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空气凝滞。
在睚眦必报气死人不偿命这件事上,傅百城若称第二,恐怕就没人敢称第一。
不仅因为他报复的手段之无赖,言语之无解,还因为他发作起来根本就不分场合不看对象。有迹可循的对手尚可控制,随心所欲的敌人就算不够致命,也够让人吃一壶的。
所以当陈澍处心积虑摆了场鸿门宴,却发现理当赴约的主角姗姗来迟时……
他有点慌。
王秘书第三次从门外打完电话回到他身边。
陈澍以只有两人加上钟锦帆能听见的声音问:“他还在堵车?!”
堵堵堵堵他个肺!又不是高峰时段,傅百城车开进珠江了不成?!
王秘书擦擦脸侧滑落的汗珠:“确实已经不堵了。”这是个好消息,陈澍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终究没松完,只听下半句是,“他下车了,准备顺着广州大道用腿走过来。”
就这样还是删减版,原话后面还跟了一句:“别急啊王秘书,虽说久了点,今天结束前总能走到的。”
陈澍的五官狠狠扭曲了一下:“……”
如果再给陈澍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摇晃着会前脑子一抽一反常态想要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傅百城进行一番羞辱的自己,勒令放弃这个念头。
他向来要做笑到最后的那个。争一时得失从不是他的性格,可他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
上回在第一附属医院正门附近,傅百城突然发难向他挥出的那一巴掌!虽然打的是傅百城自己的车,虽然他事后淡淡地解释那是在拍苍蝇……
但傻子都看得出来,那一巴掌就是冲他的脸甩上来的好不好?!
陈澍自尊心极强又极在乎外人眼中的体面。那巴掌虽未直接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已感到了百倍的火辣和疼痛。
他沉着脸站起来:“诸位稍安勿躁,人还没有到齐,会议还没办法正式开始。恕我失陪一会。”
或许是被傅百城气得有些高血压,久坐之后站起他竟感到大脑一阵眩晕。
想到会议室外微凉的空气,陈澍稍稍加快脚步。好死不死地,当他指尖搭上门把的几乎同一时刻,门外的某个力度使门把脱离了他的掌控,快速逆时针转过九十度,那张令他再也无法轻易维持镇定的脸下一刻便出现在眼前。
又是这样近的距离,又是被迫仰视的角度。陈澍退后一小步回正脖颈,还没等他说什么,傅百城就抢过发言权:“陈校长特意出门迎接真是太客气了。”
“……”一肚子高光台词顷刻化为乌有。
陈澍别过脸,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请进。”
倘把会议室里挤挤的人头像word文档一样标出高亮,眼前的景象就会是一锅两派,泾渭分明的西红柿炒蛋。炒蛋有陈澍撑腰隐隐占着上风,傅百城一来,蛰伏已久的西红柿们一扫萎靡,顿时有了底气。
某科院供水公司代表提着笔左看右看,在接收到陆秘书暗中递过来的眼色之后主动打破沉默:“陈校长,既然两方都确认无误,那我就签字了。”
十一月初,陈澍正式撕毁黄前校长时代与科院供水的续约预定,违约金由接手y大供水的新合作伙伴,天河区东霖科技有限公司支付。
y大工程队执行效率太高。科院供水那边忽闻惊变还在积极派人协调,y大宿舍区楼下便已堆满了拆下后丢弃成堆的直饮水机,新公司的机器堂而皇之进占学生宿舍。
面对科院代表质询,校长办公室假意推说是直饮水机水质被实验室检测出了问题,派钟锦帆陪同代表前往宿舍区取样。代表前脚刚踏进高层四合院,一个刚卸下来的直饮水机就像垃圾一样丢到他脚下,笨拙地轱辘了一圈儿。他站在那里,眼帘中自家公司的产品横七竖八垒得足有一人多高,像两军对垒后累累的白骨。
代表来之前就对陈澍憋着一股气,如今有傅百城撑腰,说话就是硬气,一边签字,一边嘴上不停:“敝公司与贵校的合作从黄校长第一个任期时就开始了,一直保持友好合作。这样算起来,陈校长找下家的速度比贵校的人事调动快了不知多少倍。”
陈澍假装听不出他的讥讽,心平气和地笑了笑:“校长办公室替换了一批优秀的新鲜血液,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而已。”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澍第一把火燎了十家附属医院之原,第二把火又尽收广州校区的三十余个学院为己用。
至于第三把火,他不介意放到傅百城的后院。黄校长时代傅家在y大扎下的根,就由他来拔起。
终止合作的协约一份份从傅百城手中流过。绿化、建筑、食材、精密仪器、饮水和用水,黄校长在任的上一个五年,他构筑起的高楼大厦倾塌也不过瞬间。
他手指放松,目光放空:“我没什么可说的。大家统统听从陈校长安排,签字就是了。”
前半句话对着陈澍,后半句话则是对着会议桌旁跟他同坐一边的众公司代表说的。
陆秘书接过协约替他一张张传下去,像考场上的老师分发答题卷,每个考生都面色凝重。
“小傅总无话可说?”陈澍半阖上眼帘掩住将要溢出的得意,语气平实中带着一丝飘,“我可有话要说。钟秘书——”
钟锦帆右手搭在腰间的公文包拉链上,身体微微前倾做出等候指示的姿势。
“虽然各位新接手学校工程的合作伙伴都愿意替校方承担违约金,”陈澍的目光在己方巡视一周,“但我陈某人还不至于要大家不赚钱倒掏腰包。到底是校方无故违约还是某些工程承包企业先偷工减料中饱私囊,今天我们就摊开来弄个清楚。”
他偏过头:“把那些检测报告都拿出来给小傅总,还有诸位代表看看。”
*
“黎珂,我看到傅先生到行政楼……”阿鲲把镜头调到八倍,几个身影在高楼窗台前一晃而过,“会议室来了。今□□政楼下的临时停车场到处都是商务车,王秘书在会议室里外反复横跳。陈澍开的这场会阵仗不小。”
黎珂给陆秘书发出一条信息,快步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能知道会议的主要内容吗?”
