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铭骑自行车立在大巴下方,腿不够长,稍微掂着,十三岁,肩膀还很稚嫩,许多同龄人还在父母怀里撒娇,他已经完全独立,他将挂在车头洗干净的几个苹果通过车窗伸进去给罩家敏,“路上吃。”
罩家敏双手捧着接过苹果,放在自己腿上,眼里有些不舍,她摸摸罩铭的头,“阿姐安定下来,一定回来接你。”
罩铭简单地弯了弯唇瓣,将刹车闸捏得死紧,“嗯。”
大巴开走,罩家敏扒着窗口无声道别。
罩铭停在原地驻足好久,刹车闸紧了又松,朝阳万丈,市里头鳞次栉比的高楼沐浴着温和的光渐渐苏醒,早点店、商业楼,广告接连吵闹。
大巴在路的尽头拐了个弯,罩铭抿唇松开刹车闸,追着它消失的地方猛地追去。
他保持在大巴尾巴五六十米的地方,一直到它开上高速,彻底离开A市。
罩铭气喘吁吁,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车把。
“......一路顺风!”他吸了吸酸痛的鼻子,孤身在骄阳下对着高速大喊:“——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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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一片狼藉,罩建汉把家里砸了个遍,他发现罩家敏跑了。
“她卷着老子的钱跑哪儿去了?!”他红着一双不算清醒的眼,踢翻一张椅子。
“那不是你的钱。”
罩铭默默将自行车靠边,蹲在门口捡被罩建汉扔出去的课本。
罩建汉听了骂得更大声更难听:“天大的笑话!她的钱就是老子的钱!没有老子她哪来的命赚钱!”
邻居们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关紧门窗,几个胆大的半大孩子凑堆到门前来,比着鬼脸哄笑,一齐道:“——罩家孩子又捡垃圾咯!”
罩建汉一个玻璃瓶砸出来,孩子们惊呼着散开,几个大人骂声一片:“草你妈的罩老汉!大清早瞎几把发神经!”完了忙招呼自家孩子回去,让他们离这一家子神经病远点。
罩建汉出来和他们对骂,整条街听得一清二楚。
罩铭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拿回屋的时候看见了罩家敏装发卡的塑料罐子,他拾起来,用衣摆擦了擦,罩建汉急冲冲走过来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手,发卡罐子飞了出去,乱七八糟掉了一地。
“那贱蹄子呢?!她竟敢不养老子?!也不想想她是谁窝出来的种!!贱人!!”罩建汉厉声说,“他妈的那小贱蹄子——唔!”
罩铭手背上洇出血痕,他一拳捣在罩建汉肚子上,抱在怀里的课本全落在脚边。
抄起根棍子,他朝趴在地上捂肚子的罩建汉走去,罩建汉第一次在家里逞威风的时候被反抗得这样彻底,当即又慌又惊。
“你想做什么!?”他勉强爬起来,“我是你爸!别忘了你也是我的种!没有老子根本就没你们活着的份儿!你们都得孝敬老子!!你他妈造反吗?!”
“闭嘴.....闭嘴!!”
罩铭双手将棍子用力敲下去,把即将站起来的罩建汉重新打趴下,气得浑身打颤:“不准这么叫她!!”
“草你妈的小王八蛋......”罩建汉到底是个壮年人,他很快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一把夺过了棍子,将长期营养不良小鸡仔一样的罩铭摔倒在地,棍子毫不留情抡了下去——
“——阿铭!”
罩铭脚下一晃,拧着眉差点摔在地上,邱霖书扶着他的肩膀,打横将他抱起来。
“快快,送到屋里去外头太阳大!”孙大爷打开折扇遮在他头上。
“老闭!先把站门口那人弄别的地儿呆去!”霍町焦急道。
现场人员顿时分成两拨主力,一伙搡着不明所以的覃勇舟迅速撤离,一伙自发围成人墙替罩铭遮挡视线,乌泱泱地离开。
“行了都别跟进来,咱在外头等等。”霍町及时制住大家拥进屋里,孙大爷气不过道:“那人谁啊把我们罩儿闹成这样?!结婚呢有没有点儿谱!?”
