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危如晨露。”
“......命危如什么?”
褚晚龄轻叹了一声,哭笑不得地执住她手:“太傅,先回东宫暂作休憩可好?”
“那臣还是先回府吧。”
“太傅...”褚晚龄回眸望她,瞳中除了温柔,就是一览无余的委屈和沮丧,“...您还在生气吗?可学生整日奔忙,难得偷闲半日,只是想多看您几眼。”
“......”许一盏硬着骨头道,“臣不能生气吗?”
小太子生得一副好颜色,又被御书房的炭火暖得脸庞微红。却因她那一句,玉雕也似的颜容立即惨白,唯独两片丰润的唇尚且无措地启合半晌,许一盏的铁石心肠登时一颤,无数小人踩着她的肩膀在耳边叫骂:“坏人、坏人、气哭娇娇太子的坏人!”
随后褚晚龄的眼中果然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凄楚,自觉地松开她手,瓮声瓮气地问:“那太傅什么时候不生气了,再传学生见您?”
许一盏自以为被风雪冻硬了的骨头下一刻就被热水浇没,须臾便软得一塌糊涂。
许一盏也叹了口气,再度拉起小太子的手。
小太子小心翼翼地搭在她掌心的微凉体温,似一怀吹面不寒的风,如满肩沾衣欲湿的雪,衬着杳冥的天色,与四周高耸着的巍峨宫墙一起映进她的眸里——她忽然坚信,此情此景,纵是暌别多日,也将经久如昔。
“臣会回去梅川,”许一盏眼睫低垂,淡淡地道,“不过臣绝非是怕死。就算是死了,臣也不会太早去轮回。等您哼首招魂歌,臣依然能为您杀退一切仇敌,百战不殆。”
褚晚龄微怔。
“......您等着瞧吧。臣会成为比顾长淮、比方沅,都更有益于您的助力。”许一盏接着说,“...臣能给您的,远不止忠诚。”
褚晚龄的嘴唇动了动。他顶着许一盏的注视,仿佛被灼灼的曜灵唯独垂怜。像是许一盏摘下了她枪上的红缨,化如一簇燎原野火,烧退他四周无边无际的荒冷和昏暗。
褚晚龄紧了紧被许一盏牵着的手,但没有作声。
只是被那烈烈的火光逼着,他忽然生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只想效仿太傅纵一杆枪,杀退所有虎视眈眈的阴暗。
“四年。”褚晚龄道,“至多四年,学生一定亲自接您回华都。”
“——学生是唯一的太子,您是唯一的太子太傅。”
-
好在许一盏在感动之余,还是没有忘记她横空出世的娃娃亲。
得了褚晚龄的默许,她便绕过七拐八弯的走廊,在占地不小的东宫宫苑中寻到了一间落魄的偏殿。
——虽说落魄,但终究是东宫,除了偏僻些许,也不可能太过落败。
许一盏迎着暗卫警戒的目光,抬手推开紧闭的殿门。
大片的日光随着她一道,晒进这方近似于腐朽的狭窄天地。
-
在殿门大开的刹那,卫至殷手中的笔微微停顿,一滴血从他严丝合缝贴着肌肤的腕带中落了下来,晕在纸上,平添一抹艳色。
卫至殷早就习以为常,指腹淡淡地抹去血渍,继续信笔抄写——他即将易容成许轻舟的模样,代替许一盏主持变法,和朝臣周旋。而卫至殷当然不会如许一盏这般懒散,既然要做太子太傅,就下决心要做到尽善尽美,因此连练字也不懈怠。
倒是许一盏合上门,转身望过来,蹙眉问:“你伤这么重,还不肯让太医给你包扎?”
“问题不大。”
许一盏翻个白眼,朝纸上醒目的红色努努嘴:“但是废纸。”
卫至殷便把废弃的纸翻开,垫在新纸的下边,许一盏知道他将代替自己面对朝堂暗潮汹涌的一切,语气也不免宽和了些:“你和殿下约定了什么?”
卫至殷淡道:“你问他去。”
“...嘁。他说这是许轻舟的秘密,答应了你不轻易说。”许一盏坐在桌上,懒懒地高翘着腿,复问,“许轻舟还有秘密?我这个亲徒弟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卫至殷不搭理她,又听许一盏自言自语地道:“不过你怎么会去欢喜宗?就你这姿色......他们这么饥不择食的?”
卫至殷手中毫笔不停,心平气和地回应她的挑衅:“你不用激我。太子也不想你知道这件事,”
许一盏:“......”
得,连这家伙都比从前多长了脑子。
她这时才留意到卫至殷的身高突然高了不少,先前还比她矮小半个头,一天不见就已和她齐高。
不等许一盏开口,卫至殷已经提前堵住她的嘴:“我本来就和你差不多高,之前用了缩骨功,方便行动而已。这回和你一样高,也方便假扮你——假扮的许轻舟。”
“......欢喜宗的易容有这么厉害?”
卫至殷敷衍似的笑了两声:“还有事吗?”