“不清楚。你觉得他们是会无脑站桩大声叭叭出来意的工具人吗?”
话是这么说,阿鲲还是避开行政楼门卫的视线,绕着停车场转了好几圈,试图找出有用的新线索。
几秒种后,四张不同角度拍摄的车辆照片传到了黎珂手机上。
陆秘书的回复语焉不详,摆明了是贯彻傅百城的意思,不想让她过多插手。
这是无可奈何下能获得的唯一线索——一些商务车身上印有公司名称和logo,倘能知道与会的有哪些人,说不定就能知道些什么。
黎珂骨子里有股绝不放弃主动权的倔劲。傅百城不想让她插手,她就真不插手了吗?
把其中一张照片两指放大,依稀辨认出“广东肆建”四个字。
“广东肆建……”
阿鲲立刻说:“就是最近承包下宿舍楼消防设施建设的公司。陈澍最近和这家公司的经理来往过密。”
看来是间黄底公司了。琇書網
她记得傅百城曾在某次对话中不经意透露过学校的供水合同正在改朝换代。傅妈妈也用开玩笑的语气提起过——
“如果y大这项工程让她来选承建商的话……”
一些过往中不经意的碎片,悄然拼凑出眼前的局势。
“我知道了。”黎珂脸上的表情在凝重和放松之间来回切换,最终勉强微笑着说,“谢谢你,阿鲲。麻烦你继续帮我盯着,如果行政楼那边有什么新动作务必及时……”
走廊的拐角另一边传来一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黎珂捂住电话听筒,将身体贴近墙边,听见一个人渐行渐清晰的声音:“……我吃不准处长对她到底什么意见。要是现在拿捏不好分寸,以后她又要跟我们待在同一个系统里该多尴尬?”
另一个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先想这么多。你就当她是个普通应届生,刚刚进入工作岗位,从做文件、打电话、打印整理之类最基础的活开始慢慢带她不就好了?”
是投标会项目总负责人的声音。
走廊尽头似乎有人拉开汽水易拉罐拉环,二氧化碳争先恐后冒出水面,滋滋滋的。黎珂松开话筒,用正常音量说,“请务必让我知道。”
她坦然地从墙边现身,在一惊愕一讶异的打量里点头示意,挺直腰背走了。
“没问题。”阿鲲说,“对了,说到广东肆建……”
话音未落,黎珂就迅速说了句:“自己注意安全。”把电话挂断了。
他举起肖秀荣遮住搁在膝上的手机与镜头,把相机画面举到眼前反复翻看了一会照片。
从头到尾,再终究面露疑惑:“所以她……她知道什么了?”
还没想出个名堂,黎珂就又回拨了过来:“你说什么?”
阿鲲下意识接了一句:“啊?”
“放你妈的比……比特币!”供水公司代表用力把检测材料甩回陈澍面前,暴跳如雷,“上次贵校提出我们的直饮水水质有问题后,我们回去也找了机构检测!”
王秘书和钟秘书一人一边迅速把他镇压下去。
两份检测报告一横一竖叠在面前,如同一个大大的叉。陈澍没理,站起身笑了笑:“除了水质问题外,我们还检测出了其他不达标数据。更重要的是——”
建材、食品等公司代表脸色齐齐一变。
更重要的是什么,陈澍故意卖了个关子:“我想和小傅总单独谈谈。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广东肆建。”黎珂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这公司怎么了?”
与大三末尾高层宿舍楼前校道上的冲突同理。那时深夜叫卖不止的外国小摊贩惹了无法入眠的学生众怒,现在楼内肆无忌惮的电钻声也激怒了不少喜欢待在宿舍的学生。
每当校方不以学生为本的时候,所谓的校方意志就会和民意产生冲突。参考过去的多次冲突结果,学校高层表面上赢多输少,背地里永立不败之地。
学生总是维权的发起者,却是永远的隐形输家。
阿鲲共情能力极强,语速从慢到快越说越激动,说得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黎珂靠上窗口,冷着脸耐心听到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她盯着广场上的一棵大榕树。榕树肉眼可见的相当长寿了,根株合围,但就算再至高至大的树也难逃花叶衰败的时刻,凉风过处,青黄的叶在枝头婆娑。
“新媒体中心有没有进一步跟进情况?”
“代理主任周倩文同学亲率新闻部扫楼,挨门挨户收集意见。”阿鲲顿了一顿,“她一直想跟你见一面,但听说你最近在实习,怕你抽不出空……”
“做得好。”黎珂眼见着又四五片叶凋落,微笑了一下说,“我下班后都有空。”
没想到傅百城居然也是那种自己处境艰难却瞒着不说的类型。他让她不要插手,可事情本因她而起,她亦不是坐视不理的性格。
插手的机会,这不就送上门来了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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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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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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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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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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