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珂心急如焚,不停地用手机确认教务处有没有锁门下班。就连在楼下等待的阿鲲都开始奇怪她为何在数学院办公处待了这么久,询问是否需要他上来帮忙。
如果不是那位梳着大波浪的年轻女性也赶着送一份文件来,妆还可以补得更久。
回到201室,女职员接过开题报告书垫在下面,先翻开后至的文件,看不到两眼便随手签了同意两个字。
“我们数院办公室老师是你想差遣就差遣,章是你想盖就盖的?同学,”她明知黎珂着急,却仍用0.5倍速慢条斯理做着一切,“你下次可得注意点。”
“……”黎珂恨不得一拳打歪她的嘴。
她和年轻女性一起走向205,对方特意让了半个身位:“你先盖章吧,黎珂同学。”
黎珂轻点了下头。
“我是13届的数院毕业生,和你们统计学系的苗重阳老师同班,我姓梁。”
黎珂闻言扭头多看了她一眼:“梁……梁老师?”
“还是叫我梁学姐吧,月初才在院里替补了一个打杂位,可比不上你们苗重阳老师。”对方对她笑了笑,“你刚才遇到的那位严老师脾气一直很大,她资历老,而且和陈校长私交不错。”
一句话就把这屋檐下的弯弯绕绕梳理清晰。
梁学姐拍拍黎珂胳膊:“我会帮你登记的,你走吧,省得回去201还看严老师的脸色。你以后在院里读研,这样的事还多的是呢。我就因为一份奖金申请材料跑过十三趟学生处。”
她对黎珂所受的委屈完全感同身受。在这陈澍构筑的屋檐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政岗却能对学生摆这么大架子,身为学生必须向这群自称“老师”的人低头,打落牙齿和血吞。
会莫名地想哭,眼泪在眼眶打转。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明明自己并没做错什么。憋屈、酸楚、愤懑,却怎么也止不住。
……这样的委屈。
*
啪!
校长办公室遽遭临门一脚,每一寸木板都闪出火星来。
何霜忙着穿衣系带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陈澍看在眼里,心里刚生出些轻蔑之意,只见傅百城一路噼里啪啦惊风走雷地走到面前,当即吓得站起身来退后一步:“你你你想……”
钟锦帆紧跟他身后亦步亦趋,暗中对陈澍形成犄护之势。
“我有事和陈校长商量。”傅百城出乎意料地没对陈澍发难,而是先乜了何霜一眼,“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自觉一点滚出去!”
何霜吓得缩起身体一声啜泣。
有事商量……不是来算方才黎珂的账?
陈澍心念电转,推了推眼镜:“钟秘书,送何霜同学走。”
陈澍本性多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知道时常与两位情妇来往难免会走漏些风声,但他向来行事小心,实质性证据是绝不可能落入外人之手的。傅百城说手里有证据若不是故意使诈,那可能性就只有一种。
偷偷拍下证据给傅百城泄底的人,就是那两人中的某一个。
他心里是有过答案的。但后来的种种变故,似乎又要将这答案完全推翻。
究竟是哪一个?是那老女人……抑或何霜?
说是“送”何霜走,钟锦帆敷衍地把何霜半拎半拖往外一推,也不管她软着身体摇摇欲坠,毫不留情地当面重重拍上门。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赶紧回到陈澍左右,好似生怕傅百城会对陈澍不利。
谁知傅百城画风突然急转了一百八十度:“陈校长,能不能请你……”
他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喉结滚动,吐字艰难。
陈澍如临大敌,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抗拒他接下来的话。
钟锦帆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也好陈澍也罢都太戴惯了面具,傅百城这个开场白简直比之前疯批似的撕破脸更加恐怖。
毫不夸张地说,“能不能请你”之后就是加上“全家去死”,他们都不会觉得意外。
但谁料到傅百城闭上了眼睛。神情冰冷,天气也冰冷。
他居然说——
“……能不能请你放过黎珂?”
