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眉清目明,谁见了都要暗叹一句“好俊俏的僧人”。
可杨绿袇此刻立在亭中,忍受着惠明露骨的打量,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还不打算开口?”原青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往桌上一拍,“这样呢?”
纸上字迹潦草发暗,唯有一方红印依旧鲜艳。
杨绿袇眉心一跳,依旧是不说话。
原青捡起纸页,抖落开,端详着上面的字,忽然笑了:“这身契是你何时签的?字嘛,虽稚嫩,但与——”他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摸出一卷佛经,“——与你如今书写相比,还是能看出来是出自于一人之手。永兰坊小僧曾听人说起过,似乎是间乐坊,女施主你莫不是伎子出身?”
被揭开身世,杨绿袇的心剧烈跳动,面上倒勉强维持着镇定。
她抬头,觉得和尚脸上的笑很阴险,思量再三,才斟酌着开了口:“小师父,奴与你无冤无仇,你这是做什么?”
与她清淡的面容相比,她的声音太过低哑。
像钝刀在割扯锦帛。
呀,怎么是这么个嗓子。原青把身契和佛经卷起来塞回怀里,咂咂嘴:“你生得不算丑,但要想在乐坊里混饭吃,这长相就差点意思。还有你的声音,如此难听,客人还不都要被你吓走了?身段也不行,太平太直,哎,真难猜呀,你在乐坊到底能做什么呀?总不会是打杂吧?”
他摇头晃脑地对着她发表议论,意态轻浮,哪还像个和尚,根本是个色鬼!
杨绿袇听得满心羞愤,恨不能转身就走。
可那份不知真假的身契还在色和尚的怀里……
她不敢冒险。
于是杨绿袇放软身段,举步过去,两手搭在色和尚肩头,俯身柔声道:“小师父,奴……”
话还没说完,色和尚霍然起身,使力将她推倒在地,板着脸,义正言辞喝道:“小僧已许身佛门,女施主,请你自重!岂有此理!佛门清静地,哪能容你这般浮浪的女子放肆!”
说着,他遥遥冲着大殿方向合掌念声佛,闭目道:“待小僧回禀主持师叔,再请示过娘娘和公主,细数你罪行,定要将你赶出去!”
语毕,原青一甩袖,扭头便走。
“小师父!”
原青脚下被拖住,他低头,见杨绿袇面色苍白伏在地上,两手紧紧揪着自己的僧衣下摆,嘴里还求道:“小师父,是奴鬼迷心窍,请您高抬贵手,奴再也不敢了,只要您放过奴这次,奴愿意日日为您诵经祈福……”
“这算什么答谢?”原青掏掏耳朵,又拍拍胸口,“照这身契上所写,你的贱籍根本消不了,你是怎么出来的?偷跑的吧?你说我若上报官府,会得多少赏银?”
“我救你一条命,你念几声佛就想打发我?”他抽出腿,恶狠狠道,“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杨绿袇仰头,看着面前和尚嘴角的狞笑,终于绝望了。
她不明白,杨家人已经死完了,真正的杨绿袇确实天生聋哑,她分明伪装得很好。
她可是连薛家人和原相都骗过了!
面前的和尚,又是如何得知她身份的?
原青瞧见她眼中的迷惘、憎恨和不甘,决定让她彻底死心:“你当初逃出乐坊,隐瞒身份与逃难的杨家人相识,他们好心收留你同行,在叛军混战、流民四起时,一路以命相护,可你怎么报答他们的?出卖情报给追兵,推杨家小姐做替死鬼,之后还偷了杨小姐身份进京,被薛老太君选为长善公主的替身入寺……人在做,天在看,你当真以为,学杨小姐,装了聋作了哑,这些事便没人知道了?”
看她安静了,原青呼出一口气,暗自得意。
汤九挺厉害嘛,只凭着她进京的证明,便能查出这许多。
景业看人还是有一套,到底是西厂训出来的,不一般,实在不一般。
他乜向地上的女人,恼恨,这般不择手段的人,他怎么敢放心留她在小公主身边?
过往经历由他人嘴里平静说出,杨绿袇登时吓得面如死灰。
“你查这么多,只是为了赶我出寺么?”她从地上爬起来,倏忽褪去温和,露出凶相,“是为了那位小公主?哈哈哈,可笑,说什么许身佛门,你这六根不净的色和尚,分明是动了春心!”
先头那位刚回寺,薛家的公子和原家的少爷就对她隐隐流露过除而后快的眼神,若非她反应快,连夜求那位松口留下她,此刻只怕她头七都过了。
她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改头换面,叫她再回去那种地方,她如何甘心?!
