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年用棉签按着手臂上的针眼处,走出了注射室,漫无目的地到处走了两圈,回到急诊楼的大厅坐下。
半年前,他也是坐在这个地方,甚至是同一个座椅,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次手臂是骨折,这次是外伤;那次他是在这里坐着等尧典正,尧典正没多久就来了,还把他从武叔叔手里解救出来……而这次,注定等不来,人家都已经下班走掉了。
林四年站起来把棉签扔掉,看了眼时间,怎么才过去十分钟不到,他又重新失魂落魄走回座位坐下。
旁边的座位上突然坐下了个人,而且脸朝他这边偏着。
林四年扭脸看了一下,又定睛一看,失望地说:“青舟啊……”
“不是吧?你看见我这么失望的吗?”青舟说。
“没,你这就?好了?”林四年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青舟小腿处。
“没呢!”青舟一脸不耐烦,“做了局部刺络放血,还要住院治疗观察,烦死了,我妈一直在病房唠叨,我溜出来透口气。”
“嗯。”林四年点点头,对青舟的伤势实在关心不起来。
“谢了啊,”青舟有些抱歉地对着林四年说,“我听医生说,你这眼睛,这手臂,都是帮我的路上弄的。”
林四年无所谓地摇摇头,“不谢,伤口是我自己不小心,跟帮不帮你没关系,别瞎背锅。”
青舟点头,又说:“对不起啊。”
“谢完又对不起,你有完没完啊!”林四年不耐烦了。
青舟坚持着说完,“你划我伤口,我误会你是不想让我拿第一名,还说要举报你,不好意思,道个歉。”
林四年鼻子里哼了一声,“搞得好像你不摔就能拿第一了一样。”
“怎么不能?”青舟不乐意了,“我当时就剩最后半圈了!”
“然后成功到了终点,原地倒下,肾衰竭当场死亡!”林四年很不给面子地说。
这句话戳到了青舟的痛点,他自言自语说:“我以后会自己偷偷训练的,不会再出现这样的纰漏了。”
“嚯,纰漏……”
“真的!”青舟坐直了,信誓旦旦地说:“都是因为我妈,每天都把我看得紧紧的,周末都没有单独活动的时间,语数外物化生每个补习班都要去上一遍,不然我不可能没有时间训练的!”
“你白天说,高几来着?”林四年莫名其妙地关心起来。
“高一,刚分完科。”
“可以理解,”林四年点头,“多上点补习班,没坏处,以免高二高三跟不上,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学习效率这么高的。”
青舟翻了个白眼,同时很痛心地说:“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做一个专业的山地自行车运动员!”
又是一个叛逆少年啊……林四年心想。
“而且我妈不是怕我高二高三跟不上,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每天都上各种补习班了,他们从小就把我往学霸方向培养,我小学还没毕业就被逼着立志要考清华了!”
林四年听得瞠目结舌,默默地给青舟竖了个大拇指。
“可是我心里一点也不想考清华!”
“那也得你考得上啊……”林四年在心中想。
“都是因为小时候爷爷奶奶家里穷,我爸都高考了,清华的录取通知书都拿到了,那个年代,清华哎,全村的骄傲啊!可是因为没钱,我爸就没去上去,去广东打工了,现在都还在广东,我妈妈一直在这边陪我读书,在我身边像个监控……”
林四年听着听着,神色严肃起来,不禁扭头认真地去看青舟。
原来都是可怜的小孩……
“他想上清华,没机会上,凭什么要我一定上,而且这些年,他每年过年才回来一次,一次就几天,我感觉他根本没把我当儿子,而只是他实现他年轻时的愿望的工具!”
林四年神情越来越柔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青舟是被迫要去实现父辈没有实现的愿望,自己是被迫要去承担父辈逃避了的责任,当然可以不去实现愿望、不去承担责任,但是结果只有一个——永远背上“不孝”的枷锁。
自己更严重,因为自己的父亲留下的是一纸烈士遗愿,如果违背的话,就不是简单的“不孝”了……
林四年想安慰一下青舟,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憋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那个时候,国家没有助学贷款吗?”