*
前一天深夜,钟锦帆递来的消息从黄厅长手里转了个弯,送至傅百城面前。
钟锦帆出身湖南某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任职于广州某律所。
他和黄厅长的缘分开始于黄厅长在y大的第一个校长任期。那时一位研究生在y大东门不远处被进校施工的泥罐车碾压身亡,校方拟定的赔偿金额家属嫌少,呼啦一车人到行政楼下又是拉横幅又是举遗像又是大喇叭游街示威,闹得不可开交。
这桩案件留给辩方的空间小之又小。律师换了又换,最后是钟锦帆扭转了倾向死者的舆情,逼得死者家属不得不为无脑闹事付出代价,把放进口袋的赔偿款原原本本吐出来赔给了学校。
一条人命分文不赔,终审判决当初在法学界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至今还被法学院作为教学案例反复评说。轰动散去后不久,钟锦帆开始了在y大发展规划室的职业生涯。
黄厅长的第二个校长任期内,时任副校长的陈澍暗中渗透,同法学院的行政班底玩起了集体贪.污那套。
钟锦帆则在黄厅长授意下套起了娃。他暗中与陈澍交好,暗暗中适当协助陈澍,暗暗暗中替黄厅长收集证据。
陈澍把所有人都与自己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想撼动他,无异于要顶着盘根错节刨至地心深处,把整棵大树连根拔起。
黎珂也好,谭成辉也罢,缺少了长时间的蛰伏,即使证据大剌剌摆在他们触手可及之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钟锦帆则不同。
他已经蛰伏得够久了。
从着手那一天起算来至今已五六年,他能提供的证据数量累和起来绝不是小数目。
“两千五百张印刷纸叠在一起厚度大约有十厘米。”黄厅长比了个接近自己腰身的高度,“钟秘书交给过我的证据如果全部叠起来大概有这么高。他有法务工作背景,做这种事比一般人更得心应手。”
傅百城懒得听他画大饼:“有那么多证据,还是没有把握扳得倒陈澍?”
“所有证据黏度都太高,不干不净的,你勾我连牵扯太广。如果公布一个,就务必会查出一大堆,那些人知道自己要被牵连,就会想尽办法抱成一团,推出几个替死鬼顶罪。陈澍把自己藏在核心,他们保住陈澍就是保住自己。”
黄厅长摇摇头,“要想筛选出一部分给一群合适的人定个合适的罪名,实在不容易啊。”
这就是陈澍的不败法门。
人均共犯,便人均□□。
“一旦控制不好,发生什么连锁反应,这火就会烧回我们自己身上。”黄厅长摸出打火机,“来一根?”
傅百城举起茶杯冷冷盯着他。
忘了这位靓仔脾气大,闻不得烟味。
他悻悻收起香烟,拿手指点点空气,“邹飞出事牵连多不多?跟陈澍倒台比起来那点人还不够塞牙缝的。何况邹飞再怎么牵连也不过牵连底层罢了,一旦陈澍……我敢保证这个级别以上的能达到两位数。”
到时候他们不仅动不到陈澍,就连自保都难。
单个的官僚与成群结队的官僚集团,数量效应并非简单相加,而是几何级数增长。扳倒前者易,扳倒后者难,难于上青天。
陈澍位高权重,非常规手段常规人脉可轻易撼动。黄厅长和他表面和气,实际上却有最深也最急迫的矛盾——这两人都想要几年后调任中央的那一个名额。
傅百城会想到与黄厅长结盟,是很自然也很合理的事。
另一方面,黄厅长既然出力,自然就想得到更多。
他慢慢朝傅百城靠过去,单手搭上后者的肩膀:“小傅啊……”
傅百城抓住他的手:“有话直说。”
黄厅长只是喝茶未饮酒,眼神却熏熏然眯缝了起来,“我是能保证你那些公司一切正常。但我出力这么多……”
傅百城伸指推开半扇窗透气,半张脸一下子映上摇曳的花红柳绿。眉眼、鼻梁、嘴唇,从线条到色彩再到光影,无一不动人心魄。
他同二十年前的某个人相像却又不像,他继承了那个人的半面影子,恐怕也继承了半幅那个人的命运。
他问:“黄厅长是在向我索贿?”
黄厅长失笑:“哪里哪里。我只是有一个合作跟你谈谈,不知你意下如何。”
傅百城定定看了他两秒。
这位老人笑起来两眼弯弯,倒很有几分潮汕人钟爱的佛相。
他把方案翻了翻,合上了。
“你不再多看看?”黄厅长嘴笑得歪向半边,“虽然我对我们的合作是打心底里高兴的,但你平时签合同也会像这么粗心大意吗?”
