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已然有了预感,但夏油杰面对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神。
不为别的。就因为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五条悟。
黑色长发的诅咒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深深地看进了那双苍蓝色的六眼之中。
涉谷事变开始以来……不,自从他重返世间、得知了既定的“命运”与世界的秘密后,夏油杰除开做梦的时刻,没有一刻不是殚精竭虑的。
要一鼓作气改变许多事情、颠覆羂索布置了千年的罗网,并非容易之事,很多细节上不容闪失。为了得到羂索那一瞬间的失神并且创造使用狱门疆将他封印的必要条件,夏油杰不知道做了多少预案、说出了多少个谎言,对着五条悟,对着羂索,也对着他自己。
那些谎言引导了事态的走向,使其变得顺利,成功迷惑了一心想要实现理想的羂索,却无法瞒过洞察世间的六眼,也暧昧了夏油杰真实的内心。
他对着羂索提出的那个方案,真的就只是他对九十九由基表态的那样,只是危言耸听吗?
“不愧是悟。”夏油杰静默了数秒,由衷地对着五条悟笑了起来,“对这些还是那么敏锐。确实,如果我愿意的话,就此改变世界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隐患很多,就算要牺牲自己。
那又如何?夏油杰会畏惧成为吸收全人类的恶意的容器吗?不,如果决定了要用那个方法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天元,用漩涡提取出不死术式印刻于己身。
被此世之恶污染灵魂又如何,性情会大变又如何。只要永远地失去意识,陷入永恒的沉睡……每当将咒灵操术解放到最大上限的灵基达到承受恶意的极限、从而崩毁的时候,来自天元的不死术式都能以不死的特性重构他的灵基、使他的身体信息再一次回到原状。那时候五感都完全被封闭的他,或许连灵基一点一点逐渐被恶意压垮的痛苦都感觉不到。
因为天元的结界范围等凭依条件而引发的缺点,真要认真地去想的话,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
那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了。会有人为了找到这个的答案继续走下去。
他作为新世界之基,会沉睡在薨星宫里,曾经天元所在的地方。在集中改造一批又一批有术师资质的非术师时,才会醒来。
而他非常肯定,在一片黑暗里,会有人握住他的手。
那个人手心的温度会使他的灵魂在永恒的、漆黑的、充满无边恶意与污泥的沉眠中保持住那星点的自我。
而身为最强的他,一定会站在他的身前,守卫着以他为基石的这方世界。
咒术师能够融入人群里,那个人也可以体验常人的生活。不需要无止境地去祓除咒灵,不需要孤独地走在路上,看着自己培养和同行的伙伴们一个个先于他在这场无止境的马拉松里倒下。连天元都已经被他吞下,那个人不必再被命运的锁链束缚,他会变成名副其实的、没有任何弱点的最强,在夏油杰的灵魂注视的这世界里,再没有能够伤害到他的东西。
多么完美的新世界。
纵然是破后而立、百废待兴,但却也是理想的未来。
但在他深深地望进那片五条悟眼中的碧蓝色时,一切不切实际又如此真实的幻想就此破裂了。
白发男人站在战场上,周围环绕着许多伙伴和学生。
家入硝子、七海建人、虎杖悠仁、伏黑惠、钉崎野蔷薇、乙骨忧太、狗卷棘……那么多的人,把他簇拥在中心,白发的青年站在其中,鹤立鸡群却如鱼得水。
这些人都很信赖他,也是值得依靠的、聪明又善良的同伴。
在他离开的十年里,五条悟从没有停下脚步。他白发的挚友大踏步地向前走,走出那个夏油杰感到苦涩的夏天,培养了好多学生,救下了好多人才,努力地在腐朽的高层烂橘子之下、以强大的实力为新一代的术师们撑起能够安心成长的天地。
他明明有着杀死所有阻碍他的道路的人的能力,却还是那么认真地积蓄着力量、寻找和培养着同伴,一点一点地,试图把这个在夏油杰眼中令人作呕的世界变得更好。
如果说谁最不需要夏油杰的理想,那一定是五条悟。
白发青年活着的姿态肆意又努力,看似张扬轻佻,实际却肩负苍天之重不懈前行。
他这样的姿态,夏油杰一直都看在眼里。
那是夏油杰自己在天内理子死去后就失去了的宝贵东西,那么耀眼,那么熟悉。
那是对能够改变成功的美好未来发自内心的自信。五条悟相信他终有一日能够达成他想要见到的世界,那样笃定的神色,一如少年之时对着他理所当然地说着“我们是最强”的时刻,明亮得就好似盛夏的阳光那样晃眼。
那样的信念,那样的心态,夏油杰却早已丢失在了那个过于酷热的夏天。
溅上了不可避免的牺牲的鲜血,他就再也无法走回那片光下,只能站在阴影里,观察着这个魑魅魍魉横行、人心即咒的世界。
他无法肯定,自己的手段,给世界最终带来的会是幸福还是毁灭。
因为一个亡灵疯狂的念想,世界真的会变得更好吗?要是出了意外,他会牵连所有人,此世之恶的倾泻,是连五条悟也无法抵挡的灾祸——不,应该说,五条悟不会有事,但他再强大也不是神,无法拯救所有人。可就算一切顺利,或许许许多多的咒术师也不会变得更加幸福。还有许多的隐患要他们去解决,咒灵不再产生,但人与人之间总会有斗争。最大的共同外患咒灵消失之后,咒术师的内部和外部矛盾将会集中爆发,复杂的人性将永远斗争下去。
比起无法控制的身后之事,他更愿意相信他能够相信的事物。
“……将寻求新世界的道路交给还活着的人,又有什么不好?”