“有啊。”许一盏看出他不耐烦了,便也收敛了些许玩笑语气,抖抖腰间的刻舟剑,认真问,“姓卫的,你知道顾此声这人吗?据说是前朝降将的后代。”
卫至殷摇头:“闻所未闻。”
“——那他怎么会有和长生剑一模一样的剑?殿下说,他是师父的知己挚友。”
卫至殷蘸墨的笔停了片刻,他终于扭过头来,沉默地望向许一盏:“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落至刻舟剑上,眼神微不可见地一变,寒声道:“许轻舟的确有一个朋友,但他明确说过那位朋友早就死于山洪。——叫顾长生。”
许一盏脸色也微微一沉,下意识想起长生斋、长生剑、长生剑法等等与“长生”二字紧密联系的物件、许轻舟那座无人过问、香火惨淡的孤坟,以及身居显位、安然无恙的顾此声。
......死于山洪?
可许轻舟曾要求她放过那个“认出自己不是许轻舟的人”,显然是早就知道顾此声会在华都——那么他也该知道顾此声就是曾经“死于山洪”的顾长生。
“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卫至殷忽然改口,“我不确定是不是许轻舟说过的这些。”
许一盏嗤笑道:“您贵庚啊?这都记不住了?”
“比你年轻。”
他俩谁也不肯退步地瞪视半晌,皆不做声,仿佛刀剑相激,杀气凛凛。
最终还是许一盏眼眶发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你欠我师父一条命,我又欠你一条命,都不好意思骂你了。”
卫至殷默然一瞬,摇摇头:“你不欠我。”
许一盏皱了皱眉。
“和我达成约定的是太子,与你无关。”卫至殷神情淡静,像是在说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许一盏,至少活到十八岁,娶了你我就也不欠许轻舟了。”
许一盏:“......”
妈的。突然就一点也不想活了。
-
顾长淮和方沅来至时,又是雪夜,许久不见的释莲擎着一伞雪,护送二人来此。
方沅不知是冻的还是怄的,眼周泛着一圈红。头一次见到洗净易容的许一盏,他也只管别扭地转过脸去,不情不愿道:“可算少了你个拖累,变法不知该顺利多少。”
许一盏似笑非笑地看他:“你真不是舍不得我?”
方沅翻个白眼,释莲则公事公办地一礼,除了称呼,和平时一般无二:“许姑娘,走罢。”
受褚晚龄的命令,除却前几天被皇帝可以调走,平日的释莲哄过公主睡觉,就得马不停蹄地赶来东宫护送几位大人回府——由于许一盏格外嘴贱,暗卫中唯独他能视许一盏的屁话若无物,因此释莲不能不独得恩宠,走得最熟的就是太傅府。
许一盏回身扫望一眼禁宫宫群,咫尺之遥的东宫灯火融融,殿前三人皆注视着她。
她突发奇想,方沅的眼圈还可能是哭的。而他身边少见地寡言的顾长淮,兴许是特意保持沉默,以防临别还惹她不悦。
褚晚龄端着手炉,眉眼弯着温柔的弧。
卫至殷的剪影从灯光透过的瑶窗间匆匆掠过,许一盏依稀瞥见对方瘦削高挑的身材,紧接着于半开的殿门间露出半张脸。
——细长平和的眉、若衔桃花的眼,及他抬手间,不经意露出的腰间的长生剑。
白衣的青年唇畔含笑,冲她轻轻一颔首。
许一盏动了动唇,一声几不可闻的“师父”湮灭于齿间。
“一盏,辛苦你了。”卫至殷说,他明明应该生得冷硬的眉眼,却在易容后显得格外柔和,连带着语末上扬的尾音,都和许一盏记忆中的许轻舟一般无二,“接下来就交给为师吧。”
他果然对许轻舟了解非常。
才连梅川的口音、轻浮的语气、特意扫红的眉梢、眼睑之间细微的小痣都能模仿得彻底。
许一盏蓦地转回身,举重若轻地笑了几声。
释莲递给她一把大红的伞,衬着她换上的轻甲红袍的宫卫装束,许一盏撑开伞,扬手,随意地挥了挥,算作告别。
一点红影就此逐渐淹没在风雪之中,东宫的灯火渐渐远去,方沅率先推门回殿,身边的卫至殷神情温和,已经彻底和“许轻舟”这一身份融为一体。
顾长淮和太子立在冷寂的月下,直到再也望不见许一盏的身影,连缥缈的车轱辘声也听不见,顾长淮问:“她换回女子装扮,留在华都也未尝不可吧。”
“一盏是侠客,不能浪费了她。”褚晚龄的声音很轻,堪比雪落,“只要她还回来就好。”wWW.ΧìǔΜЬ.CǒΜ
顾长淮复问:“送她去哪了?”
褚晚龄道:“梅川。”
顾长淮微微点首:“合情合理。”
-
这厢宫车辘辘,行出重重深宫。
雪却愈发的大,许一盏没再带走太子的风氅,久违地感到一丝冷意。
褚晚龄和她说过,临门喜的最后期限便是今日,卫至殷没有杀她,过不多时就会有其他人赶来补刀。因此今晚即使不离开华都,至少也得丢弃太子太傅的身份,至于卫至殷要如何应对同门的招数——那是卫至殷自己接的活计。
释莲在外策马驾车,许一盏颠得发困,朦朦胧胧间听得释莲在说什么。
许一盏连忙惊醒:“你说什么?你也饿了?”
释莲:“.........”
释莲叹了一声,道:“驿站处停着三辆车,分别往云都、梅川、海州三地。今晚我们在驿站休息,若平安无事,就去海州;若有人追杀,就去云都。”
“——不是说回梅川吗?”
释莲沉默半晌,低声应道:“殿下会为您安排好一切,不必忧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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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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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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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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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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