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穿上白袍,谢必安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眉眼间透着无声的魅惑。连侍奉他穿衣的鬼仆都看直了眼。
“不怪阳间总是说,人靠衣服马靠鞍,你现在鞍总算像点人样了。”公子扶冥立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必安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不以为意地说:“穿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谁。只要我顶着谢必安的名字一天,整个冥界都不敢轻视我这个人。”
“哼,你可真自大,”公子扶冥入座,轻蔑地说,“别忘了,你如今是一殿叛徒,臭名昭著,身废名裂,是个人都敢骑在你头上。”
谢必安轻笑:“真不该帮你说话,应该让西沼泽的八魔把你抓走。”
戳中痛点后,公子扶冥脸黑下来,正要发作。此时,下人过来传达冥王的指示,恰好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殿下、大人,冥王殿下说,请二位去生死殿帮黑大人整理大簿事宜~”
公子扶冥起身,懒洋洋地说:“本殿就不去了。这种事以后少来禀告。”
绘青不敢说话,低着头跟着公子扶冥离去。
谢必安见怪不怪,跟着下人移步到了生死殿。生死殿就在大殿的后面,周围戒备森严,设下了重重禁咒,需要专门看守的鬼差开路。
穿过层层迷雾,终于到了生死殿的门口。鬼差们是不许入内的,因此,将人领到以后,就无声无息地隐在了迷雾中。
谢必安收回视线,看了眼殿上的生死殿三字,才缓缓推开门,迈过门槛,步入殿内。
里面冷飕飕的,阴风不断袭来,依稀能看到架子上摆着一沓沓的簿子,堆成了小山。最里面掌了一盏灯,发出幽暗的光晕。
他悄无声息地迈近,看到方桌前端坐着一道黑色的身影,宽大的袖口搭在边沿,正低着头,手指在簿上一行行地掠过。
灯芯倏然晃了一下。
“谁――”范无赦警觉地回头。
他没有回应,自顾自地在对面坐下,与范无赦隔灯相望。
幽暗的殿内,唯有这一抔在发光。
谢必安看着那双被灯焰映照成点点星光的眼睛,嘴角微微一笑。“八爷用功过度,晃神了罢,还有谁能进到这殿来?”
范无赦难得的卸下防备,手边没有锁魂链,身上也少了平日里的戾气。他披散着头发,似乎午睡睡不着,才来这里散心的。与发冠高束、穿戴整齐的谢必安相比,多了许多疲倦。
范无赦也扫到他身上的无常袍,不带感情色彩地继续看大簿。
“看你皱眉的样子,大簿想必不好修补罢。”谢必安轻描淡写地说着。
“不必你管。”
“此言差矣,依十殿冥王的意思,特遣我来辅佐八爷,一同补全大簿。”谢必安浮出一抹浅笑。
范无赦抬眼,看着他,问:“就凭你?你身上能有多少能耐?”
“能耐不能耐的,八爷与我共事上百年,难道还不清楚?”谢必安侧目而视。
范无赦的眼神一恍,仿佛想到了什么往事,发出一声轻嗤,拉长音调说:“那我倒还真是了解,勾人心魂的事情没少干。”
“哈哈哈~”他笑弯了眼睛,弯成一道线,嘴角也翘起好看的弧度,比世间的那些个皮囊好看一百倍。
范无赦不禁看了进去。
谢必安也注意到他疲态的注视,似乎处在幽暗的环境里,他所有的防备才会轻而易举地卸下。
”灯芯快灭了,八爷不剪下灯芯么。”
范无赦一动不动。
话音落地没多久,灯焰忽闪了几下,呼地一声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一片寂静,两人谁也未动。
*
“出去!夫子说不收你!快出去!”一体态臃肿的妇人拿着棍子,将羸弱的他往外赶。
慈念斋是牧野县上最有名望的私塾,也是唯一的一所学堂。县上所有有抱负的少年都会来到这里求学。今日本该是抽查《中庸》的日子,他熬夜温习,做了十足的准备。
被慈念斋赶出来,基本上便再无学可上。除了慈念斋,牧野县几乎没有正规的私学。况且,慈念斋的老夫子是当年的科举秀才,一向待人仁厚,连夫子都不收的学生,可想而知,该有多遭人恨。
他被推到门外,毫无反抗之力。
“呸!少来我们慈念斋,这个地方你不配!”辱骂难听的话涌入耳中,他始终垂着眸子,手上紧紧攥着《中庸》。
胖妇人似乎意犹未尽,指着他骂得路人皆知。就在这时,从大街上拐进来一行人,为首的是黑发高束的范明落。
“谢茂?你怎么……”同伴惊诧地看着他。
此刻,他才想起要逃离。
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力道,不容他挣扎。他惊愕地抬头,看到了一双浓得化不开的眸子。
“不许走。”范明落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挡在他身前,“找她评理!”