夏油杰笑了起来,用轻柔的语气说道。
他眯着眼睛,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僧衣袖口,用有些揶揄的口吻反问了五条悟。
他白发的挚友闻言皱起了眉头,感到牙疼一样地龇了次雪白的牙,几乎是即刻就看穿了他那部分的口不对心,不愉地说道:
“都这种时候了,嘴上说得好听,倒是说点实话啊,杰。”
“我可没对你说谎。”夏油杰闻言,轻笑了两声,才回复道,“真的要听理由吗?”
“别卖关子。我要不耐烦了,别指望我对通缉犯有什么耐心。”
五条悟状似威胁地对他挥了挥拳头,对他的不合时宜地逗弄做出了没好气的回应,连人称都变回了年少时的“俺”。*
“好吧。因为我觉得交给悟也很好。”夏油杰微笑起来,这次是真心的笑容了,浅淡得像是秋日里的阳光,温度并不炙热,带着秋风的凉意与柔和,还有多年不见的、身为搭档的信赖,“悟会找到更好的方式的,不是吗?”
五条悟看着他的笑容,浮在脸上的那一层状似生气的表层情绪如同过期的油漆般彻底剥落了,露出了底下苍白的底色。
他定定地望着站在裂缝之前的夏油杰,什么都没有说。
夏油杰对上他蓝如苍天的眼睛,却知晓他在寻求一个回答。
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他知道他必须要给出他此生最后的答案。
不同于爱的诅咒,也不同于上次临别时带着笑意、并不真心反而无奈的抱怨。
那是他能留给五条悟的,最后的意义。
“悟。”夏油杰唤出了他此生中意义最为特殊的那个名字,唇角微微翘起,只是笑着吐出话语,言语之中没有托付,也没有鼓励和期待,有的只是道出事实的笃定。他说出了当年在新宿诀别时相同的话语,只是含义却截然不同,“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做得到的吧。”
因为是五条悟选择的道路,所以一定是有意义的。
夏油杰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相信这一点。
他自己已经无法分辨选择的道路会通往正确还是错误的未来。但是悟的话,一定可以。
他安静地凝视着五条悟。白发青年细碎的发丝在微风里被吹起,神色却像是雪地一样干净又沉默,掩盖了所有的纷杂的情绪,像一位真正的神明。
但神明不会用祈愿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人。
说出这番话之后,夏油杰的心里已经完全满足。
他知道这就是告别。想要传达给这个人的话已经传达到了,就算现在立刻离开,夏油也不会有任何的遗憾。
但是五条悟还在用那样的眼神看他。m.χIùmЬ.CǒM
“……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话想要对我说了吗,杰。”他低低地出声,修长雪白的手指勾着挂在脖子上、领口之间的漆黑眼罩,比晴日苍穹还要蓝的眼眸凝视着,语气在疏离之间潜藏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委屈和叹息,就像在数年前在教室的午休里梦见美梦却被唤醒的少年,“太过分了。要再次抽身离开的话,也要有个限度。至少,要告诉我,这次的‘梦’要醒来了吧?”
啪嗒。
倒映着无数美好可能性的掠影的肥皂泡轻飘飘地破碎在了空中,变成了小小的、梦中的花火。
夏油杰微微睁大了眼睛。
早就发现了吗。什么时候发现的。在羂索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吗。
两个人对视又回头,各自别过头去的那个瞬间,在战斗的间隙中不过一刹那。匆匆瞥见的发红的耳根或许是因为气愤,也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什么。
原来真的是你。
心里隐约的预感得到真正的确认后,夏油杰也只想叹息。
但是他下一刻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起来,这样的冲动早已多年未见。有什么轻柔的感情像是蓬松的羽毛那样盈满了他空洞又枯寂的内心,让沉重苦涩的心脏都变得轻飘飘的。
原来真的是你,悟。
夏油杰对上那双湛蓝透亮的眼眸,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对着五条悟伸出了右手,细长的眼眸微微弯起了似曾相识的弧度,脸上的微笑如同细微的红色般漫开,笑得像是曾经被挚友打趣过的少年、也像是在那个巷口对着这个世界最后真心笑出来的捂着断臂的黑发青年,“该早点告诉你的,悟。”
岁月在此刻重影,梦里的一幕幕掠过脑海。那些虚幻的亲密,在这一刻变成了实质。
只要是你的话,就算是梦也无所谓。
只要梦中的时光是与真正的你一同度过的,那么一切的一切,都不再虚假,而是被赋予了真实的意义,成为了真正的、足以回味的美好回忆。
而那些感情,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都不是虚假的。
他们都很明白这一点。
不论是亲吻还是缠绵的梦境,都不仅仅是做了一个我们相爱的梦,也不仅仅是梦见我们相爱。
因为——
从梦里醒来,心脏还是在加速跳动,还是觉得很爱你。
而梦见的人,醒来就要去见他。*
那是他们都非常非常想念的,生命中唯一的、无法舍弃的留念。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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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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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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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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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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