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意识在虚空之中一直徘徊,身体并不沉重,可就是怎么都醒不过来,正在茫然无措之际,耳边突然想起一阵“咚咚”的声音,像是谁的指尖扣在课桌上。
蓟和愣了愣,转过身去,眼前陡然撕开一片亮光,一根根白色光线争先恐后涌入视野,铺满整个天地。
头顶白炽灯发出让人晕眩的光芒,蓟和睁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一间画室里。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发现这是自己高中时学美术的画室。
那时蓟和刚升上高三,艺术生,他文化课成绩不算很差,不至于垫底,便一门心思扑在专业课上。
高三的艺体生不用上晚自习,要到专门的教室去练专业课,蓟和是学校画室的常客。
蓟和从小内向文静,整个高中时期都是腼腆着过来的,因此在班里没什么交心的朋友,到了画室也不言不语,只安静画画,整个凌乱的画室所有人都高声谈笑,只有他默默在一角,像一株柔弱的植物。
直到那一天,一向喧闹的教室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大家先停一下。”是美术老师的声音,蓟和跟着众人一齐抬头,苍白的灯光微有些刺眼。
“这是新来的转校生,叫鹿鸣。是从清仓县来的,高三,艺术生,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蓟和闭了闭眼,白光使得他比其他人迟了几秒才看清那个转校生的面容,清俊温柔的,眼睛乌黑,中长发披肩,几根呆毛翘得错落有致。
典型艺术生的长相。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鹿鸣,面貌虽然和现在朝夕相处看到的一样,但是神情举止却截然不同,整个人充满青春张扬的气息。
他简单自我介绍过后就自觉地挑了个位置,绕过一地水粉颜料,在画架前坐下,一边把画布挂上去,一边和周围的同学微笑。
不知是不是一直盯着画布的原因,蓟和乍一抬头,被画室里的白光照耀得睁不开眼,直到那个新来的转校生已经走了下来,坐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前,蓟和才低了头,画布上一片斑驳的色彩,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眼前仍然一阵炫目的白光。
初秋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有一种如同兑了清水的温和。
蓟和在每个星期的周末都会留在画室里,画一上午再回去,他的同学们有的回家睡觉了,有的去谈恋爱,有的结伴到郊外写生,只有蓟和留了下来,坐在满室温暖的阳光里,安心地享受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寂静。
美术老师临走前一如既往地嘱咐他:“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钥匙放在窗台的缝隙里。还有,”老师的目光在他的画布上停留了两秒钟,“记得关灯。”
蓟和不在乎她的视而不见,或者说吝于夸奖,他冲老师乖乖点头:“好的,老师。我会记住的。”
关门脚步离去的声响。蓟和回过神来,继续盯着面前的画布,上面一大片黄色,夹杂一点浅紫,好像黄昏。
就在他肆意地在画布上摔打着颜料的时候,背后突然一个轻轻的声音:“只有你一个人吗?”
蓟和吓了一跳。没有听见开门声和脚步声,他匆忙间回头,看到那人站在窗外的走廊里,于是下意识想去挡自己的画。
一张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在窗前浮动,遮住了原本灿烂的阳光。蓟和想象过会有人回来,任何人都行,在这个就像是恩赐一般的梦境里,能见到这个转校生是他最柔软的想象。
转校生冲他挥挥手,表示友好。
蓟和眨眨眼。鹿鸣朝他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然后说:“我很早就想认识你了。”
蓟和迟疑地望着他的眼睛,“认识……你是说我吗?”
鹿鸣点点头:“不然还能是谁呢?”他从窗户后面爬进来,跳到地上,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蓟和不得不站了起来,“可是……”
鹿鸣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侧了下身子,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道:“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画。”
蓟和低下头:“不……没什么好看的。”
“我已经看到了。”鹿鸣似笑非笑,“颜色斑斓,但是却不张扬。我猜,你是想画《乐游原》对吗?”
蓟和心里微微一颤。本来他有些局促,但是对方的话让他有些小小的惊喜,毕竟他能看懂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这很珍贵,于是他轻轻地点头:“嗯,李商隐的《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鹿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画,“这么多的黄色,”他说,“你的画真特别。”
他没有用“好看”、“绚丽”这类俗套的词语,他说的是“特别”,蓟和悄悄侧开了身子,好让他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这幅画的全貌。鹿鸣盯着画布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腰,与他面对面:“中间那些紫色是什么?”
蓟和道:“是薄暮。左上角有一个蓝色的圆,那是月亮。”
鹿鸣很认真地问他:“你想画什么样的月亮?”
蓟和道:“苏轼笔下的那种月亮,丙辰中秋,欢饮达旦,然后举杯问明月,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鹿鸣有些惊讶,他说:“那真酷。”
蓟和笑了:“可惜只有你看了才知道我画的是什么。他们都说我画得很烂,是乱画的。”
“怎么会呢。”鹿鸣睁大了眼,“那是他们不懂!老师可是很欣赏你画的画的。”
这回轮到蓟和睁大眼了:“你说老师?她从来没有说过我画得很好,她都不愿意对我指导什么。”
鹿鸣笑着摇摇头:“老师她对谁都这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天我路过她的办公室,看到她在里面一张张翻我们交上去的水彩,她看我们所有人的画的时候就是在看一份作业,只有在看到你的画的时候,眼睛才会瞬间一亮。我看得很清楚,不会错的。”
蓟和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老师出去,我跟她打招呼,她特意对我说,蓟和还在画室里。她是什么意思,不用我多说了吧。”
“……”
蓟和好半晌回不过神来,那时候老师究竟是怎么看自己的他实在记不清了,但是这一刻的心情却鲜明而强烈,抬起眼睛,犹豫道:“那么,我……”
鹿鸣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又转向那幅画,突然对他说:“蓟和,你想不想去看看真正的黄昏?我是说,我们去郊外,怎么样?”
