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穆玄苍来过信,毛贵现在退守济南,穆玄苍跟在韩林儿身边,要送信给他就容易多了,他派了人保护康里布达。”舒原一语惊醒梦中人,沈书连忙跳了起来,到书房去写信。
舒原吹去茶沫,小指将浮在茶汤上的叶梗弹去。
陆玉婵一进院子,便看见一身布袍坐在廊下的舒原,屋檐垂下一排青嫩的藤蔓。同样是读书人,舒原比沈书年长,气质沉稳,乌发白肤,衣领围着修长的脖颈,他五指托着一个黑釉碗,正望着院子里一根毛竹管引到池中的活水,阳光晒得他的皮肤微红而湿润。
陆玉婵愣了愣,只觉眼前的人有些眼熟。
舒原喝了口茶,眼角余光瞥见有个人,他放下碗,端正地站起来,朝陆玉婵行了个礼。xiumb.com
“陆姑娘。”
陆玉婵有些发窘,张了两次嘴,没能说出话来,眼睛不断朝房门处瞥。
舒原温和道:“姑娘来找沈书?”
“啊?”陆玉婵回过神,连忙挥了一下手里的书,“有些读不通的地方,来向他请教的。你见过我?又知道我姓陆?”
“除夕前夜,姑娘义举,真如雪中送炭。”
陆玉婵俏脸一红,避着舒原的目光,双手在身前抓着书,不由自主地把两只脚踮来踮去,嗫嚅道:“也算不得什么,不用放在心上。”
陆玉婵只觉身上有点出汗,慌乱地说:“我去找沈书。”正要从舒原身边快走过去时,袖子却被扯了一下。
舒原只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便松手,淡笑道:“在书房里。”
陆玉婵头也不敢抬,身子趔趄了一下,同手同脚地换了个方向往沈书的书房里闯,嘴里接连不断地喊道:“沈书,沈书!”
沈书将信纸翻过来,在最上面的空白纸上随便找了一首诗写,他答应了一声,在陆玉婵走进来时搁笔,才看了一眼,沈书就奇怪道:“你脸怎么了?”
陆玉婵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也微微张着,吐气急促,似乎自己也觉得奇怪,不断小声说:“不该啊……”
“什么?”沈书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外面也不晒,胭脂涂多了?用不用我叫人打点水,你洗把脸。”
陆玉婵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先是一屁股坐下,少顷,突兀地站了起来。
“外面、外面的人叫什么?”陆玉婵问。
“哦,舒原,舒鸿虚。”沈书话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狡黠一笑,“陆姑娘拿书来找我,是要同我讨教诗词?”打从陆玉婵住下后,她就不是个多事的人,顶多是到街上去转要说一声,平日里就是读书写字作画弹琴而已,但凡能办到的,承陆玉婵送他们出城的义气,沈书都让周戌五直接去办,不消问自己。只不过拿账本来看时,能看到些开销。
“是有些不懂。”陆玉婵已显得心不在焉。
“舒原家里原是做过官的,他自己也领过户粮方面的官职,十年寒窗苦读,家里本来也是要让他考科举的。”
“科举有什么好考的,明摆着欺负咱们汉人。”陆玉婵愤愤不平。
“嗯,现在不用考啦。我的意思是,你要有什么读不懂的词句,大可去请教这位舒兄。”
陆玉婵有些踌躇,“我同他不熟,是不是有些冒昧?”
“这有什么,你走了我跟他说一声,只不过他寻常不一定在家,你要去找他便让小厮领着你去。舒兄的脾气好,有问必答,比我讲得清楚。”陆玉婵走后,沈书出了会神,把方才给穆玄苍写的信翻过来接着写。
完了之后,将舒原拿来的纸铺开,照黄老九昨夜所示的尺幅默了两篇赋上去,凑够字数,就放在桌上晾干。
夜晚,宴饮之声不绝于耳,韩林儿在榻上翻来翻去睡不着,起身刚穿上鞋,房间里便响起穆玄苍的声音。
“陛下去哪?”穆玄苍的耳力了得,哪怕中间隔了屏风,也能将韩林儿在屏风那面的一举一动听得清清楚楚。
韩林儿气闷道:“外面那么大声,你听不见?”
