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睡了。
杨绿袇端坐在临窗的案几后,见对面屋子暗下来,便垂目停笔,推开凳子起身,开始收拾抄好的佛经。
身侧忽地挤来两张笑脸,搀着她的胳膊,让她去旁边坐下。
是屋里的侍女。
她如今已失去“公主”身份,按说不该再享有这等礼遇。
但院里的宫婢怜惜她,明面上为避嫌,与她拉开了距离,私下里倒还如常伺候她。
扶她在桌边坐好,两个宫婢边整理佛经笔墨,边冲窗外努嘴闲聊。
“那位心可真大,要远嫁了,还整日好吃好睡,浑不在意的。这才刚过酉时,瞧,灯都熄了。”
“还说呢,刚听梅月讲,今儿下午,她赤手团雪玩,晚间回来用热水一泡,又红又肿,粗得都快赶上后厨里的萝卜了。梅月找药给她擦,她还笑眯眯的,说不碍事。嗐,哪有这样的公主?”
“可不是,在宫中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哪位皇女像她这样不讲究的——”她压低声音,“——该说真不愧是那种地方出来的,这礼仪还比不上杨小姐。”
身后,杨绿袇腰背挺直端坐着,正捧了一瓯茶在喝,仪态优雅,自有股凛然不可犯的高贵风姿。
两人回头望望,看她神色恬静,没什么反应,知道她听不见,便交换个眼神,又转过头继续说话。
“哎哟,你要死!甭管她从前出身如何,眼下她确是公主。你这么说,传到她耳里,就算不掉脑袋,也得挨顿打。”
“怕什么,你看她,分明是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傻子,否则,能平白叫一个太监睡了三月,就这么算了?”
“你今儿真是疯了!这话也是说得的!没看宫里为遮掩这事,都把那位大人送去军营了?你还敢信口胡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此处只你我,话又传不出去。”嘴上这么说,语气到底弱了,“要我说,也就咱们娘娘心善,愿意管她们母女。皇后娘娘身为中宫之主,都没咱们娘娘费的精力多。”
二人声音渐低,收好佛经,又出去拎热水,准备服侍杨绿袇洗漱。
待二人出门,杨绿袇放下茶瓯,凝眸望向脚上朴素厚重的棉鞋,忽而想起晨起在廊下与那位碰面时,她足下蹬着一双崭新的红靴。
那位生得小,脚也不大。红靴很精巧,乃上好的羊皮靴,最是软和轻便。
相府的少爷为了她在寺中过得舒适,真可谓煞费苦心。
可看她整天往雪地里钻的劲头,显然并不知晓脚下红靴的价值。
杨绿袇在棉鞋中动动有些僵硬的脚趾,眼底闪过一道暗光。
那位若没回来……
这一切,该是自己的。
*
熄了灯,躺在黑暗中,贞阳却怎么也睡不着。
手指冻伤的地方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开始发痒。十指酥酥麻麻,像有蚂蚁在爬。
她忍住不去挠,侧了身子,将手探到厚厚的衾褥下,往里一伸,拽出只绣囊。
拉开抽绳,有幽幽荧光从小口.射出来。
贞阳连忙用手捂住,爬进被子里,蒙了头,拽着绣囊底部往下一倒。
扑通。
袋里滚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珠子上沾染着原主人身上的清淡冷香。
从前她只顾着抗拒,却忽略了他身上的味道其实很好闻。
一个太监,却比她还香。
臭美。
贞阳用指尖来回拨弄着珠子,鼻子嫌弃地皱起,嘴角却不自觉带了点笑。
她摸块帕子将珠子的光芒盖住,放到枕边,小夜灯似的。
帕子是绸的,跟绣楼里如烟似雾的鲛纱比,当然要差一些。
但聊胜于无。
终于可以睡了。
贞阳从被子里钻出去,闭上眼睛躺好。
没多久,对面厢房门响,有细小的衣裙窸窣声伴随着低语走远。
看来杨姑娘抄完佛经,要洗漱休息了。
她翻身把被子拉到下巴处,找了个舒服姿势趴着。
院里的侍女们偷偷照应杨绿袇的事,其实她都知道。
甚至于小和尚惠明都看出了端倪。
惠明替她抱不平,说没见过那么嚣张的婢子,提醒她立威,不能放任底下人捣鬼。
小和尚不知道,院里的侍女是薛贵妃的人,杨姑娘也是。ωωω.χΙυΜЬ.Cǒm
她当初失踪,本会成为一桩丑闻。
原相和薛贵妃说服阿娘,担着风险联合做戏,不仅全了几方名誉,还让她摇身一变,成了公主。阿娘也因此得以走出离苑,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再抱怨,就太不知好歹了。
贞阳忽略掉心头那点不甘,扒着枕头睡过去。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穿着喜服,乘着翟车,千里迢迢赶赴广州完婚。可新郎在堂上撕了赐婚的敕书,指着她鼻子骂她婚前既已失德,如何还敢厚颜无耻跑来成礼?
