翻脸又换了副和善面孔,
“再说了,你在我这儿干活,我不能让你白干的呀!我按时辰给你结工钱,这下可依我?”
梅津疑惑地边问边往门外走:“什么招牌?”她记得她进来时,的确瞥见门口贴了幅人像画。
但那时她也不甚在意。
果不其然,出去仔细一看,竟真的是她的画像!
她恼火地进来:“老板娘,我是有难言之隐。的确不可在你这儿抛头露面!还请你另请高明吧!”
“青山姑娘!”老板娘在店里突然朗声一喊,接着附在她耳边说,“这可由不得你。”ωωω.χΙυΜЬ.Cǒm
由于她那一嗓子,立时引得店里面姑娘丫鬟,纷纷侧目来看她。
众目睽睽之下,她就是青山姑娘这事,已然瞒不住了。这群人中间,她不知是否会有那日来寻她之人。
情急之下,梅津已不及退回去换回自己的衣裳。恼火地看了一眼老板娘,火急火燎地冲出店门外,撕了那张画像。
拔腿便跑!
长街漫长,道路两旁是刚出摊的卖货郎。热气腾腾的包子刚刚出锅,香飘十里;清凉的绿豆冰沙也被蒙着厚厚的被子保持着清凉,一早儿便摆出了摊;
沿途走着的行人孩子,卖栀子花与白玉兰的老婆婆,将将伸过一只手来,手上是一朵小巧玲珑,冷香四溢的玉兰花:“姑娘,买花吗?”
梅津急急停住脚步,忙不迭地往后瞥一眼,身后有人正在追赶她!是老板娘派来的!
“不买。婆婆,你靠边当心些,莫要被撞了。”说完又提着裙裾,风一样地跑出去了。
眼见着路边有顶斗笠,情急之下,她随手拿了人家一顶斗笠扣头上,“抱歉抱歉!我下次一定还您!”
身后人的呼喊声淹没于风中,风也吹乱她的鬓发。
梅津就这么一手摁着竹制斗笠,一手提着裙裾,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那些人抓到梅津倒是不会对梅津如何,不过是让她回去营业。
但还有一些盲目追随的女性,想要一睹青山姑娘的真容或是想要看看她身上那一身新式衣裳。
“青山姑娘!你莫跑!”
梅津头也不回:不跑才怪呢!
晨曦明媚刺眼,风儿凌乱呼啸,人声嘈杂喧嚣,淹没在人群中。
她一不小心,撞进了一个熟悉的腰间。
斗笠挡住了眼前人的脸,待她略显狼狈地拿下斗笠,忙着道歉时。一双清冷的眼睛,落入她的眼中。只一瞬,眼前人嘴角便挂上玩味的笑:“青山姑娘,早上好啊!”
一大早就运动,真是勤奋讷!梅津觉得自己从眼前人的眼中看出了这么一句话。
一月不见,她竟不觉有什么异样。也许不是她忘记了魏越,而是她忙于自己的生活,更加在意自己。
故而此刻再见魏越,她心中气恼未消,却不再轻易被激怒,或是轻易被勾起别样心绪。
只是十分自然地摘下斗笠,让它认命地在自己手上晃荡,梅津舒口气:“走吧,魏公子。去你店里躲一躲。”
魏越也讶于梅津如此之大的转变,一个人在何种情况,才会在心态上发生这样的转变呢?
又或许,梅津并非是一般女子。
更像是一棵有韧劲的小草,在顺境依偎风,在逆风中反而更加倔强倨傲。
只是她今日这一身衣服,倒是好看。
而且,十分眼熟。
如瀑青丝披散而下,一顶斗笠扣住整个脑袋,一身月白衣裳。
她仿若是隐居山林,不染尘埃的仙子。
魏越今日天光微亮便打马而来,此刻正好,赶上见到梅津第一眼。
也是最为惊艳的一眼。
追赶之人见了魏越,还想上去要人。却被魏越身旁抱剑而立的陆定然无情赶走。
今日来,她仍不死心地想去段先生的书院瞧上一瞧。段先生定是知晓许多,他人难以知晓的事情。若是撬动了段先生这尊大石头,比她如今花钱打点的,要更为具体更为重要。
这阵子梅津赚的那点钱,除却平时维持朴素生活,更多的都是用在了打点人脉上。如今只知,节度使府上有群颇有势力的外来商人,在青城行踪不定。
她没有傻到夜探节度使府,故而只能从段先生处下手。
“走反了,呆子。”正走着,梅津突遭魏越“毒手”,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提溜着衣领,调转了一个方向。
她竟想得出了神。
“想什么呢?”魏越问。
“没什么。想着如何一举扳倒兰亭居。”梅津回头微微一笑,坦然自若。
兰亭居正是魏越开在涧中的那间衣裳铺子。听到这话,他反而开怀一笑:“好啊!不过青山姑娘,你身上这件衣裳,可是我画的样子。”
陆定然抱剑跟在两人五步之外都感受到魏越洋洋得意之情。无奈偏过头,认真地看路旁摊主画糖人。
梅津这下愣住了,她绣的样子,而这裙子却是魏越设计的。“真的?”
