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比如晚上失眠睡不着的时候,骑自行车和经过A院公交站的那路公交擦肩而过的时候,打开衣柜看到那件绣着山茶花的衬衫就挂在自己今晚准备穿的T恤旁边的时候,去医院拆线看到熟悉的门诊大楼的时候……
他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比如他上次抬头望黑板旁边的日历,离高考还有34天,而这次抬头,34突然就变成了26。
……
尧典正就这样从他生活里面消失了。
即便尧典正还在A院,他的档案还在A院的人事部里,他不可能人间蒸发,只是……从他身边消失了而已。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四年一边失眠一边在黑暗里扯着被子擦眼泪,在心里面给自己打气:你一个人都长这么大了,早在上小学时就独立了。
有多独立呢,林四年上初中那会儿,学校有了正经八百的生理课,初一的那个暑假他就自己一个人去看男科,然后这个十四岁青春期男孩儿自己去医院把□□割了,这事儿武崇枝不知道,拉姆不知道,就更别提别人了。
还有第一次因为一个男生对他笑了一下而脸红,第一次做春|梦,第一次遗精,然后去了解并接受自己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不管什么,他好像都能自己搞定。
所以不就是没人来接他放学了么,大不了自己一个人回家……
明天周六,林四年已经和班主任请过假了,他擅作主张把本应该明天撕掉的那张日历撕了,在大家都开始上晚自习时背着书包离开了教室。
他在家收拾明天去汶川的衣服时接到了林十一班主任的电话。
林十一最近都很乖,应该没搞什么幺蛾子。
林十一的班主任问他明天A中高三上不上课,上课的话是老师上课还是安排自习,如果自习的话记得抽时间去C中。
“去学校干嘛?林汶起又闯什么祸了吗?”
“咦?林汶起没有和你说吗?明天学校有演出呀,她没让你去吗?”
全国防灾减灾日暨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祭,很多学校都组织了活动,林四年所在的A中初中部和高一高二也有,只是他没有留意而已。
对哦,十年了。
“哦……她有参加演出吗?我就不去了吧,给她添堵。”
“不会吧,她真没让你去吗?她和我说她会有家长来的呀!这可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名额!”
自己争取?什么意思?
“本来我们班原本准备的节目已经被刷掉了的,林汶起组织起同学们重新准备了个大合唱,她是领唱,带着大家练了很久,终于过了,我们班这才有个节目的,每个班组织节目的同学都可以邀请家长来,在观众席有座位……噢我想起来了,她应该是让你们的那个武叔叔来了吧?反正有一个家长来就行,观众席专门给家长准备的座位不要空着就好!”
什么观众席什么座位,都无所谓,林四年只关心林十一,她居然……
“李老师,你是说,林汶起她……自己主动组织同学们准备大合唱?”
“对啊!我看过彩排了,很感人的合唱!林汶起这次很棒哦!”
隔着电话线林四年都感受到了班主任的自豪之情,连带着林四年都兴奋起来,林十一居然主动组织大家练合唱了!
重点不在于是唱歌还是舞蹈,而是,林十一居然主动为十周年祭准备演出了,她不是讨厌这些“虚伪”“忘恩负义”“白眼狼”吗?
“对了,既然林汶起没和你说这件事的话,那另一件事应该也没和你说。”班主任补充。
还有什么事吗?
班主任知道林十一这位同学的家庭情况,估计也猜到了这兄妹俩不和,语重心长说:“也是她们班地理老师说的,前两天上地理课,讲到地质构造,班上做小组作业,林汶起那个小组讲的‘地震自救常识’这个主题,反响还不错,她们老师都拿去别班当范例讲了。我也看了下,PPT和思维导图做得那叫一个漂亮,我还问她来着,她说思维导图是家里有位哥哥教她做的……”
班主任说到这里就停了,在等着林四年说话。
“嗯,可以,学习态度还挺好的。”林四年避重就轻回了一句。
家里有位哥哥?
