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容对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被拔苗助长的造物,不懂得如何与人交往,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他一味地、单方面地喜爱着万物,不计代价地付出着。
结果……
嘉纳离开他,反叛者放弃他。
长鸣想维系他的未来,拒绝延续自己的生命;疏宜年希望轰轰烈烈地死去,便燃烧了灵魂。
深林从未记住他的名字。
……他的身侧只剩下信使。
白发红眸的少年似乎被他的模样吓住了,纠结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还好吗?”
鹤容低着头,一言不发。
一颗接一颗的泪珠划过他苍白又漂亮的侧脸,轻轻地落进雪里——明明下着雨,信使却辨得出他的眼泪。
神明瞅了瞅他那完全被血浸透的衣服,握着他的手,将他带入屋檐下,避开了连绵的雨幕。
鹤容很乖。
虽然失魂落魄的,但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信使,没有给位置的转移增加难度。他顺着信使的力道,坐于门前。
“……我错了吗?”他低声问。
少年的发湿漉漉的,勾勒着完美的轮廓。雨水沿着发尾,砸在他的睫毛上,溅进了瞳孔,使他不自觉地眨了下眸子,遮掩了晃动的倒影。
“一直以来,我都错了吗?”
鹤容说:“或许我不该做多余的事。假设我不心怀期待,在状态最好的时候抓捕无藏,宜年就不会死,嘉纳也……”
“是我把一切弄得一团糟。”
——奇怪的观点。
“你做错什么了?”信使半蹲在他身前,打断了他的思绪。神明同样被雨淋湿,白发耷拉着,显得有些狼狈,抹去了平时的尖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取名吗?”
鹤容睁着红通通的眼睛,摇头。
信使没有立刻解答他的困惑,反而提起了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长鸣的日记本,你带着吗?”
“……”
小监督努力地抽取了一丁点法则,从虚空中掏出做工精致的本子,递向信使。他抿着唇,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
信使:……
神明不再多言,果断地操控起法则。黑色的文字化作纽带,环绕住两人的手腕——下一瞬,磅礴的暖意占据了鹤容的意识。
【世人皆在向我索求。
唯独小鹤容,是在给予。】
……
【我的宝物是小鹤容。】
……
【是你让我明白,这世界有多绚烂……谢谢,小鹤容。】
【晚安。】
【我最重要的宝物。】
……
“这些全是比阳光更灿烂的情绪吧?”信使的语调很轻,温吞而坚定,仿佛盛放于冬日的梅花,不畏惧寒冷,不害怕孤独。
“文字可以承载许多东西。”
“古时,人们喜欢用诗歌、书信诉衷肠。即使是互联网十分发达的现在,亦有人会浪漫地写下真情……所以信使不需要名字。”
少年弯着红眸,嗓音清冽:“我的神职,象征着无数生灵的忠义、深爱或坚韧,是传递思想的线。”
——“无穷尽的情感,便是我的名字。”
他掌管文字,每时每刻都品尝着文字内潜藏的暗流。曾经的他,是个活泼跳脱的神,浑身散发着夏日柠檬般的清新爽朗。
直到互联网诞生。
隔着网线,越来越多的人肆意发泄着恶念,水军更是无情的废料制造机,这些负面的信息影响了他,和反噬一起,歪曲了他的性格。
他变得暴躁,却坚守着本心。
“鹤容,你没有错。”
神明犹豫几秒,别扭地帮被长鸣的喜爱感染得再度落泪的小监督擦掉泪珠:“你看,你的存在,点亮了长明灯的世界……她所有的雀跃,都与你有关。”
“水神性格敏感,除了你,谁受得了他。我的语气稍微重一点,他便把我划出了交友圈。”
“运气神也是。顶着‘厄运’,日复一日为他驱除反噬,还不含丝毫厌烦的,唯有你了。其余的,给火神治伤、包容战神在初见时的冒犯……”
信使一边罗列自己见证过的事件,一边抑制不住地捏了捏鹤容的脸颊,眼眸里浮现出叹息和笑意。
“你已经非常棒了。”
他撤回神力,黑色的纽带随之钻入书页,恢复成一个个娟秀的字迹。小监督安安静静地听着,忽地抽噎了一声,似归巢的小兽,终于敢释放悲伤。
“……长鸣不许我复活她。”
少年的声音染了哭腔,琥珀色的眸子中浸满了水雾,半是茫然半是难过,像是被猎/枪击穿后,寻不见凶手的瑟瑟发抖的兔子:“嘉纳不告而别,宜年希望轰轰烈烈地死去——我无法拒绝他们。”
“他们大概是想保护我……但为什么一定要抛下我呢?我不太理解,所以我反复确认了。”
——“这是你要的吗?”
