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长生斋在此落脚,这一落,便逾十年。
前几年的长生斋穷得在梅川都罕见,却在一夜之间重修构筑,多修了一圈校场不说,门廊还镀了金。金门金锁,据说斋主半夜都蹲墙上亲自戒备小偷。
新斋主广告天下,称长生斋免费收容学徒,且还包吃包住,但教习半年后除了决定参加武举的学生,其余全数送往征兵行伍,带头响应朝廷“广开地方校场,选拔武学将才”的号召。
而这正是朝中以太子太傅为首的变法派提出主张:
“十户一保,十保一大保,每户两丁以上出一丁入保。历三月军训后,每一大保着成绩最优者十人充入正规军,学习兵法,一年后成果合格可拜小将。”
谁也不信能当“小将”,但朝廷加征兵役的意思倒是毫不遮掩。
众所周知长生斋的旧主许轻舟就是如今的太子太傅,许轻舟不在梅川,他们出不了气,总能找长生斋的麻烦。
——于是长生斋的新斋主第一次现身人前,是被人一纸诉状告上官府,索赔十两纹银。
因为她徒手折了某个小混混的手腕骨。
抗诉理由是小混混趁乱找茬,偷长生斋采买的鸡蛋砸了长生斋的门徒,浪费粮食,令人火大。
开堂之日,县官咽着唾沫,望着堂中白衣飒飒的少女,威名远扬的许斋主的神情却是一片我见犹怜的哀楚:“那两个鸡蛋,民女也得砸锅卖铁才买得起呢!知府可得为民女做主啊!”
另一方的状师瞠目结舌,半晌才骂骂咧咧地拍桌:“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县官:“.........”
许一盏满脸无辜,复道:“家师虽然远在华都,却也是从一品太子太傅......”
县官郁郁半晌,迫于她的淫威,只得赔着笑脸义愤填膺道:“竟有此事、岂有此理!本官决定了,就让他登门道歉,必须赔许姑娘四个蛋!”
负责保护许一盏的小暗卫蹲在房梁,预见了县官的下场,默默地掩面,果然不出所料,但听许一盏一声冷笑:“吏部新治,治的就是你这趋炎附势之徒。和尚,给我上铐,再写信过去,让他下岗。”
在不明祸因的县官欲哭无泪之际,许一盏仍不忘挂着镣铐笑意盈盈地向他普法:“大人,《大皖新律》第二篇第七门第四条,严厉打击任何形式的卖官鬻爵、贿赂授受。赋闲在家不要忘了复习,重考也不要舞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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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只凭许一盏一己之力,所过之处,状师四散、官员回避,梅川吏治风纪肃清。
永康七年夏,许一盏收留的第一批门徒入伍的入伍、赴考的赴考。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因此有份吃食有间陋屋便能凑合着住。离斋时一一拜别许一盏,小乞丐们都换了新名字,许四杯许五盆许六钵依次往下,只是始终无人想明白,在许一盏的爱犬许两碗和许四杯之间,还插队了一个谁。
一切依然平静如常。人们忙于生活,不再迁怒于她,只是偶尔路过长生斋,还是会觉得那扇镶金的大门实属碍眼。
直到同年秋末,州试的名单下来,编入正规军的行伍人员也敲定。
赶考的许四杯中了武试会元,其余参考的门徒也都悉数登榜;服役的许五盆许六钵正式入伍,也如许一盏的初心一样吃起了皇粮。
从四到二十一,入长生斋者足十八人,再无一人流落街头。
许一盏亲自骑在墙头给她的得意门生们吹起唢呐,在长生斋欢天喜地的欢呼声中,昔日丝毫不为长生斋的富贵所动的街邻们无不动容,不多时,就有了敲响长生斋镀金大门的第一人。
——不想服役是一回事,有机会入正规编制又是另一回事。
许轻舟说得对,这世上难有人能抵抗皇粮的芳香。
随后无数梅川人踏破长生斋的门槛,许一盏揣着唢呐蹲在墙上,迎着百十人满是仰慕钦佩的注视,挠了颇久的脸。
良久,她说:“好吧,都是邻居,那就每人十两纹银吧。”
众人唏嘘,一片嘈杂声中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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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七年,依照方沅的变法细则,长生斋荣获地方颁发的“梅川十佳学府”。
永康八年,“梅川第一校场”。
永康九年,“大皖卓越育才学府”。
永康十年,大皖赫赫有名的武学师傅许一盏一觉睡醒,惊觉秋风扫地,门前堆积如山的拜师信已被吹得到处都是。
昨晚被她罚在院落扎马步的许七二趁机偷懒惊呼:“师父,好多的十两纹银都被吹没啦!”
许一盏:“......”
她把枕头砸上门扉,纠正道:“为师不缺这点烂钱,扎你的马步!”
许七二嘻嘻笑说:“您撒谎!我昨儿个看见您在卧房读信,肯定是百两千两的买卖!”
“滚!就你长了眼睛不成?”
许七二终于不用扎马步,连忙喜滋滋地滚了。
许一盏却一时有些出神,停了片刻,转身拉开床边一方矮柜。里边同样不在少数的来信分门别类地按照年份月份排好,矮柜初开,一阵馥郁的桂花香便扑鼻而来。
许一盏嗅着香,手指抚摩无数信封上行云流水的“姐姐亲启”四字,又有几分哭笑不得。
——不知是笑褚晚龄的心意,还是笑她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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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走水后的第二日,她就抓住了正和释莲飞鸽传书的无辜小暗卫。
脖颈已被刻舟剑划出一道血线,细蛇似的血从中游出,年幼的小和尚何曾见过许太傅这副架势,唯恐被她当成刺客误杀,连忙有问必答地自报家门,头顶上的几枚香疤都像他被许一盏吓得千疮百孔的心。琇書網
许一盏审讯毕,笑问:“不行,我还是不信。”
小和尚双唇微抖:“小僧别无他策了。”
“我考你一句佛家偈语,你如果答上了,我就信你。”
许一盏松开拎他衣襟的手,温柔无比地擦净剑身丝丝点点的血,轻声问:“——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这是什么?”
小和尚傻了半晌,没料到死里逃生的考题竟能简单至此,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停。”许一盏按住他的肩,正色问,“......‘爱’?”
小和尚紧张兮兮,认认真真地答:“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佛说妙色王因缘经》的摘录,原文是很长的...但殿下近来格外偏爱这几句,常常单独摘抄,所以小僧也......记忆深了些。”
许一盏喃喃问:“——‘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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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之后四年,千百封信中,她的小太子每每对她提及“爱”字,无不是携着“敬”,规规整整地凑成“敬爱”一词。
他还爱大皖、爱臣民、爱弈棋、爱书画、爱负弓举剑佯作莽撞少年、爱温言软语哄人心花怒放。
——总之,他爱的太多。
以至于每当她想深究,小太子对她的爱排在了第几等,都只觉惭愧。
佛说,众生平等,她又怎能耽误小太子成佛成圣的道路。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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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折叠好的信封往矮柜深处推进,以便露出柜底用刀片刮出的四个小字。
日光斜斜地下来,不遗余力地倾满浅浅的刀痕。
许一盏将信们曳回原处,挡住四字。
心中却不觉默念。
——不许三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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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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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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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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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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