皎然可着急了,两只手相互捏着,“阿珏哥哥快找个医生来。”
陈翡珏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提醒说:“现成的医生在呢。”
他示意霍町,继续道:“邱霖书也在,没事的,需要的时候我一定帮忙。”
皎然眼睛都红了,“嗯。”
备妆室,罩铭急促喘息,邱霖书把他放在沙发上,一下下给他顺着胸口。
他很久没犯这毛病了,看见闭难平、霍町等人也没什么反应,大家伙儿都以为他不会再犯了,猛地来这么一出,都挺措不及防的。www.xiumb.com
“怎么样?”邱霖书倒了杯水,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帮他解开西装扣子,“喝口水吗?”
罩铭眉头紧锁,细微地摇了摇头,声音很小:“阿书......”
“哎。”邱霖书将耳朵贴在他嘴边,在他下巴上亲了口,“在呢。”
“阿姐她以前......逃出去了。”罩铭说,“后来她又回来,是舍不得我,我应该跟她走的,可是我——”
他突然一个急喘,差点倒不上来气。
“慢慢说,”邱霖书揽他在怀,安抚地亲他的脸,“慢慢来,深呼吸——”
罩铭跟着邱霖书指示的节奏深呼吸几次,呼吸顺畅了许多,他看着邱霖书,缓声道:“可是我不能走。”
他走不了。
罩建汉是个极端的疯子,他自己深陷泥潭,也见不得有人从泥潭里爬出来。
和他打了一架后,罩建汉对他起了忌惮。
于是他改变了方式,不再直接动手,而是变本加厉地通过控制他的母亲来控制他,什么“你敢走老子就杀了那个贱坯子”、“你跑一个试试老子追到天涯海角让你们全都死”之类的话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有人报过警,居委会也来过,然而报了警罩建汉最多关几天,居委会来人干脆就连面都见不上他,每每消停一阵,罩建汉便更加得意,更加变本加厉。
罩家敏出了A市后,工资不再喂罩建汉的赌桌,罩铭手里宽裕了不少,他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和罩家敏给他的钱积攒到他有安全感的数量后,他劝母亲离婚,并着手准备起诉离婚。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罩建汉发现了,他没有打罩铭,而是趁他去学校的时候去母亲卖菜的地方把母亲拖走暴打。
等罩铭放学回家,母亲哭得嘶声力竭,抱着他的腿求他给钱给罩建汉,让他不要再有这种念头,然后当着他的面撕掉了他查了一夜资料写的离婚起诉书。
“我不离婚!”她把撕掉的纸塞进嘴里,癫狂又惊恐,看着罩建汉,“我吃了!我吃了!我不离婚!儿子,我不能离婚!妈不离婚!”
罩建汉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地狱里,成为罩铭一辈子的噩梦。
“我怕他真的会打死我妈,”罩铭呼吸平稳下来,表情称得上镇定,毕竟是个十一、二岁就认识到了的事实,“更怕他追到阿姐的新家里去,我得看着他,我得留下来。”
“你一直很勇敢,我知道,阿姐也知道。”邱霖书轻轻拍他的肩膀,“你是她最爱的弟弟,她选择回来是因为放心不下,而你希望她不再回来,恰恰也是因为担心她,从而宁愿自己承受一切。可你有没有想过?同样的立场,她又怎么舍得真的让你独自承受那些?你了解这种牵绊的,阿姐好好的,你就开心,换言之,你好好的,阿姐也才开心。”
罩铭沉思,“你说得对,我又钻牛角尖了。”
“这就对了。”邱霖书刮刮他的鼻子,“都过去了,翻篇儿了,从今往后都是新的篇章,新的人生。”
门外一阵骚动,是覃勇舟的声音:“小铭怎么了?他没事吧?让我看看......”
闭难平和霍町认识他,在外边儿解释情况。
邱霖书看了一眼,抿着唇,“他......是我请来的。”
罩铭握着邱霖书的手,“让他进来吧。”
“是我不该瞒着你,请他来是因为......”邱霖书自责地说,眼里的不赞同特别明显,“我觉得我们的婚礼需要一个代表阿姐的人来作见证,对不起,宝贝。”
“我好多了,”罩铭呼吸恢复了正常,黑色的眸子纯粹宁静,“只是一时激动,想起些不好的回忆,让他进来吧。”
“确定吗?”