他们背起画架,一起坐车来到了郊外。
那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了,他们选了一天中最愚蠢的时候。鹿鸣兴奋地对他说:“我这是第三次来这里了,但是每一次都很开心。”
蓟和小声说:“我是第一次来,但是我也很开心。”
这里的气温比城区至少下降了两三度,草地已经枯黄,可是河水清澈,视野开阔,站在岸边可以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浓重的积雨云。
此情此景很容易激发人的创作欲望,蓟和把画架支在一个斜坡上,拿出水粉颜料,在纸上涂抹下了一笔浅浅的蓝色。
鹿鸣望着他笑,但却没有上前打扰,嘴里叼一根草棒,懒懒看向西边空阔的原野。
待到一幅画完成,蓟和把笔刷放回颜料盒子,回头一看,没有看到鹿鸣,愣了愣,再一转头,在那边的杉树荫下瞧见了个悠闲的身影。
他躺在竟在树下睡着了。
蓟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步一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仰头望树叶间露出来的细碎的天空。不过一会儿,鹿鸣慢慢醒转过来,看到蓟和在他身边,不禁揉揉眼睛笑道:“画完了?怎么不叫我。”
蓟和温和道:“看你像在做一个美梦,就没忍心吵你。”
“哪有什么美梦,天天功课繁重得感觉自己像背着整个世界,”鹿鸣直起腰来,拍拍身上的草叶,“昨晚没睡好,我打个盹儿而已。”
蓟和歪着头:“那你为什么要转学呢?都高三了,多不稳定啊。”
鹿鸣晃晃脑袋:“我也不知道。”对方直起眼睛,他无奈地笑笑,“真的不知道,就感觉在原先的学校越待越没劲,画也不想画,尤其跟同学越来越融入不进去,无所事事,整个人都叫嚣着想要冲破现实的桎梏,可是具体想要什么,或者说想要融入什么样的环境,遇到什么样的人,我又……说不清楚。不瞒你说,最近我老是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白衣仙人,站在一片山林里手执长剑和一个红色的影子打斗,醒来时手心都是热的,就好像自己真实经历过一样。”
簌簌风过,一片落叶掉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他们旁边的草地上,蓟和笑着说:“听起来很像一个穿越小说的开头。感觉下一秒你就要去穿越到别的世界里了。”接触到对方瞪他的眼神,蓟和意识到自己很自然地开了个玩笑,在这段虚假的记忆里。然后他心里微微一颤。
鹿鸣瞪起眼睛:“我说真的。”
蓟和眨眨眼睛:“真的很像啊。”
“喂!”
“嗯嗯好的,”蓟和收敛起玩笑的神情,“你觉得原先的环境和同学融入不进去,所以就转学了,那现在呢?”
鹿鸣懒懒地伸了个腰,“现在……还不好说。”
“什么意思?”蓟和疑惑。
“环境嘛,也没有什么太大变化,还是温吞水一样,至于同学……”鹿鸣扬了扬嘴角,终于直视了蓟和的眼睛,“我想我找到了目标。”ωωω.χΙυΜЬ.Cǒm
“……”蓟和愣愣的,但他没有移开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人也能被称为一个目标吗?”
“能。”鹿鸣肯定地点头。
蓟和却垂下了头:“你一定在骗我。你又不是在寻找恋爱的目标,我也不是女孩子。”
“我不是说恋爱,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直接在我原先的学校找一个,何必要转学呢?”他毫不避讳地接着说起关于“女孩子”的话题,“难道这里的女生会比我们清仓县的女生多长一双眼睛吗?”
温凉的秋风拂面,蓟和失笑地摇摇头。
“但是……”鹿鸣慢慢肃清了嗓音,“不算女孩子,人总还会想要有一个舒心的朋友,至少一个,让自己能够在庸碌无常的日子或者危机四伏的生活里,获得一点清凉的安慰。”
蓟和慢慢抬起眼睛。
他认真地望着蓟和的脸,“就像刚才你在斜坡上画天空和云,我在这边的树荫下能够安心地睡一个觉。”
“……嗯。”蓟和脸一红。他承认自己无论在什么样的世界里都会被鹿鸣打动。
鹿鸣笑:“所以,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能够认识你是我最幸运的事,”蓟和说,“即使这是假的,我也高兴。”
“不,”他扬起眉毛,神色里闪过青春特有的明媚飞扬,“这不是假的,至少在高考之前,我保证你每一天都能见到我。”
蓟和看着他没说话,他不知道这梦是怎么来的,现世记忆里他和鹿鸣差了五岁,根本不可能同班,在那个世界线中,他们从来没有相遇过,但是此刻望着眼前这个人干净而挺拔的身影,他愿意抛掉现实中的不可能,去相信这一个短暂的梦境的馈赠。
他们并排坐在连绵的草地上,看天边的流云被远远的街灯染成红色,杉树林的上空露出电视塔,太阳慢慢熟了,大大、又很低地挂在天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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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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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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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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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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