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胸口破了个洞,绷带渗着血,一动就钻心地疼,脑袋亦昏昏沉沉的,但这不妨碍他工作。
他心灰意冷了半晌。
当然,少年并不明白自己的反应叫做“心灰意冷”。他只是坐在窗边发了会儿呆,听了会儿故事,了解了无藏的动机——
为了比他更重要的事物,无藏伤了他。
这很正常。
小监督从不认为自己必须是最重要的,也不认为付出就一定要得到回报。他沮丧于驿站的四分五裂,遗憾于友人的刀剑相向……如果无藏的计划不会导致生灵涂炭,他会帮他的。
可惜……
他们的立场不同。
少年在信使的费解中讲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近乎不死的体质,表示要动身去抓捕“反叛者”了:“这是世界交给我的任务。”
信使:……
派你做任务,世界心真大。
神明没有表露出内心的吐槽。他扫了眼绯红的绷带,与鹤容那失色的唇瓣、惨白的脸蛋,不由得纠结。
……别吧。你这怎么抓人啊。
信使十分想反对。然而,他勉强能刚火神,却完全敌不过战神,去了便是送菜,根本没底气阻止监督者。
最重要的是,功德薄印证了他的猜测。
战神真的妄图复原神代——
拿数以万计的人命赌。
……信使起身。他望着鹤容的眸子,将那抹剔透而清澈的琥珀色深深地刻进脑海里,才轻声道:“走吧。我可以帮你拦下火神。”
他没有再搀扶小监督。
少年的步伐艰涩了片刻,在适应了疼痛感后,变得流畅、迅速,仿佛从未受过伤。他的伤口崩裂了,血又哗啦啦地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衫。
信使:……
信使惨不忍睹地挪开了目光,封住了自己的嗅觉,硬着心肠,不断提醒自己——“为了众生。”
鹤容倒是分外淡定:只要抵御住眩晕感、疼痛感,强行利用体内的法则保持清醒,他就能持续活动……流血而已,小场面!
丝毫不慌的小监督推开了门。
……
他怔住。
……
“无藏说,嘉纳出差了。”鹤容喃喃自语着,踏出驿站,注视着阴沉的、昏暗的天空,“……那么,这股浓烈的味道,是属于谁的呢?”
——全是嘉纳的气息。
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咔咔”响。树枝断裂,被席卷的物品撞击房屋,发出使人心颤的,一听便感受得到那巨大的破坏力的声音。
功德薄自动展开——
【x国x地,发生地震。】、【x国x地,面临海啸。】、【x国x地,遭遇泥石流。】……
【根据以上情报,我断定:运气神加入了反叛者阵营,灾厄们已经被引出来了,正在全球作乱。】
——【世界灵气值上涨。】
随着“灵气值上涨”的提示,信使体内的被封印的法则蠢蠢欲动,沿着他的四肢百骸,向他的心脏传输着神力……他的味道变浓了。
鹤容瞬间领悟了“灵气值”的意义。
“我去救人!”信使的兜帽被风吹落,白色的发微微晃动,模糊了他的神情,“你……”
“我可以!”鹤容回答。
“快去吧。”
小监督一眨不眨地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轻轻地推了推他。总是稚嫩似雏鸟的少年似乎因胸膛的这一刀长大了,眸子里划过一丝坚定,渲染了纯粹的色泽。
“功德薄,告诉我无……”
他顿了顿,改口道:“告诉我反叛者的位置。”
信使:……
你真的能行吗!!!