傅百城掀起眼皮:“您是想把我当洗钱工具人?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就没办法了。”黄厅长立刻后仰身体拉开距离,“我只好劝你不要为了爱情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终身的事情来。陈澍可不好对付,现在的钱权地位你能舍得不要么?”
傅百城拿自己的茶杯与他碰了碰:“我看得快是出于对您的信任,我们合作愉快。”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的鬼却在念各自写的经。
……
回去的路上,因为傅百城拉黑黎珂而火气正旺的陆秘书意外地停止了对他的炮轰。不仅如此,还时不时担忧地看看后视镜里他的侧脸。
被看得多了,他皱起眉头:“专心开车。”
“这些当官的没一个是好东西!”陆秘书一点就着,对黄厅长的不粘锅行为破口大骂,“当初您试探他对陈澍的态度,是他拱火您跟陈澍作对的!是他把您当枪使,现在事情做到一半他还好意思腆着脸向您要好处?他跟陈澍究竟有什么区别?”
傅百城没吭声。
合作这些年,两边互利互惠才能长久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好处他从没少给黄厅长。
只是他们的金钱往来从来都走合法渠道,即使被查出来也没什么。这次突然向他狮子大开口,不惜铤而走险……实在不符合黄厅长的作风。
非常时期,他突然发什么疯?
陆秘书骂声不绝:“他这是□□裸的勒索!敲诈!你看看他这狗屁方案!不当他的atm他就收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想收手了?他妈骨灰都吹到他家门口了,他怎么不收收?”
骨节咯咯作响,掌心现出深深的五枚指印。
傅百城松开拳头,扭过头凝视窗外:“闭嘴。”
陆秘书激动得眼角泛红,眼见前方有车想别过来,一拳捶得喇叭虎虎生威:“我打烂他xx的老脸!”
“闭嘴。”一包纸巾从后座伸出来,“擦擦口水。”
“……”再为这个死直男流一滴泪她就不姓陆!
*
有一件事陆秘书倒说得很对。
开弓没有回头箭。
扳倒身为副部级高官的陈澍——
这个最开始只属于黎珂个人的意志,到他手里转了一圈,再到有了黄厅长的介入,现在已带上了官官相斗的味道。
黄厅长和陈澍的争斗,亦是两个官僚集团的血拼。
窗外长空万里,一道孤鸿。
傅百城恍然又想起那个二十年来时常会做的梦。飞机在空中远去,消失在换日线那头,他身不由己,被巨大的气流冲倒在机场的铁丝网边,画眉之血一滴一滴落在额头。
权力斗争之下,必有人要做牺牲品。他自那再没有父亲了。
遇到黎珂之后,他好像已很久没再做这个梦。旧梦重提,不知不觉他已站上重演旧事的舞台。大厦会倾,但至少黎珂可以好好独活于废墟之上,就像年少时的他那样。xǐυmь.℃òm
傅百城静静把目光转回陈澍脸上。
“咳……”陈澍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如果王秘书在的话,必定赶紧帮他呛出一连串“咳咳咳”来掩盖,可惜王秘书请了个探亲小长假,现在他身边只有这个木木讷讷的钟锦帆,见他不体面也不知道替他遮掩遮掩。
稍稍理顺气息后,陈澍眉毛一松,低着头捂住脸低笑起来。
笑着笑着,耸肩的幅度越来越大,低笑逐渐变成了大笑,笑到几乎耗尽了肺里全部的空气,笑到眼泪从眼角沁了出来。
或许是他笑得太有感染力,连钟锦帆都跟着一同扬起了嘴角。
光移影动。
厚重的阴影直直对着傅百城笼罩下来。阴影里,他的表情空空洞洞。
“小傅总,你我之间就这么点小要求何足挂齿?不仅黎珂,之前所有的不愉快我们都可以一笔勾销。只要——”
陈澍主动上前两步,伸手搭上了傅百城的肩膀。
后者斜眼。那正好是黄厅长昨晚搭过的位置,分毫不差。
两人距离顷刻间挨得极近。陈澍发力,语气和手劲同时加重,笑脸陡然变得狰狞,“你向我鞠躬,为你之前所有失礼的举动道歉,要大于九十度的那种哦,小一度都不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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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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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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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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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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