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农村放眼望去到处是山,郁郁葱葱,即便是冬天也是满眼的绿。路已经不是以前的土路了,修成了水泥的,就前几年的事。不过只有大路是水泥的,小路还那样,只要下雨就满脚泥,小时候泥更厚些,一脚下去还有拔不出来的,人出来了鞋留那儿了。
还好今天是个阴天,前几天估计也没下雨。
从他踏上小路的那一刻开始,村里的狗叫就没停,细听最多四条狗,却叫出了四十条狗的气势。小路头上第一家就没住人,依稀记得这家顶梁柱中年意外去世,儿女出去打工,老婆跟女儿住了,家里没老人。
走过一段黄土路就来到第二家,这家住着一个寡居的中年女人,带着孙女,这会儿家里没人,就前后两条狗冲他叫,他记得她家狗一直很凶,女人老公去世前还曾养过驯服的野狗,当时他就觉得很牛。
再往里第三家就是他家了。
爷爷奶奶家以前也养狗,后来被进村的小偷拿药毒死了就没再养,说养了也没用,还饭量大。他走进院子里,农村的院子都个顶个的大,粗略一看得有一百平,日头不大,地上都看不见房檐的阴影,奶奶正在檐下宰菜叶子。
“奶奶。”他喊了声。
林昼抬起头来看是他,便笑着在围裙上擦擦手站起来迎他,说:“我听狗叫就知道村里来人了,不过咋是你啊,一个人来的吗?咋又拿这么多东西,重啊,下回不要带东西了,我们吃的喝的都有,每次给我们割肉好久都吃不完。你是放寒假了吧,哎娃儿长这么高了,好,就是瘦了,是不是学习太累了啊......”
问题排山倒海般袭来,裴重苍只得嗯嗯啊啊地答应着,等手里东西全放桌上了才说:“我妈有事来不成,叫我给你们带了——”他从书包里翻出红包来,“你和爷爷一人一个,说祝你们新年快乐,她有空就来。”
“哎呀拿啥红包嘛,不要。”林昼扛不过裴重苍的力气,只好收下,说,“唉你妈也不容易,还给我们拿钱,你爷爷有退休工资,我们有地,吃自己的住自己的,不咋花钱的。你叫你妈别操心我们,过好她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哦对了对了,你给你妈打电话没,快给她打个电话说你到了。”
裴重苍看了看饭桌,林昼说:“我们早没用座机啦,你现在还不用手机呢?用我的吧,来。”
“喂,妈,嗯我到了,奶奶在旁边,嗯。”他把手机递给林昼,听她们说了几句话,一边听一边把书包里的东西也都拿了出来,等她们讲完电话才按照谭景的吩咐把这些年货一一介绍给林昼听。
林昼把东西全放到了三间卧室的其中一间,说是卧室其实平常是当做杂物间在用,冰箱、干货、鸡蛋、食品饮品全在那个房间,只偶尔有客人来才会收拾出来给人住。
裴重苍跟着进去,把书包放到床上。
“这回来要住几天再走吧?”
“嗯。”
“哎呀你不早说,我都没给你铺床呢,你等等我给你拿床单铺盖。”
裴重苍扯了下床头的一根绳子,房间正中的小灯泡亮了,有点暗啊,早知道把台灯也带上,或者换个瓦数大点的灯泡带来。旁边的木架子床有年头了,现在上面不仅有灰还有土——顶上掉下来的。
这房子是裴孚望和林昼年轻时候拿土堆起来的,说起来都有点难以想象,就这么一个土房他们住了四十多年,刮风下雨也不怕,连地震都没震垮。就是工艺差了点,没有窗、顶梁穿木头的位置洞很大,漏风,房顶太高不保暖,床的蚊帐上方半米处盖了一层塑料膜,大概是出于安全和干净考虑,怕掉瓦掉灰。但根据裴重苍的记忆,那塑料膜不仅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还成了小动物们的温床,比如老鼠,他小时候跟裴名州在这房间里住过,晚上能清晰地听见老鼠一家从床头跑到床尾,又从床尾跑到床尾,有时候还能听见它们一家进食的声音。
当然,爷爷奶奶家也是养猫的,农村养猫的方式和城里很不一样,基本上是人吃什么它吃什么,有时候是一口面条,有时候是一坨红薯南瓜。猫都瘦得跟健美猫一样,饥饿促使它们学会抓老鼠,但农村的老鼠哪儿那么好抓呢,偶尔撞破窝点,猫的一次性食量也是有限的。
许久不见,奶奶家的猫又换了,是只苗条的大橘,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很不亲近。
裴重苍就着昏暗的灯光把蚊帐抖了抖,又再把床上的灰掸掉。正在他抖棉絮的时候林昼进来了,把手里的床单和铺盖往床上一放,就准备开始铺床单了。
这一刻,裴重苍静止了。
几分钟后,他的床铺好了,他微笑着请奶奶出去歇会儿,然后把床单被子全拆了,自己重新把床掸了一遍,才又铺上床单。
哐哐哐的宰菜声音再度响起,裴重苍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看看时间已经三点了,算了等晚饭吧,奶奶家晚饭吃得早。掸完床,他探头问:“奶奶,有啥要帮忙的不?”
