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庄子门口向里走,阿娘把我带到了一个屋子里。屋子里头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我辨别得出来,因为我闻过。那是血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我忍着肚子里的不舒服,抬头望着阿娘。
她年轻漂亮的脸上,没有一点和其他夫人一样的疲惫模样。
阿娘美眸一斜,指着屋子里唯一一个屏风道:“那屏风后面有一个长生池,你在那池子里面去了衣服泡上两个时辰。”
从小到大,我没有不听她的。于是我便去了所有的衣服,走到屏风那头,我看到一个池子。池子里头的水又黑又深,我泡进里面,一开始觉得冷也没什么,毕竟是水。
可是在水里泡得越久,身上力气就像被抽走了一样,而一种疼痛从脚掌心开始蔓延。我试着用手去抓,却抓了一手黑乎乎的东西。我被吓哭了,我尖叫着,想要逃离。
无力地感受着那些疼痛在我全身上下游走,抓着池子边缘的手已经麻木了。
“阿娘……”
我想唤阿娘,让她把我带出去。可我心里还有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兴许我就再也不配待在楚家了。如果我见不到阿娘,那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我不能。
所以我生生地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我松了手,任自己没入那黑乎乎的水中。我疼得不断地哭,可那些水灌入我的嘴里,嘴里也是疼得。
我害怕,可我谁也求不了。
无尽的黑暗,无尽的疼痛,我不知道能让人长生之术的这个池子里到底有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是长女,必须做好一切。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好,那也无须你在楚家了。楚家不需要没有用的人。”家主一向很看得起我,所以才会在进来庄子的时候,和我说这些话。
无论是为了活着,还是为了阿娘,我都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我被人抬了出来,成了自己这一辈长生不老之人。
家主再也不亲自唤我去他面前了,只是让阿娘传信给我。
过去的几十年里,我都是这样不痛不痒地过着。
直到我被送到薛棠身边。因为阿呆的名字,又因为薛棠的名字,所谓的丹朱,成了阿尚。我喜欢这个名字,想要永远成为阿尚,而不是黑烬和楚家里面的丹朱。
我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色彩,鲜活的人让我不禁想到了阿弟,也让我想到了抱朴子。
我看到了她的笑,就觉得自己对她的隐瞒是正确的。即使我知道了她最终也要变成一只笼中鸟,可这片刻的自由和欢快,我也愿意承受往后的惩罚,来换取她的这些。
阿呆为了这件事和我吵了很久,我知道他说的那些话不是他真的想说的。他只是在担心我。任务的时间拖得越久,我便要受到更多的惩罚。
我贪恋着和薛棠一般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天。她也很爱她的阿弟,每次看到薛宁,我都忍不住想到我的阿弟。
存在屉子里的那个皮影,想必也再等我回去吧?
可是越和薛棠相处,我便越想为她做点什么。
后来,每况愈下的时候,我都还不忘向疏桐请教她最爱的到底是什么。
薛棠将自己的孩子抱给我的时候,脸色十分平静。我不禁觉得这样的平静眼熟极了,就似乎是那天我在梳发时,听到了阿弟死去一般。
原来这样鲜活的人,也开始麻木了。
为了将薛棠的孩子送走,我想了很多法子,却依然逃不过主上的眼睛。作为容家先祖,又掌握着四大家族的命脉,他逼着我说出实情。
可我已经决定了,我想要让薛棠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这吃人的地方了。
主上没有再为难我,只是让家主带着阿呆上来了。
“长生之术是可以削减人之情思,可你的情思未减反增。想来,若是你再次失去相同之人,兴许能知道我的用心良苦。”主上这般说道,带着怜悯和慈悲。
阿呆定定地望着我,眼神里却流露出了不忍和那久违的真诚。
原来阿呆已经知道了我那个阿弟的事啊……
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后悔帮我。偌大的夏国国主宫殿里,我能找到帮我的人寥寥无几。
见我没有回答,主上便让家主带了阿呆走。主上没有再理我,而我才从跪着的地上站起来,就看到身后一个红漆盘子上,放着一个血淋淋的舌头。
一瞬间,我似乎又能想到自己第一次迈入长生池的样子,浑身无力又垂死挣扎在池子里,从鼻子和口中钻进来的东西是那么腥苦。我浑身忍不住在发抖,胃在不停地痉挛。
……
留人拔舌……
楚家和黑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也是。事到如今,我又何必再将自己麻木的心,扯出来再给上一刀?