神明犹豫几秒,设想了一下人类此刻的伤亡,顿时有了决断。他往鹤容的怀中塞了本书,便头也不回地离开。xiumb.com
无数条纽带般的文字从各个房屋内钻出,略过一声声惊呼,跟随着他的步伐,奔至需要帮助的地方——“救救我。”
有谁这么写着。
写下这些字句的人,在等他。
……
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簌簌飘落,淋了鹤容一身。他乌黑的发上缀了层细雪,衬得他越发脆弱,如同一触即破的纸张。
少年抱着功德薄,冲目标跑。
血管内的液体“啪嗒”、“啪嗒”地融进覆盖了大地的白雪里,留下了他的踪迹。
待血液耗尽,最后的法则不得不化作他的生命力,支撑他行走。这刹那间的虚软,令他一个踉跄,摔入冷得扎人的雪中。
随即,有人握住了他的胳膊。
屹今为止,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的,只有两个人:存在感低得吓人,堪比幽灵的疏宜年;实力吊打所有人的世界意识。
世界向来不屑于遮掩行迹。
“……宜年。”少年唤道。
今天早上,他送走了长明灯。今天下午,无藏捅伤了他。一出门,扑面而来的,是属于嘉纳的背叛——他目前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情绪。
鹤容的脑袋彻底死机了。
他只知道,不能放任反叛者作恶,必须要尽快破坏无藏的计划,挽救世间的万千生灵。
——他一定要前进。
即使没了半条命,每一个动作皆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弄丢了太多的人,他也不可以停滞于原地,慢吞吞地整理思路。
这个夜晚,有风,有雪。
没有灯。
疏宜年把他扶起来,看了看他红白交杂的衣服,将他摁到了街边,倚着墙壁:“冷静点,鹤容。”
“……”
鹤容垂下眼帘:“我没有生气或焦躁。”
——“可你找不到方向了。”
“这么浓烈的‘厄运’,这么快的扩散速度……战神确实大手笔。不出意外的话,全世界都被拽入这场灾难里了。”疏宜年平静地陈述,“长鸣毕竟是妖,抵挡不了事关一个时代的洪流。”
“而我可以。”
鹤容蓦地抬头,凝视着他。
“我的神职代表‘治愈’,如果燃烧灵魂,我便可以做到起死回生、庇护众生。”少年弯下眼眸,发尾多了一抹幽蓝,“你知道吗?我一直——”
“一直想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
“……宜年?”鹤容捏住他的衣袖,琥珀色的眸子内泛起了茫然,纤长的睫毛上下翻飞。
“这是你的愿望吗?”小监督问。
疏宜年笑了一声。
他陪着鹤容,依墙而坐,再与少年十指相扣,望向翻腾着云雾的,无星无月的天空。
“今天是个放烟花的好日子。”
神明道:“今天的烟花,会是这片天空里的唯一光亮,会是最绚烂、最夺目的色彩——鹤容,想看烟花吗?”
“……”
鹤容握紧他的手,眼眶泛红。
——“咔嚓。”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小监督瞄见疏宜年的脚,像是玻璃制品,一点一点地碎裂,化作蓝色的粉末,飞往云雾——“咔嚓”,“咔嚓”。
他不敢再看。
而逐渐空荡的掌心,昭示着神明的消逝。鹤容收紧了手掌,却握不住任何事物。
疏宜年抵着他的肩膀,语调一如既往的温和,透着不疾不徐、不瘟不火的淡然,仿若山间的风,悠闲又自在。
神明说:“水会替我回答你。”
……水?
折磨着他的神经的“咔嚓”声终于停下,疏宜年的气息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下起了雨。
雪尚未休憩,雨就翩然落下。这雨是温热的,抚慰了鹤容的身躯,缓解了他的疼痛。
“嘀嗒”——
有画面浮现于他眼前。
水与火是两个极端。
同样是诞生于法则本身,无父无母的神明,雀以惜肆意张扬,敢爱敢恨,想做什么,便会去做。
而疏宜年不是。
少年沉默寡言,习惯于悄悄观察,鲜少发表自己的看法,活得宛如隐形人,连供奉都不多……日积月累之下,他成为了边缘的存在。
他不是活泼开朗的性格,神明们各自被信徒捧着,没兴趣迁就他——“像鬼魂一样。”
同族这般评价他。
……
若非受伤,同族几乎不会踏足他的领域。
热衷于跟信徒交流的神明——例如嘉纳——是比较罕见的。大部分的神,都和人类有着距离感。
疏宜年也是。
纵观历史,处于神代的他,不是在为人疗伤,就是在研究药草,把“工具人”三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其实丰成礼更加冷漠。而万物对黎明神,抱有天然的敬仰,认为他是指引道路的北极星,信赖着他……水神则不同。
疏宜年的低调、安静,不会让他变得神秘,只会在日渐普及的医疗技术里,削弱他的价值。
毕竟,他连灾厄都杀不了。
……
他接触过嘉纳与长鸣。
鼓起勇气,试探性地伸出了代表友谊的小触角。然而,深陷反噬的嘉纳抗拒着全部的生物。
长鸣的第一反应则是:你想要什么?