当然不是自己,兄妹俩一见面话都不会说一句。
尼玛请的那位伙计?不可能,人家没这个闲时间,而且一门心思做生意,不懂什么地理天理。
那就只剩下尧典正了。
尧典正不管自己了,跑去管林十一了,林四年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好难受,甚至有点嫉妒林十一。
尧典正,你好像真的不管我了。
你好像真的不喜欢我了。
我好像真的让你生气了。
……
但是怨谁呢?全是自己作的。
半马周日才跑,林四年本打算周六上午坐车去汶川的,既然林十一有演出而且还是领唱的话,那周六下午再去坐车也可以。
至于林十一有没有请他去,没关系的,他去看看就好了,代爸爸妈妈看一眼就好了。
第二天,晴,太阳似乎都在笑,C中到处都笑意融融的,四处都拉着横幅:不畏艰险,砥砺前行;天佑我川,自强不息;天塌地陷,英雄不死……
每个人仿佛都经历了蜕变,每个人的脸上都仿佛写着“新生”。
体育场内人满为患,林四年知道自己没资格去观众席,便和校外的社会群众挤在一起,远远地站在最边上的圈外。
幸好他够高,平地站着就能看到舞台。
背景音乐震耳欲聋,林四年抓了个学生干部样子的同学来问,林十一班上的节目还有好久,他就一直站在圈外看。
有有力震撼的舞蹈,有感人至深的合唱,还有以十年前救灾现场改编而来的舞台剧,看得周围的人鼻涕一把泪一把,林四年不为所动,他的心估计是不锈钢做的。m.xiumb.com
等了好久,林十一班上的节目还没到,他尿急,便先去找洗手间,在洗手间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主持人念了林十一班级的名字,他赶紧冲水洗手然后往外面冲。
他不想错过妹妹领唱的大合唱。
刚跑到体育场,还没有找到最好的观看位置,他的脚步就一下顿住了——前奏响起,他的鼻头瞬间就开始发酸。
他往舞台望去,一眼就把林十一揪了出来:林十一穿着纯白的连衣裙站在第一排最中间,脸上还化了妆,脸蛋和嘴巴红红的,她两只手分别牵着自己左右两边的同学,然后大家同一时间,慢慢地把手放开,合唱开始了。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
第一句是林十一独唱。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告诉我不再孤单”
第二句第一排的人加入。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第二排加入……
每一句都比上一句声音更加的洪亮、更有层次,更……催人泪下。
林十一在舞台上看着下面,和台下的观众们做着眼神沟通,脸上似乎还在笑。
林四年不太看得清,眼睛进了沙子,有点模糊。
林四年赶紧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林十一是在笑,但是眼眶中含着泪,她从左边看到右边,兄妹之间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林十一看到最右边时,一下和林四年对视上了。
“我们同欢乐
“我们同忍受
“我们怀着同样的期待”
林四年清楚地看到林十一的嘴巴突然咧开了好些,又笑又哭,眼泪水一下就从眼角滚了下去。
林十一一直看着林四年的方向,嘴巴在动,导致有泪水流进了嘴里。
“我们共风雨
“我们同追求
“我们珍存同一样的爱……”
明明隔着这么远,明明现场的杂音那么多,可林四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林十一的哽咽,不是那种因为害怕、生气而发出的带着尖叫的抽泣,只是平静的哽咽。
林十一终于把视线转了回去,同时举起了双手,林十一看着观众席最中央的老师领导和家长们,一边唱一边用手语比划着:
无论你我可曾相识
无论在眼前在天边。
第一排全部人都举起双手开始比手语:
真心地为你祝愿
祝愿你幸福平安。
第二排:
我们同欢乐
我们同忍受
我们怀着同样的期待……
林四年看到好多人都在抹眼泪,包括他自己,他忍不住有些抽泣,又觉得丢脸,赶紧歪头在肩膀上装作擦脸上汗水的样子擦了下眼泪。
结束了,痛苦、崩溃、无助、茫然,都结束了。
十年,整整十年。
一切都在变好,会越来越好,灰色的天空会越来越明媚。
合唱结束,掌声轰鸣,台上的小歌唱家们都牵着旁边同学的手,整齐划一地向台下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然后左转或右转,大家按顺序下台。
林十一在最后一个,还没有到她下台,她突然扭头,朝着台下一个方向看,笑了。
林四年看着林十一视线的方向,鬼使神差地望过去——尧典正在看他,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尧典正隔着大半个体育场,隔着数百双不断晃动的手掌在看他……
林四年看呆了,他觉得尧典正也在笑。
他在最边上一直站着,直到所有的节目都结束,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幕后人员都开始撤场了他才开始挪脚。