魏越挑眉。
点点头,“正是在下,谦虚了。”
梅津撇撇嘴,摆弄摆弄这裙子,大方承认:“倒是不错。”
“不过重点在于,穿着这衣裳的人是我,才能让它更加,熠熠生辉。”说最后一个词时,梅津的声音较之之前有些低。
但这是以往的梅津,不会说出口的话。
魏越也能明显感到,一年后的梅津当真如夏花次第开放,逐渐绚烂夺目。
“还是我的裙子好看。”魏越故意说。
梅津沉默下来。一时间,魏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想着如何如何安慰安慰小结巴。
谁知她自己说:“我绣的花样子也为这裙子添了彩。当是平局吧!”
说完又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入人群。朦胧烟火,为她打上一层雾化感。
雾里看花,恍然看清才知。花慕于人秀美,才附着于衣摆上。
岂止花美,人更美。
约莫是到了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梅津却向陆定然借了一把油纸伞。
撑着伞,顶着大太阳出门去了。
“青山姑娘,你去哪?”此刻魏越不在,只留了陆定然护着梅津安全。
梅津淡眉一蹙,“出去买些绿豆汤。”
陆定然忙抱着剑跟上,顺手替梅津打着伞:“姑娘莫要阻拦,还是让我跟着吧!姑娘也知,有人要抓姑娘。公子着我护着姑娘安全。”
她知魏越是惦记自己安全,故而陆定然要跟着她也并未阻拦。只是照着最熟悉的路走,去深巷中的一户婆婆家,买绿豆汤。
那里的绿豆汤最为实在味美。婆婆做了多年绿豆汤,她印象中自己还在这儿生活时,这位婆婆便在此处卖绿豆汤。
不仅自己爱吃,父亲与段先生也常常趁着午后休息时辰,顶着烈日跑来这深巷中,寻这一碗绿豆汤,打打牙祭。
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婆婆仍旧在原地坚守,靠着一门手艺过活。
她记得婆婆是外地人。是在饥荒时,被儿子与媳妇丢在涧中的。
父亲与段先生究竟是单纯为了味美,还是怀着照顾婆婆生意的意思。她都不知了,只是如今的她,还是想走这一段远路赶去。
“为何要在此刻出来买绿豆汤,傍晚来岂非更好。吃起来仍旧解暑。”陆定然疑惑。
“此刻正是最好的时刻,有人正等着这一口呢!”是了,这些日子,梅津无事时便跟随张博然来涧中,日日候到午后,有时买两碗绿豆汤,一碗给张博然,一碗托张博然送去给段先生;有时是买些糕点小食,同样的两份。
一月来,一直如此。
陆定然点点头。
两人又走了一段,陆定然犹豫半天,开口:“青山姑娘,你仍旧在生公子的气么?”
他突然如此一问,梅津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是哀莫大于心死,并非简单的生气。
当初她那般相信魏越,可给了她当头一棒的,也是魏越。明知她不喜唐圆圆,却仍旧护着唐圆圆。
“是他不信我。”梅津轻叹口气,“事已至此……”
陆定然急急道:“公子信你!”
他盯着梅津,认认真真说:“他信你,只是他走错了一步。他原以为府上有近在眼前的危机,只是一时之间,他忘记了,更大的危机在府外。
这些日子,他一直早起贪黑地往返于青城与涧中。”
陆定然对着梅津说了更加详细的事情,字字句句都隐隐包含着魏越的温柔。
两人走着走着,不觉已到了。
“秀秀,来啦!绿豆我已重新煮好了,正等着你来呢!我去地窖给你取冰来!”婆婆慈眉善目,一见梅津便笑开了。
“嗯,好!婆婆慢些。”梅津甜甜道,转头问陆定然:“你喜欢甜一些的,还是淡一些的?”
陆定然:“?”
“问你绿豆汤要甜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要是喜欢甜的,那便多加些糖。”
“甜的吧。”陆定然说完又补充道:“我来付吧!”
梅津摆摆手,“不用,我买份甜的,一份淡的。你给二公子带去。”
他不爱吃甜腻的食物。
一份绿豆汤很快便做好了,路旁两排高大树木投下阴凉,两人沿着原路走出去。
出了深巷陆定然又跟着梅津去了书院才肯罢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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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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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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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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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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