罩铭点点头,坐起来,“阿姐......有话让我带给他。”
邱霖书没辙了,只得道:“不舒服要马上告诉我。”
罩铭笑了笑,“嗯。”
邱霖书给霍町发了个短信,片刻后,覃勇舟小心翼翼走进来,听了霍町他们关于PTSD的解释,他一下子不知是进是退好,茫然又担心地站在离罩铭比较远的地方。
“小铭?”
“覃哥,”罩铭站起来,“好久不见。”
覃勇舟看着长大后的罩铭楞了楞神,九年光阴一晃而过,他记忆中那个敏感细腻的小男孩此刻穿着得体的西装,脸部线条果敢利落,连目光都变得更加沉稳,人也自信了许多。
“......好久不见。”他道,“你......你长大了。”
罩铭颔首,邱霖书看他的确缓了过来,放心招呼覃勇舟过来坐。
“阿敏之前有话想和你说……”
“阿姐有话就给你……”
两人同时道,说出口后均又打住。
罩铭道:“你先说吧。”
覃勇舟点点头,带着笑说:“阿敏她猜到你喜欢邱霖书,一直担心你会伤心,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不用有心理负担,阿敏她很支持你。”
邱霖书倒了杯果汁放到覃勇舟面前:“谢谢你的好消息。”
“应该的,转达而已。”覃勇舟喝了口果汁,有些激动,“阿敏当年……有话留给我?”
“嗯。”罩铭轻声说,“阿姐走之前把你们银行卡密码告诉我了,你最好改一下。”
覃勇舟:“……”
邱霖书笑着咳了下,替覃勇舟道:“还有吗?”
“有的。”罩铭认真道:“阿姐希望你能向前看,不要因为她的离开耽误未来新的人生。”
覃勇舟捂住眼睛低下头,肘骨支着膝盖,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滴落。
“……谢谢。”覃勇舟带着哭腔道。
十分钟后,邱霖书通知全体人员婚礼照常举行,所有人松了口气。
田小田一看人出来赶紧道:“纸巾纸巾!纸巾哪儿呢?!”
一伙老爷们手忙脚乱搜刮出几张纸巾给他们。
罩铭皱着鼻子:“我不用……”
没人听他的,七嘴八舌说:“用的用的。”不由分说帮他把脸擦了。
还有人想擦了擦牌位,覃勇舟紧张地举起来,“我拿我拿,一会儿还领着观礼呢。”
孙大爷挤进来,“别哭啊罩儿啊,结婚可不好哭……”
肖骆伟仔细看了,无奈地替罩铭申辩:“人没哭……”
“吉时到了,音乐马上放起来!”蔡静枚领着俩花童现身,指挥大家找座位。
乱了有一会儿,到场来宾才全部归位坐好。
司仪在礼台旁侯着,两个卡哇伊的孩子挎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花篮率先在新人前边儿撒花,覃勇舟抱着罩家敏的牌位和蔡静枚同坐在亲属席上。
音乐声起,邱霖书和罩铭相视而笑,牵手步入礼毯。
等两位新郎宣读完誓词、交换好戒指,早就坐不住了的朋友们一拥而上哄他们接吻,摄影师摁下快门,一张张笑脸顷刻收入囊中。
天空开阔,阳光万里,罩铭微眯着眼,邱霖书拋了花捧,正抱着他笑着看闭难平等人嘻嘻哈哈地争夺。
罩铭满足地搂着邱霖书,随众人一起大声欢笑。
九年前,一辆叫“高考”的末日列车载着他的亲人、爱人,生命全部的光和热一头扎进黑暗里。
他以为这就是终点了,却没想列车缓慢地行驶了八年,最终晃晃荡荡,颤颤巍巍,停靠在一个四季常青,阳光柔软的地方。
他抬头看着,天那么蓝,云那么美,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充满希望和明亮。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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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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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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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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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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