……他的小触角“啪”地断了。
在人际交往上,疏宜年是个极其胆怯、无比懦弱的人。一旦对方表露出一丁点的抗拒,他便会马上缩回龟壳,将自己护得死死的,不再探出头。
……
千百年来,鹤容成为了唯一的例外。
……
“嘀嗒”——
温热的水接连落下,牵着小监督迈进了一个个音画俱全的情景内,为他讲诉了一个胆小鬼的一生。
自遇见他,画面骤然明亮。
……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疏宜年以为自己会再度铩羽而归,但鹤容的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就像是汪洋大海,足以容纳百川。
少年不含一点棱角。
不会拒绝不合理的要求,不会介意被逗弄,不会生气,不会埋怨……他的眼眸中盛着最干净的流光,每一次的转动,都能映出万物的美好。
他会讨厌谁吗?
不会吧。
神明终于敢放下紧绷的心绪,放下满身的尖刺,放下多余的疑虑,享受篝火的温暖。
唯独鹤容——
会包容、接受、谅解他的一切。
……
“黎明神,我有两个愿望。”
“一,想要拥有一个知己;二,至少死前,想干一件轰轰烈烈、名流千古的事。”
“我可以实现它们吗?”
……
“鹤容。”
“想看烟花吗?”
小监督沐浴着淅淅沥沥的雨,湿润的眼睫微颤。他仰起脑袋,靠着墙壁,看向遥远的天际。
“嘀嗒”——
蓝色的光点取代了浓稠的云雾,点亮了无星无月的天空,如银河一般,熠熠生辉,闪烁不止。
“嘀嗒”——
每一颗雨水的降临,皆伴着绽放的光点。冬日的寒冷、压抑全被这份烟火秀驱散,变得灿烂至极。
鹤容捂着残破的胸膛,任由水雾填充瞳孔。
……为什么。
被雨水浇灌的植物开始疯长,街边的杂草缠绕上鹤容的衣角,一点点攀爬,抚摸着少年的侧脸。
草叶幻化成深林的模样。从沉眠中苏醒的女人借由植被,触碰了虚弱不堪、眼眶泛红的小监督。她的长发包裹住鹤容:“……怎么了?”
“泥泥,不要哭。”
……我不是。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泥泥”。
“……够了。”
鹤容哑着嗓子,拍开了深林的手。他踉跄着起身,按照之前背下的地图,继续前行。
雨浸湿了他的发丝,加重了他的步伐。
“泥泥?你要去哪里?”
——“我不是泥泥。”
发现了水神的牺牲后匆忙赶回来的信使听见了少年的话语:保留了往日的温软,添了些类似于歇斯底里,却更为体面、更为内敛的难过。
鹤容的声音含着泪意。
“……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垂着头,掩盖住神情:“至少,把我的名字还给我……我不是泥泥,从来都不是。”
深林愣了愣。女人的唇瓣翕动,她的话尚未出口,信使便斩断了被她附身的杂草——草叶混着雨水,摔进雪里,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少年的肩膀耸动了几次。
信使盯着鹤容的侧脸,看完了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滚落的过程,只觉得头皮发麻,慌了阵脚。
他哭了……?
雨仍旧在下,却藏不住哭声。
……
被困于高校的丰成礼望着窗外的奇景。
一个重要的友人,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以神明的灵魂作代价,所换来的千万条生命,争取到的一段剥开迷雾的时间——
这是济世之慈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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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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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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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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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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