他不自觉地朝着观众席出口那边走,尧典正没有走,还站在出口出。
他慢慢地走近,不知道两人之间是不是也有心灵感应,尧典正慢慢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四年走近,直走到自己面前。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都不说话。
林四年贪婪地盯着尧典正看,慢慢地上下转动着眼球,把尧典正从头到脚都细细地刻进脑子里。
看到尧典正脖子的时候,他的瞳孔缩了一下,尧典正左边肩窝处还有两个印子。
应该是疤痕掉了之后留下的,比旁边白皙的皮肤颜色要深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原来的肤色。
林四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举起手朝着尧典正脖子伸。
他想摸一摸,应该不痛了吧。
可是尧典正很明显地往后仰了一下……
林四年眼中的光一下灭了,慢慢地把手放下来,颓然地垂下眼,盯着地面看。
“拆线了?”尧典正平静如水地问。
“嗯。”林四年低着头回答。
然后又是沉默。
一个后背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天;一个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沉默没有尽头,林四年难受得有些烦躁,他心里有好多委屈:眼角的伤口缝针有多痛,麻药完全不管用;缝完的第一天不敢洗澡,天气又热,我浑身都臭了……
第二天实在受不了,自己挣扎着洗了澡,单手脱衣穿衣,把伤口撕到了,又渗出来好多生血,好痛……
你都不回来看我,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
我好想你啊,你能不能回来,回来骂我一顿也好啊。
尧典正好像听得到林四年的心音,突然不冷不热说:“骑车慢点。”
林四年欣喜若狂,但还装着平淡,说:“当时顾着救人,就心急了。”
说完,尧典正没回应了,依旧望着远处。
林四年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下尧典正,只看到尧典正无所谓的眼神和淡漠的表情,反正看不出来任何关心自己后者骂自己一顿的情绪。
林四年想:就只是“骑车慢点”这样吗?就只剩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了吗……
最终还是林十一打破了这个尴尬沉默的局面,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看到尧典正之后就转过身朝着一个方向挥手:“昝树伊!这边!这边呢!”
林四年侧身看,林十一依然穿着那身白裙子,扎着乖巧的小辫子,已经卸过妆了,脸庞洋溢着阳光和青春。
她拽着尧典正的手臂,笑着说:“我跟昝树伊说了,今天请我们吃火锅!”
尧典正笑着说:“好,就吃火锅,你们定!”
“哇!”林十一欢呼着,“好人!哥,你简直全天下第一好人!”
林四年就站在旁边,像个透明人。
他承认,当林十一管尧典正叫“哥”的时候,他的心都颤了一下,林十一很少这么叫他。
他突然觉得有点孤单和生气,他不是吃醋,自己妹妹的醋有什么好吃的呢,他就是觉得委屈,好像自己被抛弃了,被自己的亲妹妹和最爱的人同时抛弃了。
昝树伊又长高了,瘦了好多,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赶上来,也冲着林十一和尧典正笑,开玩笑说“我要吃四盘肥牛!”
林十一说:“你还减不减肥啦!”
尧典正笑着说:“走吧,想吃多少吃多少。”
林四年快看不下去这个画面,赶紧转过身走开。
会有人喊我一声吧,她们三个人,总会有人喊我一声吧,哪怕只是“哎”一声也好。
林四年走得比蚂蚁还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破釜沉舟,干脆一转身,却只看到远远的三个背影,看起来还有说有笑的。
体育场内所有人都在往外走,仿佛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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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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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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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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