“没有没有,你歇到,耍就是了。”
“你要宰完了不,我帮你宰吧。”
“不用我快好了,就宰这一盆不宰了,今年鸡养得不多,猪也只养了一头,没养那么多。”
裴重苍又问:“爷爷放羊去了吗?”
“没,羊在山上拴起让它自己吃,黑些再赶回来,你爷在睡觉。”
“啊?”
林昼笑笑,说:“你爷现在瞌睡多哦,早上十点起,吃个早饭就把羊子赶上山,顺便在山上走两圈,回来吃个午饭看会儿电视就又睡午觉,下午些起来把羊子赶回来吃晚饭,吃完晚饭看电视,边看边睡。”xǐυmь.℃òm
“你们身体都还好吧?”
“好,都好。”
林昼说话的时候就停下手里的刀,胳膊撑在腿上,慈爱地看着他,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纹路深刻而清晰。她如同每一个普通人一样老去,头发花白,肩背佝偻,皮肤松弛,手指关节因风湿变形,指甲里黑黑的,因正在干的活的缘故手心又黄又绿,露出的青筋明显的小臂胳膊上甚至长了老年斑。
从记事起,裴重苍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时光十分有限,他不记得他们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但可以肯定的是,奶奶年轻时候肯定和那个长发绿衣的女人长得不一样。她们两个太不一样了。
但出于保险考虑,裴重苍还是问了相册的位置,然后翻出来一页一页看了起来。
这相册也很老了,塑料薄膜的封皮都起了一个角,里面的花花颜色也黯淡了。他翻开第一页,是一张放大后的红底证件照,裴孚望的,大概是退休的时候拍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戴一副那时候流行的玳瑁花纹的眼镜,文人气质尽显。翻过来就是裴名州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候估计已经参加工作了,穿的旧西服,和他记忆里的父亲差不太多,就是更年轻些,曝光下显得更白些。
裴名州的照片也不多,后面就是现代照相馆照的合照了,有他们一家三口的,有裴名州谭景结婚时的,还有自己小时候坐婴儿椅的。相册很厚,却没装满,一半都不到,最后一张是裴名州的黑白照,和他墓碑上的照片如出一辙,应该是同一幅寸照上剪下来的。
裴名州的面容即便是在黑白光影下也很年轻,眉眼温柔,五官立体鲜明,眼镜和前面第一张他戴的一样,大概也是那时候的流行。
这张脸他一直深深放在心里,很少想起,但偶尔想起内心都能感到一股平静的力量。裴名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严父,他对任何人都很包容,对任何人都笑颜相对,他鼓励裴重苍发展各类兴趣爱好,甚至身体力行地带动他出去玩。不会的作业他都给讲,每一门,有时候他抱怨作业太多,抬头一看父亲也还在一边学习看书,他便没了怨言。
“爸,好久不见。”他在心里说。
林昼小心翼翼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了。”
裴重苍一怔,像吗?
林昼指着照片,说:“你看这眉毛,这鼻子,这嘴,都像,你小时候我还不觉得,这次见了真的是,越长越像。”她放下手望着孙子的侧脸,“我一晃眼啊,就瞧着跟你爸回来了似的,像啊......”
像吗?裴重苍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眉毛、鼻子、嘴巴,但手行至空中复又垂下。如果连奶奶都觉得像,那妈又是怎么认为的呢?她看着自己会不会想起爸,想起那段虽然短却足以在她心上烙上永不磨灭印记的婚姻。
“你爸长得像你爷,你又长得像你爸,哎呀你们老裴家的基因真是了不得,你以后可不要像你爷啊,这么没出息,在这穷山沟沟头熬一辈子。你要加油,考个好成绩,走出去,不为我们,为你妈争口气!”
林昼摸摸他的头,出去了。
裴重苍没翻到林昼年轻时候的照片,据她说他们俩年轻的时候很穷,林昼又是农民身份,估计也没什么机会拍照,至于结婚照也早不知道扔哪儿了,连结婚证都在贫苦岁月中被老鼠啃了去。最年轻的一张都是裴名州工作后带着他们俩拍的合照,那时候林昼已有老态,虽然头发还是黑的,但人已经看上去比裴孚望老不少了。
他一个人待了很久,然后掏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他们让我签了一个协议。
很快便收到回复:什么协议?
裴重苍收起手机,合上相册,走了出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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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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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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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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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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