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也瞧见了她,一双留下岁月沧桑的眸子恍惚了一瞬,旋即燃起光亮:“皎、皎皎?”
“阿娘!”皎皎噙着泪,按捺不住经久重逢的欢喜奔向那个自己夜夜都能梦见的人。
“傻站着做什么?店里活计多,还等着你呢!”一个中年男人拉扯着她,满脸的不耐烦。
“是皎皎,是咱家皎皎!”于氏挣扎着,一脸高兴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少女,激动地朝她挥手。
“阿爹……”皎皎停下步子,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着衣袖内侧。
何广祝愣了愣,抬眼顺着于氏的指尖看去。待看清那名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女时没有丝毫兴奋,反而是鄙夷地啐了一口,脸上稀松的肉都跟着颤动两下:“我何家可没有青楼出身的女儿,你别乱攀亲戚坏了我乖女的名声!”
“爹爹!”不远处,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女童笑得明朗,稚嫩童音脆生生的。
何广祝看见朝着自己招手的半大女童,瞬间堆起张慈父笑脸宠溺地回道:“诶!乖女,爹爹这就回去!”
“皎皎……”于氏被何广祝强硬拉走,回头望着皎皎不舍的红了眼。
皎皎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阿爹阿娘走远,看着阿爹抱起那女童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街边叫卖声吵嚷热闹,她却仿佛觉得周遭好似什么都不存在,自己就是一个孤零零的游灵。
“你的阿爹阿娘?”身后传来清冷男声,她木然回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六岁时兄长生了场大病,阿爹就把我卖进青楼了。”皎皎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止不住地掉眼泪,“督主大人,您说为什么明明是我阿爹亲手将我送入青楼,他却还嫌弃我?”
“我什么都没做错啊……”
宋命看向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画面,画面中的宫装妇人抱起身旁的男童焦急道:“儿,你在这等等阿娘,阿娘把殿下安置好就回来。”
可是,他再没见她回来。原来,他们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督主大人您怎么了?”皎皎隔着泪光,隐约看见他眼底的孤独悲戚,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伤心事。
软和似奶猫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宋命垂眸凝视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姑娘,腮上还挂着泪,湿漉漉的眼睛满是关切。
“督主大人,我们回家吧,皎皎不哭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只想让他忘了不快。
可话虽如此,皎皎的眼泪却始终停不下来。
宋命默默看着抽噎不停的少女,莫名觉得有些滑稽,又有点可爱。
“回家。”
皎皎抹着泪,乖顺地跟在宋命身后。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望:原来阿爹和阿娘生了个妹妹……
她黯然转头,提着裙子上了马车。世界复又安静下来。m.χIùmЬ.CǒM
男人同来时一样,闭眸靠在车壁上。皎皎努力忍着泪,憋得小脸通红。她偷偷盯着宋命,不知不觉地依赖他:所幸遇到了督主大人。
“是因为他不配做你的阿爹。”
皎皎愣了愣,脸颊泪珠都顿了一下。
一言不发的男人忽然开口,掀开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道:“你没有错处,是他不配。”
你没有错处……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刹那间击中了皎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再也控制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了。”宋命有些头疼,他从没见过有人会这么能哭,仿若是水做的一般。
“嗯!”皎皎哽咽应着,抬手捂着唇,却仍有破碎呜咽溢出。
马车飞驰所过之处,惊起一片尘土,留下几声微弱哭声。
*
“督主,到了。”
皎皎哭得眼睛红肿,鼻尖儿眼尾染了抹醉红,看起来像只可怜巴巴的兔子:“督主大人,对不起。”
宋命抬眸看她,径直掀了帘子下车。
她抿抿唇,捧着那盒子舍不得吃的点心也跟着下去。脚踝上的铃铛声清脆作响,虽仍戴着镣铐,皎皎此刻却是轻松了许多。
从现在起,她便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督主,元夫人来了,在里面等您呢。”陈伯迎了出来,躬身行礼道。
元夫人?
皎皎抬头,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团黑雾:督主大人好像不是很愿意见到元夫人。
“把她送回去。”宋命淡声。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穿着华贵绸缎的美夫人急急走了出来,但却停在了宋命几步之外,满脸的小心翼翼:“回来了?”
“嗯。”宋命垂下眼睑,抬步迈了进去。
元氏正欲追上去,忽然瞥见了门边凄楚动人的少女。如玉肌肤染着桃红,晶亮眸子泪光点点,媚态极妍,身姿风流,好一个惹眼的美人儿。
她心下了然,没做声径直去找宋命。
皎皎跟在陈伯身边,静静回头看了看那个白玉般干净的人,想起了一些大胤朝人尽皆知的事情。
宋命是当今圣上乳母元氏的儿子,亦是圣上的奶哥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十年前发生过一起宫变,圣上当年还只是太子,元氏为了护圣上周全,将自己的亲生子与圣上掉包,带着信物与圣上出逃。
后来,“太子”被叛军所俘,内奸宫人指认他不是真正的太子。叛军头领多年谋划毁于一旦,便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了宋命身上。
听说,他就是那个时候被废的……
皎皎皱着眉,她难以想象一个年仅十余岁的少年在被母舍弃、备受叛军折磨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着,她心里就只有心疼。
她低着头,心沉甸甸地坠着:我经历的那些较之督主大人的过往,其中伤痛不值一提。督主大人已经成为了为民为国的好官,而我却还在哭鼻子……
以后可不能再哭了!
*
“阿鲤,阿娘给你带了许多爱吃的,阿娘还给你做了几身……”
“我已长大,母亲唤我乳名不合适。”宋命面上没什么表情,潋滟凤目冷然无波。
“无论你多大,在阿娘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元氏笑着走到他跟前,抬手想抚一抚他的面颊。
宋命垂眸后退一步躲开,踱步至椅子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元氏苦涩笑笑,收回顿在空中的手也缓缓坐下。
室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元氏想到了方才在门口看见的女子笑着找话题:“阿鲤,你想找的人找到了?可真是个美人儿。”
“不是她。”宋命放下青玉茶杯,语气十分疏离,“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母亲逛逛园子稍等片刻。”
元氏闻言连忙起身:“那你忙,阿娘有空了再来看你,日头毒,不用送阿娘了。”
说完转身就走,生怕宋命再费力折腾一趟。
“初二送送夫人。”正欲起身要送的宋命缓缓张口,将初一唤了进来。
“督主。”
“可有什么发现?”
“属下趁着皎皎姑娘在房内时大致打探了一圈,一切如常,仅有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封着,有些古怪。属下问过皎皎姑娘,说是五年前有个花娘伺候过一位贵人后就精神失常,疯了。”
“五年前……”宋命眸子微眯,五年前正是闻笙初到他身边之时,“派人盯着花想楼。”
“是。”
初一退了出去,偌大书房只余他一人。
“你想找的人找到了?”
元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宋命敛眸,缓慢将桌下最底层抽屉拉开。
缕缕墨香飘散,一幅酷似皎皎的丹青美人图映上了斑驳光线。
宋命看着,不禁想起了那年冬天的宫变。
他遍体鳞伤倒在雪中,就在他以为自己生命将尽之时,一缕曦光刺开他的双眼。有个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拉了拉他的手,笑呵呵地塞给他一个滚烫的白馒头:
“哥哥不哭,吃个馒头就不冷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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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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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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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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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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