“心中守静,万籁俱寂。”穆玄苍道,“陛下睡吧。”
韩林儿险些破口大骂,紧咬嘴唇,憋出一句:“我睡不着。”
“那就躺下。”
韩林儿在榻畔坐了半晌,直挺挺地睡下了,呆呆望着床顶。
“闭眼。”穆玄苍的声音从屏风那侧传来。
韩林儿:“……”他没有闭眼,侧转头看到屏风上乃是一幅秋游狩猎图,窗外廊下挂了灯笼,房里便有微光,他似乎能看见屏风后面那人的轮廓,大概是规规矩矩平躺着,又似乎他看见的只是屏风里遍地红枫,衰草连天,蒙古人的毡帽与纳石失裁制的质孙服。
毛贵所据这处地方,本是蒙古大官的宅邸,院里甚至张设了巨大的牛皮帐篷。据说蒙古官员白天里常常不务正业,早上起来就喝得烂醉,夜晚方醒,伙同十七八个美艳姬妾幕天席地地取乐。
从漷州兵败后,一路丢盔弃甲地回来,就无一日绝了酒宴笙歌。毛贵的军队也似乎被挫败了锐气,近来常常有小队人马冲到城里抢女人钱帛。有人来告,被将领一顿痛打,绑在辕门立威,震慑济南百姓。于是能跑的便找路子想要南逃,军队严守城池,不许百姓出逃,更派人挨家挨户巡查田地织机,凡擅自逃跑,左邻右舍通通坐罪。
韩林儿听说后,派人去叫毛贵,想要同他面谈,三催四请之下,毛贵并不赏脸。韩林儿窝了一肚子火,然而三餐毛贵从不亏待,向来是珍馐美馔,甚至还多送来四位楚楚动人的美女,上赶着要伺候他。
“穆玄苍。”韩林儿唤道。
良久,穆玄苍淡淡嗯了一声。
“我要离开这儿。”
“陛下……”
“毛贵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的志气已经亡了。”
室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更有断断续续的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想我娘了。”韩林儿喃喃道,“穆玄苍,你从没说过你的事,跟我说说你娘吧。”
许久过后,韩林儿以为穆玄苍睡着了,屏风另一侧穆玄苍道:“我爹娘都是被仇家所杀,为了让我逃走,我娘受人侮辱,我爹也只能隐忍。他们在我的夹袄里塞满了宝钞,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跑过多少块田地,地里种的什么,我只记得那些叶秆刮在脸上啪啪的声音,我一边哭一边跑,后来因为缺水,哭也哭不出来了。我整整跑了两天,才敢停下来,因为怕被人抢走钱钞,我用一部分买了吃的,还买了一头驴,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骑马。之后我越走越远,足足半个月之后,我加入了烧香会。”
韩林儿心头一凛。
“那时无处栖身,会主让我学些戏法玩意,也跟弟兄们学点招式。兀颜术来时见到我,将我选走了,之后他亲自教导我。”穆玄苍道,“我早已经不记得被我娘抱在怀里的感觉了,在你这么大时,我已经杀过人。离开家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有一次经过,我也想过去找一下父母的坟茔,但我心里害怕,怕什么也找不到。”
“那个会主是我认识的人吗?”韩林儿隐隐有某种猜测。
“不是。”穆玄苍答道。
韩林儿哦了声,不大放心地点头,点了头才意识到穆玄苍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
“你娘一定是很好看的。”韩林儿轻声说,“你爹应该也是英俊的人。”
“皮相无非白骨,人活一世,或早或晚都得死。”穆玄苍低声道,“陛下睡吧。”
此后二人一直无话,韩林儿对着屏风睡着了,起来时不见穆玄苍的人影,急忙跳下床,扯着嗓子叫他。
直到窗外响起穆玄苍的声音,韩林儿这才冷静下来,他光脚走回去,穿好鞋子,绑上腰带,走到廊下,拧着眉看到穆玄苍在同人说话。
那个人他也认识,是穆玄苍的一个手下,那人看了一眼穆玄苍,穆玄苍背对韩林儿,给了手下一个眼神示意。
手下垂下头,单膝跪地给韩林儿行了个礼。
“你们先说,说完了你进来。”韩林儿烦躁地回到房间里找茶喝,待心平气和下来,忍不住又怀疑起来,穆玄苍跟暗门的手下在说什么。每当夜里,他与穆玄苍睡在一个屋,他总觉得此人是最可靠的心腹,最忠心的臣僚。但当清晨的光照亮大地,就有一个冰冷的声音一遍接一遍提醒韩林儿:就是个江湖客,要钱不要命的玩意,莫要太把他当个人了。那声音属于刘福通,时常让韩林儿惊出一背冷汗。
韩林儿在坐榻上坐了不到盏茶的功夫,拿了茶杯在手里,却有一股无名火冲起,只想用力地把茶杯掼在地上,听那一声清脆明晰的响。
正在这时,穆玄苍进来了,直接走到韩林儿的面前,他的身材极为高大,脸色冷如冰霜,眉尾坠着寡情的漠然。
韩林儿心跳到了嗓子眼,说不出话来。