青舟苦笑着:“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不会让他们如愿的!他们越让我学习,我就越要坚持我的愿望!大不了逃课去练车就好了!我要让他们看到我的抗争!”
林四年友好地拍了拍青舟的肩膀,笑着说:“嗯!我支持你!不过家里最好备着血压计,免得你妈妈被你气得吐血。”
他说完,突然反应过来,青舟逃课去练车,林十一在课堂上做刺绣,似乎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那自己,岂不是和青舟的父母一样,逼着最亲的人做他们不喜欢的事情,剥夺他们真正的愿望,然后把自己气得半死,还要责怪最亲的人说他们不懂事,不了解爸爸妈妈的良苦用心……
青舟能背着妈妈偷偷去练车,那林十一呢?是不是也会背着自己,又搞起了刺绣的生意?自己还要去阻拦吗?
自己刚刚才拍着青舟的肩膀说支持他,反手就去阻拦自己的亲妹妹?
难道自己真的像林十一说过的一样,善意都给了陌生人,伤害都给了自己最爱的人……
注射室有护士出来叫林四年的号,林四年和青舟说过再见,满腔愁绪地进了注射室。
打过破伤风,天已经黑尽了,林四年打了个车回家,一到了家就先进了细君催,穿过大堂到了林十一房间门口。
林十一没关房间门,正坐在桌前吃着薯片看着电视剧,林四年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有刺绣的蛛丝马迹。
当然了,不知道是真的没有,还是林十一藏得太好。
林十一注意到门口有人影在晃,扭头看了一眼,看到是林四年,没打招呼,仿佛压根没看到她哥一样,继续看着手机屏幕。
林四年也习惯了,反正和林十一吵架冷战不是一场两场了,对于林四年来说,林十一把他当陌生人,这才是最风平浪静、最正常的状态了。
至于是不是静水流深,暂时不管了,他还是温水煮青蛙的思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尼玛的那位伙计刚送走一位购买绣品的客人,一眼看到林四年,就殷勤地跑过来夸:“四年回来了?今天没上晚自习吗这么早就回来了?你这裤子……是参加了什么活动吗?刚刚那位客人看见没?买了一幅你的大作,那真是赞不绝口啊!我说绣这幅的人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人家都不信呢!”
林四年被嚷得头疼,只是这位不像南瓜,不算熟,林四年不会一个白眼扔过去。
“对了四年!吃过晚饭没呀?嗐!我这边点了两份饭,本来想着和十一一起吃的,你瞧那丫头,就光抱着零食吃了,不吃饭长不了个子喽!四年要是没吃过晚饭我们就一起吃吧,浪费了可不行!”
林四年在医院就已经饿得不行了,他尝试着接受别人的善意,刚和那伙计坐下来,一揭开盖着餐盒的盖子,他就傻眼了。
是芋儿鸡,而且一看包装就知道是A中学校外那家。
他很喜欢吃这个菜,以前尧典正每晚来学校接他,最经常去这家吃芋儿鸡加餐。
“吃,快吃!冷掉了都!”那伙计热情地招呼。
林四年瞬间就没了胃口,“那个,我刚刚在外面吃过了,现在还有点撑呢,您先吃吧,我想先去休息会儿。”
“哎!四年!你好歹吃点嘛!”伙计叹着气摇了摇头。
林四年当然是撒谎,他回到特产店大堂,习惯性地打开冰箱找吃的,这个冰箱是他的小宝箱,然而一打开他又吃了一惊:水牛奶还在,但是他前几天才买的可乐,才喝一瓶,现在一瓶都没了;还有水果零食也少了大半,那些吃了上火的东西全不见了。
不可能是林十一吃的,兄妹关系和睦时倒还算了,林十一经常偷偷摸摸过来开冰箱,像个小老鼠,但是一旦闹翻了,林十一是坚决不会碰自己冰箱里的东西的。
人家伙计就更不可能了……
那怎么不翼而飞了?
林四年捂着脸,心一阵一阵地绞着痛。
自己刚刚那样子出现在林十一门口,林十一看到自己眼睛上方的纱布时居然没有一点反应,按林十一的胆小如鼠的性格来说,至少应该被吓得愣一下,但是没有,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林四年受伤了,早对林四年的情况有所准备一样……
是谁给她打的预防针?
