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目人转达给那蒙古人。
蒙古人收了笑容,脚步一旋,他长得不高,却十分强壮,眼神鹰一般锐利,他腮上的肉凹陷进去,神色不悦,端详沈书。
就在这时,一支箭飞射而来。
“当心!”沈书把蒙古人朝旁推开,滚倒在地。
羽箭稳稳当当扎在蒙古人身后的木柱上,微微颤动。
立刻有人大叫,一伙侍卫冲出,色彩艳丽的苗人短袖短裙从屋檐上掠过,侍卫放出的箭快,而他的身手更快。
蒙古人从旁抢过一把弓,瞄了一会,放弃地放下来。
沈书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眉头微微皱着。
蒙古人走到他的面前,沈书隐约有了某种预感。
那蒙古大汉操着一口熟练的汉话说:“今日不该有外人,你进来却无人拦你,还救我一命,是腾格里神送你来这里。请到厅上用一碗茶,让我聊表谢意。”
沈书光看那人的身形,就知道是纪逐鸢,他的个子太高,饶是穿苗人的衣服,也不知道能不能骗过这群外族人,沈书本也要到里面去找达识帖睦迩,便决定见机行事。
飘香院将一间五十步见方的正厅铺上兽毯,墙上饰以巨大的公牛头,另一面墙则挂上了火不思与托布秀尔,场中正有一名女子在弹奏十二弦雅托噶。
蒙古人坐在主位,抬手间指示左手边戴帽子的色目人。
沈书看见色目人起身坐到了最末席。
“你,坐这。”沈书看到蒙古人拇指上套了一枚耀眼的青金石扳指,再见他落座的位置,心里便肯定这个人正是达识帖睦迩。而纪逐鸢则很可能从穿着打扮便判断出了达识帖睦迩的身份,至于穿苗人的衣服,未必是计划好了要给达识帖睦迩这一箭,只是不放心沈书过来保护,防备被人看见。
沈书坐下后不久,就有胡女奉上一盏奶茶。
席间众人都在打量这个汉人,有人操着一口蒙古语同达识帖睦迩说话,达识帖睦迩回答了两句,转向沈书。
“这是我的谢意。”达识帖睦迩做了个手势,一个小奴低头弓背双手将漆盘捧过头顶,奉到沈书的面前。
沈书淡淡一瞥,那盘里尽是金银、珍珠、各种玉石,贵贱不一地堆叠在一起。
“多谢大人美意,举手之劳,无需言谢。”沈书从怀里摸出一把宝石,铛啷啷丢在桌上。
达识帖睦迩睨起眼。
小奴安静地跪在沈书身前。
“你知道自己在同谁说话?”一个醉意明显的蒙古人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指沈书,“叫你收下就收下。”他用蒙古语嬉笑说了几句话,听语气似乎在骂人。
沈书不为所动。
厅上安静下来,连雅托噶清脆的琴音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这位是我的安答,今日是他寿辰,才在此欢聚一堂,请飘香院造了这一间塞上帐,弹些家乡的曲调,以慰乡情,是以令飘香院闭门一日。”达识帖睦迩道,“竟是同小友有缘,叫你误打误撞进来,还救了我一命。些微心意,小友尽管收下。”
“尝闻东汉末年,吴将朱治轻财尚义,施不望报。草民仰慕朱将军的风采,不能收大人的礼。”沈书捧起奶茶,“这一碗茶便是大人的报答了,草民自当饮尽。”
达识帖睦迩抚掌大笑,也拿起茶碗。
沈书一边喝茶,一边飞快转动念头,这么多人在,轻易提起来定会让达识帖睦迩防备。得要等待一个只剩下达识帖睦迩自己在场的时刻,但沈书环视四周,今日是达识帖睦迩的安答做寿,这些蒙古人怕是要通宵达旦宴饮作乐,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达识帖睦迩听沈书言谈,问他是否读书,可有想过报效朝廷。
沈书答道:“家父一直希望来日我能考取功名,为朝廷效力,只是……”沈书不再说下去,摇了一下头。