……
长鸣非死不可吗?
不是。
疏宜年非死不可吗?
不是。
问题不止一种解法,而两个人都选择了既能处理矛盾,又能满足自己的方式,协助着鹤容。
驿站内的住客,如绷到极致的弦,到达临界点之后,便会骤然断裂……唯独信使不在这行列,于是日常冲他哼来哼去的神明成为了他最后的同伴。
——“这不是我要的。”
鹤容与信使对视,哑着嗓子、放低了音量。他的模样着实凄惨:浑身湿润,水血交杂,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绷带下肯定皮肉外翻……
少年之前没掉过眼泪。
水神死后,他彻底憋不住了,被汹涌的沮丧淹没,连天生的乐观都稀释不了他的疼痛。
他哽咽着,委屈地重复。
“这不是我要的。”
“……”
信使抱住他,揉了揉他的黑发:“我知道。你已经非常努力了。”
神明的指尖摩挲着湿润的发丝,大脑内浮现出少年对着镜子,一本正经地练习笑容的姿态,和眉眼弯弯时的天真烂漫,不由得揪心。
“你曾经问嘉纳,在某个人需要的时候,赶到他身边,把他从深渊里拽上来,是不是错误的——”
“这不是。”信使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告诉他,“确实,你的努力没有得到回应,没能挽回崩裂的一切,可你没做错什么。”
“善待他人、信赖他人、支撑他人……我所认识的小鹤容,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
“温柔没有错。”
“你也没有错。”
……
大雨倾盆。蓝色的光幕在澎湃的海水、滚烫的岩浆与塌陷的建筑间包裹住所有生灵,抵挡了全部灾害,替监督者争取到了缓冲的时间。
——【世界灵气值上涨。】
鹤容抱着功德薄,大步奔跑着。
深林是被灾厄的气息唤醒的。拥有了雨水的增幅,受她操控的植物长得飞快,缠绕住逐渐显形的异兽,不要命地绞杀着——
“果然。”火神望着遍布城市的藤蔓,“感知到摧毁了她的家庭的灾厄,她会加入战斗。”
“我去打晕她。”
少女离开阵眼。接近深林之前,半路杀出的黑色字符拦住了她的脚步——“噌!”
利刃般的符文划破墙壁。雀以惜踩着障碍物,翻身躲过袭击,神色讶异地看向来者:“……你没守着鹤容?他受的伤不轻吧。”
白毛鸽子收拢起羽翼,停于屋檐。
“关你屁事。”
……
水神庇护着众生,植物神牵制着灾厄,信使挡下了火神……凭借着暂时僵持的局势,鹤容推开驿站的门,望见了吧台后的世界。
男人捏着酒杯,抬眸看他。
他诞生的第一天,公良闻亦是这样,百无聊赖地倚着酒架,懒散地听着他同嘉纳窃窃私语,讨论到底是谁的嗅觉出了毛病。
——恍如昨日。
在鹤容开口前,公良闻放下酒杯,无视了他的血迹、伤口和湿润的衣服,冷淡地问:“你想让我帮你治疗心脏?”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到绝境,他舍不得许愿。在信使的安慰下重振旗鼓的他,第一反应,就是争取一下上司的援助——据功德薄计算,成功率高达90%。
“……”
世界沉默了片刻。
因为全部的能量都被用于“续命”,鹤容的眼睛并没有消肿,眼角绯红。与这抹刺目的红互相映衬的,是苍白的肌肤、失色的唇瓣。
少年依旧安静,却比控诉更惹人怜爱。
“你要继续考核吗?”世界问。
鹤容回答:“您说过,我会需要这份权利的……我不知道属于监督者的权利有多大,但您不会骗我。”
“……”
不记打的傻子。
刚被捅了一刀,又敢交付信任了。
公良闻垂下眼帘,掩盖住晦涩的心绪,故作漫不经心地叙述道:“世界的基石有三个:创造法则、抹除法则……和我送给你的功德薄。”
“它真正的名字是法典。”
……三大基石?
