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的青年看着向他伸出的那只手,毫不犹豫地迈出了脚步。
他踏过他们之间相隔两处的漫长的岁月,走过了无数光怪陆离却始终相伴的梦境,在现实与回忆的夹缝之中,向着那个站在深渊之前、却笑着对他伸出手的男人走去。
明明行走在现实世界里,五条悟看着对他伸出手的男人,却好像生出了在一片虚幻又明亮的梦境中的错觉。
无数的时光和场景都流淌而过。
夏油杰在对他笑,身上的五条袈裟和披在肩头的长发被风吹起,好像连心脏里的沉郁和阴霾也都被吹散,对他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在2006年高专的树荫下的那个少年脸上的笑容。
夏油杰。
杰。杰。杰。
与“悟”读起来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三个音节,含在年少的五条悟的唇齿之间,舌尖动一动,好像就要立刻再自然不过地吐出那个名字。
那是他除了对共度那三年青春岁月的家入硝子之外的人永远不会谈起的存在,连理解他的师长问起来也只是没有表情地反问“你真的想知道吗”,什么都不予回答。
那是他小心地珍藏起来的、在梦中也会反复回味的三年,还有三年里那个代表着他的青春的人。
他几乎永远不会对别人谈起他。唯一的出现,也只是“我的朋友,唯一的一个”。
那一句话,已经是他刚亲手杀死夏油杰后,所能对他人道出的极限了。
杰。
他的好友,他的伙伴,他的搭档。坚定地说着正论的样子并不讨厌,因为五条悟知道他真正地在履行,并非口头空话。他的第一个朋友,亲密的同龄人,术式强大,体术精湛,实力与他比肩,懂得许多事情却依旧待人体贴,从不滥用温柔,会尽可能地帮助他人,被后辈崇敬……优点数不胜数。不会一味地包容五条悟,也会与他争吵置气,但对上彼此眼睛的时候两个人会不约而同地很快和好,依旧会陪他去甜品店、一起打游戏,做任何能够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出单人任务的时候也会记得带五条悟喜欢的甜品当手信,学弟问起也说要甜食,属于他的那一份全部进了五条悟的肚子。
会在他打游戏打到睡过去的时候把他搬上床铺的挚友。
是值得全身心地去依赖的搭档。总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却还是会纵容和赞同五条悟的想法。
是另一半的最强。
是无法对别人说出来的、只能留在他的心里的,无法用语言和唇舌承载的,独属于他的夏油杰。
不是说那屠杀百余人的诅咒师不是他的杰。不是说在盘星教的高台上宣讲教义、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跪下的乌压压的教众的教祖不是他的杰。更不是说那个率众来到高专宣战、试图夺走他的学生的咒灵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的杰。
只是那三年的很多很多的部分,都是只有五条悟记得的、有关于夏油杰的碎片。
所谓的成长,就是由一次次的失去累积起来的、不得已的蜕变。
夏油杰失去了真诚地对着世界笑起来的能力,五条悟何曾不是从张扬肆意学会了如何掩藏真心。
在新宿的人流中看着夏油杰离去的背影放下的手,最终在十年后高专的小巷里抬了起来。
就算是碾压一切的最强,我也只能拯救向我伸手求救的那些人。我无法拯救不向我伸手、拒绝救援头也不回地走向无垠荒野、渡往漆黑彼岸的那些人。
就像是夏油杰。
从目送,到亲手将他送离怎么也无法让他微笑的这个世界。
五条悟结束了夏油杰漫长的痛苦,给了他终点。那么谁又来结束五条悟心中的这份无法填满的缺失感与绵长的思念呢?
