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峥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些受寒,可后来不知怎的,竟转成了咳疾,不时还隐隐咳出些血丝。
容月华顾不得冬日的寒凉,搬到了子峥卧房边的耳房中,日日提心吊胆的守着子峥。晚上只要一听到子峥有任何动静便立即起身到他房中查看,几日过去,身子都快拖垮了。凌敬远和寒烟心疼,想跟她轮流值守,可容月华就是不依。她虽不说可是大家心中都明白,若万一哪天她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孩子已经不在了,做母亲的怕是会发疯。
萧戚听闻这个情况后,暂时关了淳心堂,也直接搬进凌府中来住了。日前又下了一场雪,寒意骤增,将树上最后残留的叶子一扫而净,子峥的身体也随着这凛凛寒风急转直下。于他而言,呼吸饮食都变成了一种奢望,有时正喝着水,会突然呕一口血出来,将杯子染得满目猩红。
萧戚给子峥施过针,踏雪来到凌府的后厨中查看子峥的汤药,进门的时候不慎脚下一滑弄出了些声响,却惊动了站在灶台旁的人。萧戚正对上寒烟泛红的双眼,他心里一揪,忙想抽身离开,怕在这里徒惹了她尴尬,但却被寒烟喊住了脚步。
萧戚暗暗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厨房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汤药的火候。
“萧大夫,”寒烟却对他并未避讳:“这事您不敢跟敬远还有夫人说,但请您告诉我句实话,子峥……这回是不是不太好?”
话说到这份上,萧戚也不再遮掩了,他直视着寒烟开口道:“他那个病,活过了十岁,之后的每一天都算是上天垂怜的了。年岁愈长,他心脉的负担就愈重,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了。”
虽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真听到这个事实时,寒烟还是觉得眼前发黑,也不顾还当着外人的面,泪水簌簌流了下来。
萧戚沉吟片刻,说道:“寒烟,敬远和月华怕是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若真到了那时候,你还得多帮衬着些。”
寒烟无声的点了点头,拭去脸上的泪水,又走回了灶台边。萧戚的目光也随着落到了砧板上,见那上面置着些桃仁,酸枣核和柏子仁,眉心不由得微微颤了颤。
“你这是,在给子峥做药膳?这是谁教你的?”萧戚看着那些食材出了神。
“啊?”寒烟有些迟疑的答道:“这是我的一位……长辈告诉我的。”
萧戚的眼神黯了黯,答道:“无事,只是看到这些,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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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子峥生病以来,凌家六口人几乎没聚在一起用过饭,都是寒烟将吃食准备好后,再送到各个房中。冬天入夜会格外早些,晚饭时分院里各处就已点起了灯。寒烟进到清欢房中时,清欢正在油灯下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医术,寒烟心中一涩,将食盒放到桌边说道:“先吃点东西吧。”
“姑姑我不饿,你先放那吧,我一会再吃。”清欢头也未抬的答道。
“不行,”寒烟今天却格外执着,走到书案旁将清欢的书夺走:“家中生病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能再搭上一个你。”
凌敬远和容月华天天不眠不休的守着子峥,暂且腾不出空来看顾其他两个孩子,寒烟也日日奔走于厨房和子峥的卧房之间,对清欢和子嵘的起居也没法照顾的面面俱到。有天早上她来叫清欢起床,推门进来却发现这孩子竟趴在书案上睡了一整夜,身下压着好几本医书。
寒烟拉着清欢坐到了小桌旁,把一碗满满的饭塞到了她的手里。清欢木讷的拿着筷子,连菜都不知道夹,将白饭大口大口的往自己嘴里塞,只想着快点吃完,能多挤出些时间再去看看那些医书。满口的白饭味同嚼蜡,倏忽间清欢听到容月华凄厉的声音传来:“子峥,子峥!”