在场的都是外族,自然很清楚眼下汉人与南人受到的打压,乃是世祖时便定下的国策。蒙古人尚武,只在建制初期重用汉臣,一个汉人要通过读书得功名求富贵,无异于痴人说梦。
“难虽难,也非无路可走,明日你到我府上来。”达识帖睦迩道,“这些东西你都不想要,那么我便做主,替你完成这个愿望。”
沈书恰到好处地表现出震惊,毕恭毕敬地朝达识帖睦迩拜谢。
达识帖睦迩很满意他的反应,留他吃肉喝酒,午后吃饱喝足,官员们各挑一两人服侍,有的进屋,有的就在铺满地面的毛毯上抽出女子的腰带,各自滚作一团。
沈书忙不迭起来,脚步尚未站稳,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听见身后爆出一阵哄堂大笑,不禁自己也在笑,摇头掸了掸文士袍。有人来带沈书出去,示意他跟到另一间空着的房间里。
“在这等。”侍卫毫不客气地说。
沈书坐下后,松出一口气,事情比他想象中顺利太多了,得亏纪逐鸢无心插柳,达识帖睦迩竟是这样一个人,这也是沈书始料不及的,区区小事,换个人给钱就是了,不收还省钱了。
沈书仔细回想了达识帖睦迩的每一个表情,察觉到也许是因为提了一句朱治,就不知道达识帖睦迩是因为读过三国志还是也钦慕吴将朱治,也可能是达识帖睦迩不想欠人情。无论怎么样,这第一步出奇顺利,达识帖睦迩应该会安排自己到右丞府里任职,这是承平年间不可能有的机会,多少人上赶着要拍蒙古官员的马屁,诗词歌赋的奉承逢迎,也未必有沈书的运气。
沈书等了一会,有人进来。沈书一怔。
金达翻开册子,写了个条给他。
“走吧。”金达说。
沈书心跳极快,低着头往外走。
金达又道:“等等。”
沈书不由自主地定住了脚步。
金达皱着眉走过来,拈住沈书的下巴,令他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沈书,“你不是跟蒲远躬同我吃过酒吗?怎么在这里?”金达突然明白了什么,呼吸一紧,脸色变了,粗声道,“张士诚,你们在图谋什么?跟我去见右丞大人。”金达抬头,正要叫人时,浑身倏然一抽,眼球鼓突,张大了嘴。
沈书抓过金达的手臂,按在他自己的嘴里,那一声惨叫化作呜咽,哽在了喉咙里。
金达咽气后,沈书急促喘息着仍坐在他的身上。
敲门声响。
沈书着急地看了一眼。
外面有人用生硬的汉话催促,沈书看了一眼金达,将他的手臂扳正,放在他的身侧,惊慌失措地大叫道:“有刺客!来人!”
数名侍卫破门而入,当先一人看到金达死在地上,沈书吓得一脸发白,哆哆嗦嗦站在旁边,柜子上方的窗户大开着。
侍卫上前察看,用蒙古语同侍卫长模样的人说话。
沈书往后退了一步,凳子滚倒在地,他连忙稳住身形。
当沈书被带到达识帖睦迩面前,就是一脸惊慌失措,达识帖睦迩连问他两遍话,他都恍若未闻。
达识帖睦迩眉头一皱。
有人大声呵斥,沈书浑身哆嗦,达识帖睦迩吩咐人端了杯热茶给他,沈书喝完茶,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位大人要、要给我写个条子,刚刚写好,我正要出去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射来的箭,将、将那位大人射死了。”
“你没有看清来人?”达识帖睦迩发辫凌乱,显然是匆促间起来,未来得及整理仪容。m.xiumb.com
除了侍卫长在近前,其余人等都不在房里。
达识帖睦迩朝侍卫长使了个眼色,侍卫长执起金达的一只手。
沈书突然意识到什么,呼吸急促起来。
侍卫长卷起金达的袖子,露出他臂上的牙印,用手牵着袖管示意沈书看,操着生硬的汉话说:“我们破门而入前,你在做什么?他不可能自己咬自己手臂,只能是有人当时正按着他,他袖子上对应伤口的部位还是湿的,闻气味是他自己的口水。”
达识帖睦迩猛然一掌击在案上,怒视沈书:“你串通苗人,故意来接近我,想达到什么目的?”