薛棠说我被困住了。我被困住了,可她又何尝不是呢?
我压着隐隐作痛的心,在漫天大雪中追上那一抹大红色。
可是,就是曾经那般鲜活的人,到头来也和我这般,依旧要被长生不老的躯壳困住。主上抱着薛棠离开了夏国国主宫殿,命我跟着他去了庄子上。
在庄子上,有最好的长生池,有最食人心骨的疼痛,有最诛心的明面亲人。
我也不想薛棠这么死去,她郁结于心的东西太多,若是就这样死去,我亦是遗憾。所以纵然那长生之术让她难以忍受,我也不得不将她推入池中。
她没有哭,可是疼痛是掩饰不住的。她那双白嫩的手,抓破了又被主上用药医治好了。
我替她上药的时候,忍不住说道:“小主子大可不必这般为难自己。”
薛棠抬了抬眸道:“如果是为了能出去,这算不上为难我自己。”
她还没有放弃,她还在想着能够从这里出去。我不明白,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会想着出去。可是,这也是我想让她出去的原因。
于是,我再次秘密地和孙家那位少爷见面了。然而那位少爷很是开心地告诉我,他现下已经是白泽了。
后来,为了让主上相信宫里的那个百念是薛棠的孩子,我留在了宫中。家主不再管我的事了,我就这样被人留在了夏国国主宫殿里。
我不担心百念,比起她的阿姐薛棠,百念似乎更讨主上的喜欢。百念也从没想过要出去,也没想过要长生不老,她安安心心地做着这太平盛世的夏国国主。仿佛她才是天生的,命中注定要接着薛棠的一切的人。
百念及笄那日,她和薛棠一般,穿着冠冕由下人们抬着轿子由国人谒问。
想来薛棠离开夏国国主宫殿已经有九年了。
百念明明和薛棠长得很像,可我还是不能把她们两个联系在一起。百念的眼睛里,我时常觉得那里面有另一个人,可又不是很真切。
谒问在子时结束,我在朱雀殿等着百念回来,然后替她更衣沐浴。
错乱的脚步声渐近,我忙迎了上去:“小主子先用吃食还是先沐浴?”
百念顿了一下道:“先把吃食才上来吧。”
于是,我便吩咐下面的小宫女去准备了。
才转身,便听到了百念问道:“我听说前任国主有国人送的‘家’和‘国’之图,不知现在在哪里?”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回道:“这个奴婢不清楚。”
百念“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倒也是,这个事我该去问问阿祖。虽说那东西阿祖也是很珍视的,可到底是个物件,我若是定要那个,阿祖也是会给我的。”
……薛棠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我记得她无数次站在那两块绢布面前,站了好久后,才叹了口气,回去批阅折子。
有一次她看得实在太久了,我便问道:“小主子在想什么?”
许是觉得我一直都不怎么开口,薛棠便伸手摸了摸那块写满了“家”的绢布道:“这上面有整个夏国国人的家,唯独没有我的。”
她定定地望着那些或是娟秀,或是扭曲的字体,又伸手摸了摸那块写满了“国”的绢布道:“原本天下就不止夏国一国,可夏国却想收揽全部的国。”
她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问道:“我做得对吗?即便这些事情,其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答不上来。我也没有答案。
……
百念终究是把那两块绢布要到了手。盯着两块绢布,百念伸手将一旁的烛台端起,火舌亲吻着绢布边缘,很快就吞噬了那两块绢布。
是嫉妒了吗?