清欢立时扔了手中的碗和寒烟破门而出,她几乎是同时和凌子嵘一起赶到了子峥的卧房门口。对上子嵘含泪的眼眶,清欢心中忽有莫大的恐惧袭来,站在子峥的房前,不敢再前进一步。子嵘牵起了清欢的手,有熟悉的温度从掌心透过来,拉住她一同去面对那谁都不愿接受的残忍。
子峥躺在床上微弱的喘息着,胸前原本雪白的衣襟又染上了一片骇人的猩红色,显然已是弥留之际。容月华面无血色的倒在凌敬远的怀中,伤心过度几欲昏厥。
凌敬远招了招手唤两个孩子过去,贴到子峥耳边,柔声唤到:“子峥,弟弟妹妹过来看你了,你睁睁眼,再见见他们。”
良久,子峥皱了皱眉头,将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小缝,仅是这样,似乎都要耗费好大的力气。
清欢和子嵘扑到床边,牢牢抓住子峥的手,他的手掌透凉,就如外面的冰天雪地一般,没有一丝生机的温度。
看到他们,子峥的嘴角牵起了一丝快慰的笑意,动了动嘴唇,只用气息说道:“我这残败之躯,此生,就不拖累你们俩了。你们……一定要替我好好的活下去,替我看看这个世界,有多……精彩……”
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去,子峥安详的闭上了双眼,嘴角还微微向上翘着。这是他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哥!”
“大哥!”
清欢和子嵘伏在子峥的身边,哭着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惜子峥,再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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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嵘从子峥身边拉起泣不成声的清欢,向后一起退了三步,依晚辈的礼节对长兄的遗骨行大礼拜了三拜。几天之间,子嵘似乎从一个男孩迅速蜕变成了一个男人,家里塌下来的天都靠他的肩膀顶着。
在子嵘的指挥下,灵堂很快就搭好了,凌府上下也都挂了白。容月华已经哭昏过去了几次,被萧戚强行灌下了安神汤后才满面泪痕的昏昏睡去。清欢也哭的几乎虚脱,她却还执意跪在灵堂里,要为子峥守灵。凌敬远和寒烟都劝不动她,最后还是子嵘,以长兄的口吻命令她,若不想第二天累垮了身子,现在必须回房休息,强行将她拉回了她的卧房中。
清欢怕极了黑暗,在房中点起了一只小小的蜡烛,睁着眼躺在床上,无声的流着泪。可越是这样,胸中就越跟压着块石头一样,闷得喘不过气来。清欢撑着床头想起身坐一会,不经意间却触动了床头的机括,嚓的一声,一方小抽屉从她床榻的侧面弹了出来。
子峥给她打的这只暗屉,她已经许久没触动过了。小的时候贪嘴,时常在里面藏一些爱吃的糕点,可年岁渐长,对那些东西也没有那么的喜欢了。清欢怔怔的看着抽屉,无数回忆翻涌而来,在书案前画构造图的子峥,拿着木板敲敲打打的子峥,偷偷将甜糕送到她房中来的子峥……那么好,那么疼爱她的长兄呐,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能让她满心欢喜的唤一声大哥的人了。
清欢跟失了魂一样,麻木的将床头上的机括扳过来再扳回去,看着那抽屉伸出来又缩回去,如此反反复复,开开合合。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烛火都已燃尽了,清欢在黑暗中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琇書蛧
梦中依旧天光和暖,似乎是三月时节,桃花开的正娇艳,有个人穿了一席白衣,背对着清欢坐在灼灼其华的树下。清欢跑过去,从背后蒙住那人的眼睛,凑在他耳边说道:“大哥,你猜猜我是谁?”
子峥将双手覆在清欢的手掌之上,将她的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拿下来,清欢惊喜的发现,他的手掌竟透着暖暖的温度。
“清欢。”子峥转过身来,浅笑着看着她。
清欢看着子峥红润的双颊,目光莹莹闪烁,问他道:“大哥,你这是,大好了?”