什么春心!原青气得涨红了脸,他对小公主完全是出于爱护和关心!
扯什么春心!他才没那么禽兽!
色厉内荏的臭女人,他哼一声:“小翠,你尽管胡说八道吧,等我禀了主持,报了官,看你还能不能这样嘴硬。”
被频繁称呼小翠,杨绿袇的表情终于难看起来。她咬牙切齿:“秃贼,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怎么可以!她都走到这一步了,怎能栽在一个和尚身上!
他如此针对于她,说无所求,她绝不相信。
“凭你骂我秃贼,我个人是很想置你于死地了。不过,别担心,你的命对我没用,”原青摇摇头,“我对你另有安排。”
果然,杨绿袇了然地一撇嘴,细眼里现出鄙夷。
原青看得火冒三丈,暗想,臭女人,若非你还有用,我早就叫汤九拎你去西厂喂狗了!
**
寺里过年,并不比别处热闹多少。
梅妃照旧是不舒服,也不走,也不动,每日只靠在榻上做绣活。
贞阳晨起过去请个安,陪她用完早饭,就躲回房抄佛经。
按照约定,十五那天,她得去城里赏灯,顺带和刺史先生彼此相看相看。
在此之前,她还要赶五份佛经出来,好供给老皇帝。
其实婚事已定,这个相看的流程便很没必要。
难道十五那日,她和刺史先生互相没看对眼,这婚约便能解除么?
贞阳趴在案边,一笔一划抄着《地藏菩萨本愿经》。她用不惯毛笔,写得很慢。
旁边哑嬷嬷和梅月在为她准备十五出行要穿的衣服。
衣裙、斗篷、鞋袜,她们来来回回挑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
贞阳对这事不上心,也就觉得不必这样麻烦。
她抄完一页,抿口热水,回头道:“不是说只远远见一面么?他未必看得那样仔细,随意些就好。”
“殿下这就说差了,康刺史出身将门世家,习武之人,听说目力都非比寻常,您不好好妆办,他可是能瞧得一清二楚呢。”
梅月意在玩笑,但抬头见贞阳明眸轻眨,小脸上平平静静,没有丝毫羞意,不由愣住。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说到未来的丈夫,怎会如此冷静?
“那便讨他嫌好了。”贞阳嘟囔着转回去,提笔蘸墨,继续抄经。
梅月从后面看见她雪腮微鼓,似在不悦,一时讪讪的。
贞阳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又抄完一页,心情转好,就跑过去兴致勃勃地看她们挑衣服。
十五很快便到了。在这天,贞阳没能再睡到自然醒。
一大早,梅月带着侍女备好热水,调了香匀了粉,将她从被子里拉出来收拾。
贞阳睡眼朦胧,由着她们围住自己弄头发、扑脸蛋。
等人散开,她一撩眼皮,见镜子里有个红脸蛋粗眉毛的女孩子在和她对望,忍不住笑了。
用过午饭,她去看梅妃。
梅妃靠坐在窗边,膝上搭着块红布,她捻着针飞针走线,见贞阳进来,木然的眼底闪过一道光彩。琇書蛧
贞阳看布上绣着两只五彩斑斓的交颈鸳鸯,心中涩然。她说:“阿娘,我等会儿便要出门了。”
梅妃咳一声,抬手招贞阳近前。
贞阳迟疑片刻,走过去在她腿边蹲下。
她指着膝头布上恩爱缠绵的鸳鸯轻声问:“贞娘,你会懂事,会嫁给康甫年,是不是?”
康甫年便是那位倒霉在京滞留数月不得回乡的广州刺史。
寺中这些日子,母女俩大半时光都在吵嘴冷战。
这样平和充满慈爱的询问,让贞阳恍惚中又回到了离苑。
那时她们相依为命,冬冬夏夏,整个小破院子里,只有她们三人。
就算有分歧,也从未闹到这么难看的地步。
贞阳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她低了头,说不出是,只好敷衍着点点头。
“好孩子。”
头顶传来温柔的轻抚,贞阳合上眼,把眼泪憋了回去。
*
说是赏灯,主要还是为叫人相看。
贞阳对此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更多是别扭,所以看着并不如何激动。倒是梅月和一众侍女群情激昂,摩拳擦掌地准备着,连素日安静的杨绿袇都写了纸条来问,她能不能同去长长见识。
贞阳巴不得人越多越好,便同意了。
于是一群珠环翠绕的女郎簇拥着装扮一新的贞阳上了轿直奔城中而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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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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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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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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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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