现在的夏油杰,给出了答案。
他向他伸出了那只手。
只需要一眼,他就知道,做出那个微微红着脸的微笑的一定就是他的杰。
只可能是独属于他的那个。
不是别人的,不是大义的,不是盘星教教祖,也不是咒灵操术的拥有者。
就单纯只是五条悟的夏油杰。
于是他心里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突破了被梦境凿出缺口的理智的冰层,不顾一切地奔涌出来。
这股感情洪流推动着他的脚步急切起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飞快地缩短,五条悟奔向夏油杰,拉住了那只手,扑向他的怀中,就像跨越了十年,奔向了过去的三年,奔向了他们最年轻、最本真也不需要掩藏真心和背负的复杂事物的,最为纯真和纯粹的那份情感。
夏油杰略微有点无奈又腼腆如初次拥抱心上人的少年般地笑着,将他接纳拥入怀里。
右手死死地被他抓在手里,那就用左臂环住他的腰背,将他摁在怀里,再用左手沿着拱起的脊背隔着衣物一路抚摸上去,最后用有些粗糙的手心安抚般地摩挲他后颈的皮肤与剃得短短的雪白发茬。
“悟。”
他呼唤着紧紧地拥抱他的这个人的名字。
被死死攥住的右手动了动,食指轻轻剐蹭着因为无下限的隔离没有任何茧子的掌心,像是一个暗示。于是埋首在他肩窝的五条悟略微地松开了攥住的手掌,夏油杰却没有抽离,而是顺理成章地将掌心相合,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十指相扣。
五条悟的手颤动了一下,夏油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自己的颈侧。
下一个瞬间,五条悟就无声地、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掌,手心相合,好像再也不想放开一样、把他的指骨都夹得生疼。
夏油杰知道他此刻应该说什么。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既然已经拥抱在一起的话,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分享一个已经不知不觉存在了许多年的秘密吧。
“悟。”夏油杰微微侧过脸,将唇凑到五条悟的耳廓边,笑着小声说出了也不想告诉其他人的、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我回到这人世间的理由,和你被封印的理由是一样的。”
不是夏油杰在那里就不行。
五条悟永远不会为其他人停下属于狱门疆的封印条件的一分钟。
不是五条悟也不行。
换做其他人,夏油杰绝对不会为了改变他人的命运而停留在这个无法让他真心笑出来的世界、在最后的最后可以选择的道路面前,再次选择了放弃。
起因都是“爱”,也就是“私情”。
支撑他们活在人世界的,或许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些大义那些正论那些道理那些信念。
但他们只要还是他们,都无法舍弃这份情感和这份羁绊。
想念你和爱你都是渗透了灵魂和身体的本能,刻入骨髓。
无法遗忘过去的两人皆是如此,被这份感情诅咒着,背负着这份深重的诅咒,为了各自的道义行走在世间。
在过去的时间里,夏油杰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份情感,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相反,它一直存在着,悄悄地、自然地生长在每一个角落,潜藏在每一次呼吸,在每一次的对视里开落。
他的挚友,他的悟。就算无关于实力,他也是最强。毫不动摇的澄澈的灵魂,纯粹的信念,放纵的自由,看上去童真任性自我为中心,却比谁都要可靠。不懂得很多复杂的东西,却能在奇特的地方体察人心,做出正确的选择。会为了无关的人付出努力,就算辛苦也不会对任何人开口。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是最强,所以没关系,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他,他是行走在人间的天神,只要他想,他能实现任何事、保护任何人。xiumb.com
可是那些都是对于别人来说的“五条悟”。
那不是夏油杰眼中的悟。至少,不是完整的五条悟。
缺少了独属于夏油杰的那一部分。
年少的、漂亮的、充满活力和灿烂的光彩的,会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在夏风中回身向他挥舞着胳膊大笑、用信赖的眼神看他的五条悟。
但是没关系。夏油杰明白,既然自己已经死去,那么五条悟不属于别人的那一部分就再也不会改变了,会永远地停留在那里,就像停留在过去的、戛然而止的三年青春。
这样一想,就好像我诅咒了他一样啊。他眉眼弯弯地想。不过这样也不错。就让我说不出口的独占欲就这样留在悟的身上吧,就好像我一直在彼岸注视着他一样。
那么,再对他说出最后的“诅咒”吧。
“悟。”夏油杰的手掌托住了五条悟的下颌线,微微施力,将他埋在他肩上的头颅拉开一小段距离。五条悟顺从地让他摆弄,低垂着霜色的眼睫,让夏油杰将两人的额头抵在了一起,然后再次呼唤他的名字,看进那双澄澈的蓝色的苍天之中,“不论悟想要做什么,只要是你的选择,那么都有意义。”
我最厉害的、最强大的、最聪明的,也是我最爱的悟,祝你有漫长而幸福的一生。
而他心里的那个人,像是听见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言辞,做出了回应。
“我不会改变杰的决定。”五条悟抬起有点湿润的眼睫,那片碧蓝的海色里涌动着难以看得分明的复杂情感。他近距离直视着夏油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但我永远无法忘记你。”
夏油杰微怔。
换做十六岁的五条悟,一定会说着“杰这不是很厉害吗,解放了我,就等于拯救了全世界!”这样的话。
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是一点都不像你啊,悟。
好像宣告着被我诅咒了一样。这可一点也不公平。
再次找回了上次离开人世之前、听到意料之外的言辞的惊讶,夏油杰笑了起来,细长眉眼间的神色平静又无奈。
最后说出口的,依旧是没有那么真心的抱怨:
“……最后你倒是说点诅咒人的话啊。”*
“好啊。”
五条悟将额头挪开,微微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风吹起他雪白的短发,面容一如少年时的青年对着夏油杰眯起湛蓝色的眼眸,无奈、满足又不舍地笑了出来。目击到的人都不敢置信,那简直不是五条悟能够做出来的表情。仅仅只是对着夏油杰的、唯一的诚实,就像他们当年在高专的那个巷口里告别的那句话。
五条悟,说出了最后的、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扭曲的诅咒:
“——我爱你,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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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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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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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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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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