还有人家伙计,人家向来节约,平时都是自己带饭到店里吃,从来不会点外面的饭,今天是什么大好日子,让人家点了整两份并不便宜的芋儿鸡?
……
林四年关上冰箱又走到细君催大堂,看着正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的伙计,突然伸出手,“我借一下您的手机。”
没有理由,伙计也没多想,点了两下屏幕之后就把手机递给了林四年。
林四年一边往后院走一边点开通话记录,最近的一条通话记录:尧先生。
林四年点开,果然,尧典正的号码。
林四年拨过去,那边很快接起了,说:“刚想和你打电话来着,他不吃你也别劝他了,冰箱里还有别的吃的,他会自己吃的……”
“尧典正。”林四年打断。
双方都安静下来,几乎听得到尧典正的呼吸声。
“别挂!”林四年仿佛猜得到尧典正下一步就要挂到电话了,连忙开口:“我就两句话,说完你再挂!”
尧典正的呼吸轻轻的,就像在林四年耳边似的。
林四年深吸一口气,问:“今天在医院,是不是你?”
尧典正压根没犹豫,“是。”
“那你为什么不见我?”林四年问,“背地里这样那样关心我,为什么不见我!你躲着我干嘛啊?”
“不想见你。”尧典正果然只回答了两个问题,多的话说不出来了。
“我问你躲着我干嘛!你说话啊!”林四年焦急地问。
“林四年……”尧典正终于开口,还是一贯的温柔语气,“我和你说过吧,我和你谈恋爱,图的是快乐,如果有一天烦恼多过了快乐,我会离开你。”
林四年后背发冷,“对不起,我那天……”
“跟那天没关系!”尧典正知道林四年指的是强迫他发生关系那天,“是因为最近,林四年,你最近快乐吗?如果你自己都不快乐的话,我和你谈恋爱又怎么会快乐?”
“我没有不快乐,我最近很开心!我还去参加了比赛,我烟也很少抽,就快要戒了!”
“你装得有多困难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尧典正显然生气了,呵斥说:“你自己最近是什么样的状态你自己不清楚吗?
“你武叔叔给我打过好多次电话了,问我你最近成绩总是大起大落的,怎么回事?林四年,你怎么回事?你自己知道吗?上课为什么老是走神?晚上为什么总是熬夜?你做刺绣每天晚上做到凌晨,最后用眼过度跑去看医生,你以为你不来A院我就不知道了吗?你不想考大学了对吧?”琇書網
尧典正说了一串,说得林四年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一句,他破罐子破摔,赌气地问:“我想考川大,川内最好的大学,有什么不好吗?”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留在成都,可以照顾林十一和张阿姨了,不用担心林十一“违背”父亲的遗愿,不用担心自己绠短汲深,救不了张阿姨……好处多着呢。
“你扪心自问你一开始的目标是川大吗!”
“尧典正,我……”
“我承认我关心你,但你目前这个状态,我不想和你谈恋爱。”尧典正绝情地说。
林四年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仰头憋住,哑着嗓子,握着胸口,铁石心肠地说:“那你想让我什么状态?你想看到我什么状态?所以只要我表现出你想看到的那个状态,你就回来是吗?所以爱的只是我某一段时间表现出来的状态对吗?你对于我这个人实际是怎样的根本不在意是吗?”
“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做自己时就是最好的状态!”尧典正说。
“说白了你就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林四年吼出这句话,虽然下一秒他就后悔了,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你不喜欢我了你就别来握我的手别给我送衣服!你走就是了!微信电话你删了就是了!我不会再厚着脸皮给你发微信打电话了……”
他话没说完,尧典正那边突然挂掉了,嘟嘟嘟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像雷鸣。
林四年气得想摔手机,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摔,不能拿别人的手机出气,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他想甩自己一耳光,可是手臂一抬起来就疼……
他没哭,红着眼睛往里走,林十一正靠在房间门口看他,眼眶也红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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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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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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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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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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