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无尽,求道无尽。
心中所求之道究竟缘何开始,又会通往何方;是想在何处停止,又会因何继续前行……佛者容纳万物,宽宥众生,道在心中,更需明辨。
慕容止迈出了第一步,青石板上白雾突现,缭绕在他的脚踝周围,想要留住他的脚步。
这点轻烟看似微不足道,实际却如柔韧强壮的蒲苇藤蔓,紧紧地缠着所有可能依附的事物,令人难以脱身。
慕容止没有低头去看,脚上的触感似有若无,逐渐加重,他的视线向前路远望,没有犹豫地踏出了第二步。
“嘣——”
像是细线被拉至最大限度后承受不住终于崩断的微弱声响,白雾灰溜溜地散去。
第二级阶梯即刻响起一阵幽怨的泣音,像是女人在断续地抽泣着,逐渐加大,变为嘶喊的哭嚎。
再往上。
第三级阶梯是突兀的下坠感。
第四级阶梯……
千万种境况,无数意外与惨烈,只要在此过程中稍有动摇,便会即刻回到阶梯之下。
像是发现了这类招数对慕容止并不起作用,阶梯之上再度幻化改变,展开一幅幅庞大的幻境场景,每一个都是慕容止在尘世曾经历过的。
他曾落魄至身无分文,饥寒交迫;也曾荣华风光,居皇家权贵。
清乐太平,战火纷乱,温软江南,极寒塞北……此身寄人间,所有皆是他。
云雾渐深,吞噬了台阶上本就不多的光亮,阴影铺开,如整张漆黑的幕布,将耀眼的日光遮蔽其后。
然而这遮天蔽日的可怖景象不能令慕容止停下脚步。
他轻易便可破开这层迷障,抵达沐浴天光的明亮之地。
一滴雨水落在了他的指尖。
“嘀嗒——”
那声音比第一级阶梯上的裂弦声更细微低弱。
雨水落在指尖,寒凉的触感迅速从皮肤钻进血液,流通四肢百骸。
慕容止眼睫倏尔一颤,平静的面容便被打开了一个缺口,连眼中的温和宽容都被蒙上了轻微的别色。
他停在了原地。
雨越下越大,尽数砸落在他身上,密集的雨水如缠绕的丝线,将他笼罩包围,意欲绞杀。
慕容止浑身冰凉,久伫不动。
“明行。”
恢宏宽厚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你为何停下?”
为何停下?
慕容止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垂眸便能看见最初被雨滴溅落的那根手指,分明是寒凉彻骨的触感,他却在长久的凝视中,感觉到了异样的烧灼感。
有什么别的东西曾经也是这样落在他的指尖,令他心弦颤抖,难以忘怀。
那是一滴眼泪。
黑沉沉的雨幕中,模糊地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剪影,在不断下落的雨水中被数次冲散,又隐约而固执地存在。
那道剪影启唇,细小微弱的声音却能穿透雨幕,抵达被雨声覆盖的耳畔:
“阿容。”
这样轻细的声响,于广阔天地不过幽微一点。
他若能跨过,便如那些被层层抛在脑后的台阶,轻而易举就能破除。
慕容止的全身已经湿透,血液冰凉,思绪都被冻住。
但他凝望着那道剪影,听见那方短暂轻盈的呼唤,凝滞的指尖不受控般地抽动了一下。
他转身向下走去。
无尽道漫长艰险,他却就此折返。
“明行!”
身后那道声音骤然加大。
他走过的路,景象画面一瞬破碎坍塌,每一步阶梯都发出挽留的凄楚哭声,继而层层陷落消失,只有望不到底的深渊。
修道者,攀登难;半途而废者,亦难。
背叛所修的道,无异于杀死过往的自己,因而每个背离本心道者,都极易遭到过往的反噬,心魔由此而生。
慕容止面色不变,朝着这无尽深渊,一脚踏入——
喑哑的嘶喊,哀鸣,饱含沉痛的长啸……
这些全都在瞬间充斥进他的脑海。
然不动不俱,不伤不恨。
下一刻。
慕容止的耳边重归寂静,所有纷杂的声响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无尽道阶梯下,林间鸟鸣的清脆悦耳。
慕容止回到了无尽道的起始。
他仰望这长长的阶梯,茶色眼瞳中盛满了明亮的日光,而后,他垂下眼,转身离去。
-
江城。
翙阁中枢所在,地处中部偏南,北近皇城,连通四方。
慕容止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到了翙阁外。
翙阁是整个庞大机构的统称,坐落在江城的这一处是实际上的翙阁,外围是接待处,往里是任务者,中间有重重机关以及屏障,再进则是翙阁的情报网和沈弃的私宅。
如此庞然大物,难怪当初无法在皇城落脚,只怕是冒犯皇权。
慕容止没有暴露身形,翙阁眼线遍布天下,进入江城地界任何事物更是无所遁形。
他的本意不是惊动沈弃。
但是……
从翙阁旁边角落巷子里拐出来的两个人吸引了慕容止的视线。
那是两个样貌普通、打扮清雅的青年男女,本不该引起注意,丢进人堆里大约很难被发现,但慕容止一眼就认出,那位女子是林寒见。
身形样貌都和他上次见到林寒见时有区别,距离又如此遥远,并非近前,可他还是认出来了,并且从第一眼望过去起,就确定了这件事。
既然女子是林寒见,那么在她身边,应当就是沈弃了。
慕容止是少数知道林寒见还活着的人,不难理解她为什么出来时要乔装打扮,他只是稍微有点意外,她同沈弃在一起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有些刻意地回避了去了解她的事情。