鹤容低头,观察着怀中的古老书籍。这三个基石,皆在他的掌握内。少年感到了些许的微妙,与即将迎来真相的不安。
他轻颤着睫毛,退了一步。
门扉隔绝了外界的喧嚷。这座规则之外的场所,只余下他和世界,空荡而沉寂,足以放大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咔哒。”
门把手被他碰到,发出轻响。
“我活得太久了……久到万事万物,都提不起我的兴趣。个人的生死,朝代的兴衰,时代的更迭,皆使我乏味。”男人的眉眼间仍然满是倦怠,混杂了锋利的冰冷,“因此,我决定永眠。”
“可世界的运行并不稳定,偶尔会出现颠覆性的bug——战神的存在,使我找到了灵感。”
“你成了我最后的慈悲。”
……
世界稍微提起精神,迈出吧台,一步一步地接近门板旁的少年。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的,是他清冷且缺少烟火气的嗓音。
“你会代替我,看护一切。”
“你会游离于万物之外,同这座驿站一样,被固定于时空之中,永远没办法解脱……什么都会在不断重复的舂去秋来里消逝。”
“而你不会。”
世界停下了脚步。
他的指尖触碰上被血染红的绷带,乌黑的眼眸透过布料,注视着破破烂烂的、不再跳动的心脏。
鹤容靠着门,望着他。
“功德簿不是功德簿,你亦不是监督者——你是我的继承者,是为我担下全部的枯燥与单调,替我维系这世间的生灵的牺牲品。”
“从你睁开眼睛的那刻起……”
“你便注定孤独。”
为什么会优待鹤容?为什么会无意识地心软?为什么会一次次地劝鹤容走?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这是条残酷至极的不归路。他创造鹤容,就是要将他推入漫无边际的痛苦中,任由他被折磨、扭曲,磨灭掉所有的生机、热爱。
公良闻的双标不是出于宠溺。
是出于不忍。
——世界待鹤容至此,他却一无所觉地弯着漂亮的眸子,露出了降临人间后的第一抹笑容:“……抬起头的刹那,阳光无比温暖,鸟脆声鸣叫,草丛里有蝴蝶翩跹。”
“于是我对这世界一见钟情。”
……
他爱着这世界啊。
男人烦躁于他的不谙世事,懊恼于自身的失误,索性逃离了驿站,减少了和他的交流。
“你要继续考核吗?”公良闻问。
此刻的你,应该清楚被抛弃、被背叛,不得不孑然一身的滋味。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了解了继承者的宿命后,你要继续考核吗?m.χIùmЬ.CǒM
鹤容半阖下眼眸。
他的睫毛湿润,又长又密,把眼里的琥珀色衬得分外剔透,如流转的细碎星光。少年意外的沉静,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要。”
他神情执拗:“您说过,我会需要这份权利。若通过考核,我至少……”
鹤容卡了壳。
嘉纳背弃了他,他不知道嘉纳的想法;长鸣与疏宜年皆是自愿赴死,他也不够明晰;反叛者的愿望过于宏大,他没把握……
少年迷茫了一瞬,便有了目标:“至少我能把深林的家人救回来!她一定会开心的。”
“……”
无可救药的残次品。
世界评价着,烦闷地拿指尖按压了鲜红的绷带,不出意外地听见了一声极其微弱的痛呼。
他抿唇,开始治疗伤口。
治疗过程中,鹤容瞅着他俊美的五官、冷漠的表情,回忆着他关于永眠的话语,张开了嘴:“您说,如果某一天,我恨您了,就告诉您。”
公良闻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我不恨您。”
少年的声线温软似棉花,沾了雨幕的润意,含着点沙哑,透着晴朗又清新的意味,悦耳极了。
世界垂着脑袋,盯着绷带。
这颗由他亲手放进去的心脏,装下了许多人。就算被利刃扎穿,它的主人也没学会把自己放在最中心,甚至连刺骨的疼都记不住。
鲜血淋漓了,还摊着最柔软的内里。
公良闻没吭声。
他准备趁这次重伤,将鹤容改造成纯粹的法则体,删掉属于神族的部分,加强鹤容的战斗力。
只是……
男人迟疑了少顷。
在他迟疑期间,鹤容慢慢地、十分真切地说出了第二句话:“谢谢您把我领入这个世界。”
公良闻怔了怔。
性格过于极端的残次品傻乎乎地冲他笑,眸子如初生时一般澄澈。明明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哭肿了眼,他仍是干干净净的,不染尘埃。
……哭一场就够了吗?
公良闻收回手,面上毫无波澜。
——“我该走啦。”
鹤容拉开门,望向淅淅沥沥的雨、遍地的植被、倒塌的房屋……光景远不如他降临时美好。
托水神的福,没有人哀嚎。
记忆和现实交错,编织出绚丽的、丰富的、多层次的,属于这世间的色彩——
“果然。”
他道:“无论看多少次,我都会觉得,可以行走于这片大地上,真的太好了。”
——“我一定会抓住反叛者。”
……
即使心脏不会再跳动了。
他还是……
世界注视着他的背影,蓦地笑了一声,瞳孔内闪过难以分辨的、非常复杂的情感,减少了眉宇间的淡漠,挥散了深厚的疲倦。
……不愧是残次品啊。
……
不管多疼。
他总会报之以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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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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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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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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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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