其实主上早就知道,百念不是薛棠的孩子,而是薛棠同母异父的妹妹,所以主上过不了这道坎。就算百念比薛棠听话聪明,甚至比薛棠还更受国人爱戴。琇書蛧
主上曾到朱雀殿来看望生病了的百念。主上背着手看了百念很久,然后才回头问站在一旁侍奉的我道:“你觉得她们像吗?”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原来主上早就知道了。不过,既然他愿意放走薛棠,也就不怕他再找上薛棠去。
“不像。”我垂头回答道。
主上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很满意我这个答案,随后便离去了。
百念不像薛棠那样的心中有事会在意旁人,百念并不在意我们这些下人。她明知这两块绢布对主上多么重要,却让我们这些下人看到了绢布被烧一事。
“百念永远都只是个替代品。”主上看着被烧成灰烬的绢布说道,“阿尚,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我诧异了一下:“可是国主大人……”
主上脸色冰寒道:“到底是一代不如一代,可她身上还是流着容家的血,找个俊俏小子配了不知道吗?”
后来,我也确实找了一个俊俏小子,不过,百念的心思并没有在他身上。百念喜欢缠着主上,可主上面上对她客气,心底却早已有了厌恶之情。
主上逼着百念与江家的一位小公子大婚,到底是怀上了一个孩子。百念比不得薛棠看得透彻,她对主上的报复越加疯狂,主上便越要她生不如死。
后来,百念的孩子出生了。孩子被主上取名为辰良,是个不可多得的男孩。
我忍受不了这里更多的苦痛和分别,于是向主上提出继续回到楚家一事。主上允了我,让我去看百念最后一眼。
百念被关在了地宫里,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用手抓着饭,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
“阿尚!”百念见到我,呆滞了一会后,才失声地哭了出来,“你快去求主上,让我出去!我才是夏国的国主!”
主上说百念已经有心疾,认不清人是常有的事,胡言乱语更是常态。至于江家的那位小公子,我自然也是打听不到消息了。
天下这般大,而我能去的地方不过是楚家和夏国国主宫殿。
十年前,我去吊唁孙家那位少爷时,似乎在孙家看见过薛棠。她眉眼间成熟了不少,俏生生的是个美艳妇人。而顾兮云则在旁边,纵然脸上还有疤痕也掩饰不住他对薛棠的温柔。
从此,我的人生里有了这么一幅画面,温馨得让我还能继续这样无望的漫长时光。
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再碰到薛棠,又或许我永远也碰不到了。
初时,我在小黑屋里长大,便以为我往后定要在这暗处长大。后来遇见了鲜活的人才知道,色彩才是我灰色人生里最不可缺少的东西。
我在屋子里收拾自己的东西,桌子上有不少小宫女送我的东西。
顿了一下,我才发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扯。
“阿尚姐姐要走了吗?”
是崔先生身边的小葛。
我与她平时关系还好,便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小葛笑了道:“那么,阿尚姐姐带了东西和我去见一个人吧。”
我疑惑道:“见谁?崔先生吗?”
可我平时和崔先生并不熟稔,只是点头之交。
小葛二话不说便抱着我的包袱跑走了。
我只得追了上去。也不知小葛怎么能跑那么快,又或者只是我单纯地没有什么动力出宫。跑到宫门口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
小葛靠着宫墙,将我的包袱双手奉上道:“我就送阿尚姐姐到这里了,从这里走出去,阿尚姐姐会见到想见的人。”
我接过包袱,一脸怀疑地望着小葛。可小葛只是笑着,没有一点惶色。
将信将疑,我将手中拿着的帷帽戴上后,便走出了宫门。
身后的大门关上了,我就这么看着阿呆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一百多年来,从阿弟死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哭过了,这个时候眼泪却忍不住地掉下来。
“丫头,还不快扶着这臭小子上来?”
旁边的一辆马车上传来了匠人李的声音。
阿呆面色有些窘迫,却只能望着我。主上留了阿呆一条命,可是,他却废了阿呆整个人。没了双腿,也不能说话,阿呆往后便只能这般活着。
假使我愿意,又假如我可以,这是不是也算得上我人生里的不一样的色彩呢?
往后余生,是否也能再次有自己的色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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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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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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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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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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