“范少爷,这种人就不配来咱们学堂读书!他爹专坑穷人,赚死人钱,卖发霉的大米,吃死了多少人,夫子是不会教这种学生的!”
“方才你也说了,坏事都是他爹做的,与春华无关!就算他爹杀了人,他今日也有资格念这个书!”范明落一脸凛然。
同伴忍不住劝:“明落,汤婶说得对,你就别闹事了~”
范明落始终不听,小小年纪,却强硬地不像话。“汤婶,今日谢茂必须进私塾,否则,小爷拆了整座私塾!”
“啊这……”
“别啊明落,你何必这么固执呢!”
汤婶也面露难色,慈念斋翻修的时候,范家捐了不少银子,可以说,没有范家的资助,慈念斋也建不起来。
“范少爷,我知道你和谢茂感情好,汤婶我也不是针对你,只是,这是夫子的意思……”汤婶像哄小孩似的哄着。
他忍不住扯了扯范明落的袖口,然而,范明落只是回头看他一眼,嘴角露出狠笑,二话不说迈进私塾,发疯似的将里面的桌椅砸了一通。
“那今日谁都别想上!”
这句话荡在耳边,他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咽也咽不下,缓也缓不上来。
“明落……”
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么能,像火焰一样滚烫。
范家家风严格,范家老爷子一生光明磊落,正直无私,老爷子给他起名明落――意在希望他一生都要光明磊落,不要干些苟且龌龊之事。范明落也不负众望,出落得一身阳刚正气,剑眉星眸,仗义讲仁,只是,这一切在遇到谢茂以后,分寸全乱了。
砸私塾的事传到范老爷子的耳朵里,范老爷子二话不说,传管家拿来竹棍,将范明落捆在凳子上,亲自家法伺候。
“不争气的东西!爷爷教你的全都白教了!叫你砸学堂!叫你乱出风头!今日要把你打到骨子里去,看你还敢不敢再犯!”
“我没有乱出风头!汤婶胡乱骂春华,我没错!错的是狗眼看人低的汤婶!”范明落疼得直咬牙,仍不忘辩解。
“骂谢春华难道不对吗!他家尽做缺德事!有其父必有其子,能养出什么好儿子!”
“爷爷,你教我明辨是非曲直,更教我宽厚待人!如今,春华什么都没做,你就和夫子一丘之貉,一起欺负春华!”
“胡说!”范老爷子气得将竹棍往脚下一丢,背着手看着浑身是伤的他,“也不知道随了谁!”
就在这时,他怯生生地站在敞开的大门后面,直到范明落的眼神注意到他,他才慌乱地逃离现场。
范明落趴在凳子上想起身,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发现疼得动不了。
“谢春华!”范明落吼了一嗓子。
“吼什么!私塾是你砸的,想把火撒到别人身上吗!”
范明落后背又挨了一棍,重新趴回来,狡辩说:“才不是!我看看他来是不是给我送药的!”
“老实点!趴好了!”
那日,范明落挨了一百棍家法,在府上躺了三天才下地。每日都问家丁:“今日春华来了吗?”
家丁摇头。
范明落不信,硬是要拄着拐杖站在府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有没有他想看到的身影。
“爷儿,您因为谢春华被打成这样,还巴巴地想他做什么?”
范明落嘴硬地解释:“我――我看看他会不会来给我送药,他那日也看到我挨打了,所以我来看看,看看你们有没有赶他走!”
范明落一瘸一拐地,一步三回头,生怕错过。然而,那几日,他始终没有来,不知躲在了哪里。
自那以后,慈念斋修好了,谢春华再也没来过学堂。范明落每次坐在窗前,都会望着树上的果子发呆。
春华秋实,谢春华。
――谢茂。
离开学堂以后,他跟着叔父们学习经商,经常来往与邻县进货,有时为了赶路,也会披星戴月。
那夜,他们从官渡县回牧野,行走至近郊,即将进城。远远地,看到前方有火把晃动,叔父们误以为发生了大事,连忙前去探路。
他落在后面,突然,从野草丛里蹿出一道黑色身影,将他擒入草地里。他以微弱的力气慌乱地挣扎,直到耳边传来一句:“别动,再动咬你了!”