“陛下。”穆玄苍矮下身去,单膝跪地,抬头看坐榻上的韩林儿,沉声道,“两日后是毛贵的生辰,会有许多人来给他做寿,陛下也得去。”
韩林儿听得眉头一拧。
“席上陛下要敬他的酒,多喝几杯,称醉回来。”
“两日后你不是要出门?”韩林儿隐约还记得,如今穆玄苍只称是韩林儿的侍卫总管,进出都要得到批准,两日后穆玄苍要到军营外采买。
毛贵既不看重韩林儿,也并不愿意放他走,捏住韩林儿,就像是把刘福通的宝贝玉圭抓在了手里。当初穆玄苍赶马南下,将那批马分散,暗门掩以诸多名目,送到毛贵的军营,只称是刘福通说服陛下下旨,增援毛贵的马匹。那时毛贵便见过穆玄苍,是以这次来投,他也信了穆玄苍是韩林儿的侍卫总管。
实则哪怕在安丰,韩林儿身边也没有所谓的亲卫队。
穆玄苍没有回答韩林儿的问题,只是说让韩林儿在两日后的筵席上吃醉回来,再同自己的一名手下互换衣服,会有人将他带出院子,给侍卫们单独住的小院,在营地边缘。
“到时候杀两个人,就能出来,卑职会在营地外接应。”
“可我们要怎么出城……”韩林儿只问了半句,旋即转了话锋,“好,我听你的。”
穆玄苍伸手摸韩林儿的头。
韩林儿偏了一下脑袋,穆玄苍的手掌便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次我们去找谁?”韩林儿兴致勃勃地问。
“陛下想念您的母亲,不如回安丰,卑职拟一封信,陛下到时候看看,得给刘福通一个说法。”穆玄苍打住了话头,“总之先离开此地,再做打算。”
韩林儿动容地看了他一会,嘴唇微微发抖。
穆玄苍奇怪地看他,等待韩林儿说点什么,久久不闻韩林儿开口,穆玄苍起来告退。
室内业已无人,一地被窗格割碎的光斑,韩林儿屈起一条腿,紧紧将膝盖抱在怀里,喃喃自语:“从来没人把我的话这么当回事,他们都不问我想做什么,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人。”
两日后的晚上,沈书吃了饭便叫刘青到书房,仔细询问自己等人离开应天府后的情形。
灯烛忽明忽暗,沈书让刘青去把窗户关上,埋头写字,听见刘青在窗户边赶人。
刘青过来坐下。
沈书眉毛抬起,问道:“谁在外面?”
刘青讪讪地答:“柳奉亨,我让他先去睡觉。”
当初把柳奉亨放在刘青的身边,也是考虑他的年纪不大,刘青办事稳重,能带得柳奉亨沉稳一些,沈书听纪逐鸢说过柳奉亨黏人。但十二三岁的年纪上,又无亲人在身边,谁都会对陪伴自己的兄长充满依恋。将来雏鸟离巢,怕是一去千万里,再也不肯回头了。
“杨宪吃了这个亏,暂时不会去找文忠的麻烦。”沈书略一沉吟,示意刘青自己找茶喝,他看了一会烛火,又道,“但也不好留下把柄,他给我的信你既已经背下来,那当然也已看过。刘兄,凭你的眼光,你觉得他两人究竟如何?”
刘青显得踌躇。
沈书向后一靠,跷起腿,松下肩膀,认真地看他。
“将军到严州后,便寻到这女子,隔三差五便会留宿在她那。只要是他只带李垚出门,必然是去这位韩娘子的住处。依卑职看,将军动了真情。”
沈书点了一下头。
刘青又道:“军营里尚未有人说些什么,或许未有人留意。”
“你能注意到,何况是有意要拿他短的人?”
“大人是指检校组?杨宪不在军中。”刘青道,“邓愈、胡大海二位大将对文忠少爷都很好。”
沈书没有接这话,从前纪逐鸢跟过邓愈、胡大海打仗,邓愈乃是少年英雄,气势如虹。胡大海自己有儿子,素来待朱文忠亲厚,他也是通情达理的一个人。然而检校组不是只有一个杨宪,有没有人把朱文忠的一举一动报告给朱元璋,还不清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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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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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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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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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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