子峥颔首道:“嗯,全好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春日混着暖阳的空气,在他的生命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可以放肆的大口喘息。子峥伸手在清欢的头发上揉了揉,说道:“清欢,大哥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清欢偏着头问他道。
子峥指了指天,说道:“去那。”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清欢拉住他,急迫的说道。
“不,”子峥环顾了周围明艳的桃林,颇有些留恋的说道:“这里那么美,大哥还没有看够呢。你好好留在这里,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把你看到的那些都说给大哥听,好不好?”
“那大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清欢忧虑的追问道。
子峥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身体渐渐浮了起来,飘忽到了半空中。清欢还没有得到答案,忧心如焚的抓住了子峥的衣袂,不肯放他离去。
日光下,子峥的身子一点点变得透明了起来,他在半空中,无限爱怜的俯视着清欢说道:“等你满头白发,儿孙满堂的时候。哥哥,会为你祝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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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清欢大喊着子峥,惊悸的在床上坐了起来,周围是无尽的黑暗,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来了还是犹在梦里。
清欢掀了被子从床上站起来,抬头看着满眼的黑暗,焦急的在半空中找寻子峥的身影。她手足无措的徘徊着,却忘了自己还是站在床上的,脚下一踩空,从床边翻了下去。她摔下来的时候似乎踩断了什么东西,有锐利的尖刺在她的踝骨上划过,清欢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神思却也渐渐清楚了些。她回想起,子峥是确确实实离开了的,身上传来的那些痛楚,皆不及心中万一。
房门忽然被破开,子嵘带着满身的寒霜,提着一盏灯笼走了进来。他方才在外面听到清欢房中一声巨响,慌忙赶过来查看,推门进来就发现妹妹仰面摔在地上,满面泪痕。
子嵘赶紧把清欢扶起来揽在他的怀中,用他风氅中仅存的余温暖着她单薄的身子。
在灯笼抖动的亮光下,清欢才看清楚,她方才踩断的,是子峥为她打的那只暗屉。她睡去之时,暗屉是开着的,而现在,只剩了狰狞的木茬,像野兽锐利的爪牙。
清欢怔怔的看着那残破的抽屉,对子嵘说道:“二哥,我刚才看见大哥了,真的看见他了。”
子嵘强忍着泪水,压抑住颤抖的声音问道:“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清欢喃喃道:“他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只是要很久很久以后了。”
从没有一刻,子嵘有现在这般的无助,他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妹妹,无声的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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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峥下葬的时间,是在他故去的三日之后。凌敬远不忍将子峥的遗骨送回淮安,孤零零的葬在老家的祖坟里,便在京郊置了块地,将子峥的棺椁安葬在了那里。
子峥离开后,凌府的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凌敬远日日都要去朝中处理事务,齐斌大人对他愈发倚重,户部的大小事宜都需他亲力亲为。清欢和子嵘依旧每天读书,习武,比从前都更刻苦了些。寒烟和容月华也为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操劳着,尽量不重样的准备着一日三餐,只是有时盛饭的时候还会拿六个碗,等上了桌才意识到,吃饭的只有五个人了。
在子峥故去后的第二年秋天,发生了一件令北晋朝野震动的大事,关乎北晋千万百姓的生计安宁。洪启十一年九月末,纥族忽然出重兵大举进犯西北边境,纥族大军自干达山口入侵,将西北防线撕得粉碎。铁蹄踏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短短半月之内,西境六郡尽数沦陷。而朝中竟无可用之将才,素日里那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言官都变成了哑巴,日日三缄其口,朝廷上下一时间人人自危。
适时建章王晏晗正在朔安督建漕运修河之事,闻此消息后彻夜未眠,亲笔写了一封请战书千里遥送至京城。晏晗的这封书信,借着御前监官的口,在大殿之上宣读给了足以影响这个国家命运的朝中众臣。其中有几句,却不胫而走,被人编成了歌谣,在百姓之间传唱。
歌谣中的几句,清欢写在了纸上,在去给子峥扫墓的时候,在坟前念给他听:
“披星戴月,沐雨栉风,男儿一诺骨铮铮。
旌旗战角,凯歌明灯,山河无恙旭日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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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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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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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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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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