他才发现,原来来人是范明落。
“你……”月光下,范明落的眼里落满了星子,他顿住。
“嘘!我家不让我和你来往,我听说你今日回县,特意偷偷跑来的。你这一走就是二十来日,真怕你被扔到外头,没人帮你出头。”一身夜行衣的范明落双手撑在草地上,笑着看他。
他坐起来,为难地看着。
“明落,我会尽力地活着。”
范明落敛起笑意,将袖子里的匕首塞到他手上,认真地看着他:“我永远都在。”
二十岁,男子要行冠礼。
他跟着谢父,开始打理商铺的事情。范明落也成为了少掌柜,肩负起范家的生意。少年时虽有许多羁绊,但及冠以后各忙各的,交集渐渐少了。
谢家长辈诸多,原本轮不到他拿主意,但经过几次,他在算计上的天份渐渐显露,慧眼如炬,又心细如尘,帮谢家避免了不少坑,逐渐挑起大梁,许多生意连几位叔父都要听他的决定。
“茂儿,出事了!你堂叔不懂行,被人骗了,收到了一批假药材,咱们这次亏了不少!”深夜,叔父打着灯笼,急匆匆地跑来找他议事。
他起身穿衣,披着衣服来到卸货的地方,从麻袋里揪了一根茎杆,提起灯笼细细查验。
“节节草?”他蹙眉。
节节草又叫土木贼,外形与木贼草长得极其相似,不容易分辨。木贼草是中药材,能疏散风热、明目退醫之效。节节草虽然也有疏风散热之功效,却全株有毒,多食可致人毙命。
“买了多少?”他问。
“你堂叔叫猪油蒙了心,被人诓骗着买了十来车!唉!我就应该跟着他一起去的,这次全砸到手里了!你也知道你爹的暴脾气,坑了他的银子,你、我、你堂叔,我们都得扫地出门,茂儿你快想想,怎么把这事糊弄啊!”叔父紧紧攥着他的袖口。
他生冷地扯回来,眼珠流转,冷冷地说:“听说,范家也要进木贼草,卖给他们去。”
叔父困惑:“范家眼尖的很,怎会识别不出木贼和土木贼?”
他没有说话,将手上的节节草插在马车的麻袋上,眼睛里闪着淡淡的光。“买一批上好木贼,盖在表面,贱卖。”
叔父反应过来,立马连夜去办。
几日后。
“不好啦爷儿,上当了!谢茂他家,以次充好,卖了一批假木贼草给我们!幸好还没过给药铺,这下可怎么办啊!”
范明落来到后院,接过库房递来的药材,缓缓地开口:“别声张,把这批货倒了,重新买一批。”
“啊?爷儿啊爷儿,这批货花了不少银子,万一老爷子那边追查起来……”
“药铺那边着急用,你速派人去澶渊县购置一批,无论多少钱。”
库房走了以后,舅舅才走来,与他说:“为何不告官?人证物证俱在,足够判他牢狱之灾了。”
范明落心情低落,淡淡地说着:“他能言善辩,只怕到时候惹一身骚,有理也说不清。”m.χIùmЬ.CǒM
舅舅了然一笑。“真说不清,还是不想说清?”
范明落没有说话,阴沉着脸走了。
那日,他在街上与范明落相遇,范明落阴着脸骑在马上,与他擦肩而过时,马蹄突然止住。
“谢茂!”
他停下,没有回头。
“无论再遇到什么事,尽管把烂摊子交给我,我照单全收,明白么?”范明落攥着他的袖子,一如十五岁那年,在慈念斋门前,只差没有挡在他身前。
只因范明落全看在眼里,在谢家,他不是嫡子,身份卑微,寸步难行。范明落不一样,是范家几代单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犯一点儿错,可能会一无所有,他不一样,可以仗着恩宠有恃无恐。
他眸子秃然一颤。
*
黑暗里,传来起身的声音。
“灯不点了,七爷请自便。”
他垂了垂眸子,发出一声轻笑。“八爷还在为大簿之事头疼,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没等到回应,殿内已回到静悄悄之中。他在椅子上坐了许久,才缓缓起身。
“路太黑,一起回罢。”说完,范无赦将锁魂链拿在手里在前面开路,魂链的一端垂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声音。
他僵住。
一瞬间的失神,忽然分辨不清,今夕是何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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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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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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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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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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