他以为一切都该随着时间过去了。
-
林寒见正在整理袖口处略微的不平整,倒是没耽误脚下的功夫,迎面走来三两个人都没撞上她,生生把身旁的沈弃惊动得心里七上八下,视线牵连在她身上,略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她,嗓音平稳地道了一句:“你看着路。”
“我既没有妨碍到别人,也没有撞到自己。”
林寒见反驳得头头是道。
沈弃面无表情地道:“但是吓到我了。”
“噗。”
林寒见望着沈弃,一脸忍俊不禁、不知悔改的愉快表情,“你胆子好小啊。”
沈弃:“……”
这种小事本不值得在意,林寒见对把握人心向来娴熟,随便哄一句什么,哪怕是简单应了,这事就风平浪静地揭过去了。但她最近恶劣因子蠢蠢欲动,时常顺着话头逗逗沈弃,就为了看他露出各种表情。
这种幼稚行为简直可以列入小学恋爱行为大全实录。
从前,林寒见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做这种事。
诚然,换个角度来看,沈弃有时候在意的一些事情也实在是鸡毛蒜皮得可以,总能在日常生活中剑走偏锋地提溜出匪夷所思的角度。
就譬如方才这件事,林寒见如今修为比他都高,就算是易容出来了不能轻易暴露,那也绝对不会被人撞个好歹。可沈弃那种全面关照的忧心程度,好像觉得她很容易被伤害到,永远都比她自己更注意她周遭的变化。
这勉强能算是两人最近稍有分歧的一件事——程度微弱,都不能当个能入眼的正经事来看。
双方都没有谁认真觉得这件事值得注意就是了,林寒见拿来当调味剂,沈弃是下意识地注意她,顺便陪着她玩。
两人去江边上的一座酒楼吃席面。
这家新出了一道百鸟朝凤的菜,据说是趁着刚上菜的几分钟最好吃。
点菜的时候,沈弃刚报出一道菜名,林寒见便截过话头:“不要这个,你今晨还咳了两声,今天别吃太辣的。”
沈弃顿了顿,面带惋惜,却也没有说什么。
菜点完了。
林寒见补充道:“上两瓶白日欢。”
白日欢是这家酒楼的特色烈性酒,后劲极大,但是味道极好。
沈弃道:“两瓶太多了,你喝了又要头疼。”
这酒中加了点灵药的材料,修士也难以消除酒劲。
“可是好喝啊。”
沈弃指尖微动,食指摩梭了下拇指,侧首对小二道:“把我方才说的那道菜再加上。”
林寒见:“……”
林寒见:“喂。”
四目相对,谁也不让。
小二本该履行职责劝解起了冲突的客人,可小二怎么看这副场面,怎么都觉得不是在吵架或对峙,完全就是在秀恩爱嘛。
五秒后。
林寒见妥协:“一瓶白日欢。”
沈弃紧随其后:“那道菜不必加了,多谢。”
小二露出营业的虚假笑容:“好的。”
果然是在秀恩爱。
小二离开后,这座的两人扯着这个话头追根溯源不知说到了哪年哪月的往事,幸亏他们此刻易了容,否则任谁见了都想不到这两个人光就如此无聊的事情都能扯到十万八千里开外,最后还诡异地默契到了一处,说回了窗外的江景。
“等下个月,去南边儿玩吧。”
林寒见望着江面,撑着下颌,目光微微出神,提议道,“百花城的花应当要开的很好看了。”
沈弃算了下未来要做的事,稍慢地道:“下个月中去吧。”
“好啊。”
……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逐渐的平息了,于是那份心有不安的牵挂,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仍然坚定,又愉快明媚。Χiυmъ.cοΜ
慕容止离开得一如到来,同样的悄无声息。
他回到了灵山。
再次站在了从未有人踏足的无尽道上。
他迈上了台阶,再次经历了试炼,而后在同样的地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剪影。
只是不再阴雨密集,此处温暖宁静。
那道剪影在林间的一处大石边,就像他当初第一眼见到她的情景。
慕容止收回视线,从这最舒适平和之地越过,不过是抬脚迈步的简单动作,落下时,周遭旧物涤荡,别是一番新天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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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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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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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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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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