满堂宾客哄然大笑。新郎挥手驱赶她,陪嫁的宫侍上前讨理,却被新郎府上的仆从打得抱头鼠窜。
一场婚礼,转眼成了笑话。
广州地热,她身上厚重的袍帔压得她汗如雨下,面上妆容化开,五颜六色的像个小丑。
小丑站在喜堂中央,头晕目眩,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随着不断滑落的汗滴渐渐在融化。
“不要——”贞阳猛然睁眼,坐起身,发现自己还在寮房后,扑通狂跳的心才放回了肚子。
“殿下,”圆脸侍女从榻脚探头,“您是就起,还是再睡一会儿?”
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贞阳一跳。她下意识看眼枕边盖着帕子的夜明珠。
天亮了,珠子的光芒在绸帕的遮盖下并不显眼。应该没被发现。
她装作捂嘴打哈欠,另一只手飞快将珠子拨进被子里。
“梅月姐姐,我想再睡一会儿。”她细声细气地说。
梅月盯着贞阳孩子气的脸,也装作没看见她往被里藏东西的动作,颔首道:“正好,奴婢换了新的暖炉,昨儿夜里落了雨,眼下外面正是冷的时候,您再躺躺吧。”
贞阳闻言伸腿,探脚碰到一个散发着灼热火气的铜炉,心说怪不得会做被热融化的梦了。
这么烫!隔着炉套都这么烫!
她缩着手脚,避开铜炉往下睡倒。
梅月转过屏风取来一小罐药膏,蹲在榻边请她伸手。
她乖乖把两只红肿的手递过去。梅月涂好药,嘱咐她:“殿下,待药干了,再放进被子里。”
不放心的样子,俨然把她当小孩了。
贞阳点点头。
梅月收好药,轻手轻脚出去了。
贞阳高高举起涂得亮晶晶的十指,想真奇怪,前些日子,和小桃小杏堆雪人打雪仗,她的手都没冻伤,这次怎么说肿就肿了?
难道寺里的雪格外冻手?
她趴在枕上,腰间硌着滚过去的珠子,想起那个梦,唉声叹气。
她从来没想过嫁人的事。
这门婚事,是阿娘拜托原相说合,才得来的。
阿娘说,岭南地远,她可以忘掉都城中发生的一切,在那里重新开始。
且对方乃一州长官,年轻有为,家世又清白,是个绝好的夫婿人选。
绝好不绝好,贞阳无从得知,同时也漠不关心。
阿娘的担忧,她连猜带蒙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无非是她被汤镜掳走的事,经由禁军上门讨人一遭闹,已算过了明面。照着汤镜不依不饶的性子,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与其留在京中,日后闹得难看,还不如趁汤镜不在城中时,尽快把她嫁出去。
省得夜长梦多,再节外生枝。
等到城中传遍她和汤镜的事迹,再想给她说亲,可就难了。
恰巧这位刺史先生前些日子进京给老皇帝送寿礼,逢着封城,没能回去,一直滞留在京。
又“恰巧”原相见他孤身住在驿站,身边仅有几个负责跑腿的武将随从,并无料理家务的家人,便多事做了回媒人。
贞阳没问梅妃,自己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和哑嬷嬷怎么办?
因为直觉问出来,也不会是想听的答案。
从前囿于离苑的一方小天地,仅知阿娘迂腐,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阿娘比她想象中还要迂腐一百倍。
贞阳翘着手指,从被窝里扒拉出散发着沁人幽香的珠子,塞入绣囊中藏回被褥底下。
她现在只盼着,汤镜能快点回来。
他那么横,肯定有办法帮她毁了这门婚事。
**
原青在大殿辛苦蹲守多日,终于等来前来做早课的杨绿袇。
她如今身为长善公主身边的侍女,已不需戴幕篱。
原青坐在蒲团上,在缭绕的佛香中,明目张胆观察她。
发现她细眉细眼,气质淡然,不禁撇嘴,薛家的人都是瞎子?这跟小公主哪里像了?
杨绿袇默完经文,上过香,便转出大殿往回走。
原青见状忙抬步追上去,到了亭林下,见四下无人,他气沉丹田,大叫一声:“小翠!”
前方的绿色身影陡然停下来,甚至想回头。但她迅速回过味,立刻挺直脊背继续往前走。
“小翠!”原青又叫一声,见她想跑,他冷笑,“分明能听到,装什么聋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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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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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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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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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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