侍卫长起身上前,达识帖睦迩喝止了他。
沈书仍坐在地上,他的小腿能感到硬邦邦的短刀刀鞘,李恕送他的刀,正在靴子里等待出鞘的时机。
沈书抬头,正要说话时,瞥见半掩的窗户里倒垂着一个人的上半身,张隋从窗格里静静看着他,臂上改装过的短弩正对着与沈书面对面那名侍卫长的后脑勺,只要张隋的手指一动,侍卫长就会当场被弩箭击穿后脑勺。
沈书竖起食中二指,手腕贴在案上,摇了摇手,垂下眼睛。
达识帖睦迩勃然大怒,又是一巴掌重重击在案上。
沈书猛地抬起头,直视达识帖睦迩,站起了身。
侍卫长也站起身,铮然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沈书却将两手交叠,推出,埋头躬身向达识帖睦迩端正地行了个礼。
达识帖睦迩在国学曾读尽经史,见沈书知礼,身体略微后仰,吁出一口气,手肘压在案上,叱令侍卫长退下。
侍卫长先是不肯退,达识帖睦迩连斥两遍,侍卫长退了出去。
张隋翻了上去,离开窗口。
沈书动了口气,走到金达的尸身旁边,端正地朝达识帖睦迩跪下,直言道:“太尉张士诚使一行人来杭州送粮,实则有一计与右丞商议,苦于久无机会面呈,此事紧要,不可与他人闻,否则走漏消息,则右丞性命难保。是以此行隐秘,我们只好假称来杭州送粮,以避苗军耳目。”
“张士诚有话何不自己来同本官讲?我看他手眼通天,能买通杨完者向我施压,竟也有求告到我头上来的时候,怎么?他是没钱了么?”达识帖睦迩讽刺道。
“此一时彼一时,太尉既已归附,自然与朝廷是一条心,否则也不必拿钱出来修复航道。”
达识帖睦迩没有吭声,端起茶喝了一口。
“数日间我们花了不少银钱上下打点,只为面见右丞一次,丞相的这名手下金达,两日前在飘香院见了一伙苗人,恰恰被我们撞见。我们派出的探子偷听到,此人已允诺苗人,不会让右丞接见张太尉派来的人,今日两次偷袭,想必并非冲着右丞而来。”
达识帖睦迩眯起眼,想了想,说:“那箭确实射得有点偏,不过金达当时不在,你怎么解释他手上的伤?只有你二人在房里,难道不是你干的?”
“箭从背后射入,手从正面折回,大人试想,我绝不可能同时在金达的背后和正面袭击。”
“也可能是你串通了苗人,人已经死了,任凭你说。”达识帖睦迩怀疑道。
“若我串通苗人,杀了金达,于我、于张太尉有何好处?金达不过是大人府里无足轻重的一个高丽奴,正如我不过是隆平太守府一个微不足道的主簿,我们都无法左右战局。放眼杭州,只有两人能真正左右如今江浙一带局势。”
达识帖睦迩当即会意沈书说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杨完者,他神色里掠过一丝厌恶。
“张士诚让你来,不会是想让本官向朝廷上书,继续为他求吴王的封号,若为此事,你们今夜便可离开杭州。”
“太尉绝无此意,只是两日前杨完者就在这里杀了一个人,大人只要叫来老鸨一问便知,杨完者决意发兵浙东,恐怕已蠢蠢欲动,大人只要派出探子,便可知苗军正在整兵。他们杀死金达只不过因为那晚金达在飘香院,本是会自己的苗人朋友,无意中撞见杨完者带着手下在飘香院里杀人,杨完者杀死的正是张太尉派来的一名幕僚,苗人恐怕这桩命案传到大人耳朵里,会让大人查知张太尉派人来杭州。而苗人要阻止的,正是大人见到张太尉派来的人。”
达识帖睦迩冷笑道:“张士诚派了一队人来见我,却并无书信传达,本官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沈书叹了口气,不住摇头。
“既然是一队人,其余人等现在何处?”
“都在驿馆住着,因无法求见,令使不敢轻易离去。我们打听到右丞今日会在此处大宴宾客,只是来碰碰运气。”
“那张士诚派你们来,不是为了自己求王爵之位,又是为何?”达识帖睦迩压抑着不满,将信将疑地问。
“为了解除右丞大人的心腹之患。张太尉与右丞您的处境相同,有杨完者数万兵马窥伺杭州,太尉食不知味,寝不能寐,唯恐终有一日杭州落入苗军的口袋,届时整个杭州便会沦为焦土,恐怕隆平亦难保。”沈书道,“眼前右丞统领江浙防务,却是上令下不达,苗军横行无忌,劫掠无数,大人只需让人去查金达的住处和与他来往密切的朋友,便知他是否勾结苗人,出卖大人的行踪。”
达识帖睦迩沉吟不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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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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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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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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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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