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周戌五微笑起来,按捺住激动,“昨天城里一个布号送来的信,郑四托他们家五爷的伙计。”
“郑奇五在平江也有店铺?”沈书倒没想到。
“他家最初做金银器,后来转向籴米,从卫家拿了几间铺子,现在也贩布。布且不说了,少爷知道,卖米卖茶,再就是贩盐,这三样买卖最赚。”
原先没打仗的时候,这三样买卖做大,都是巨商没得可说。但也一不留神便会被有司关铺子拿人,扣一顶“犯界”的帽子,任凭多少金银都一锅端了,充入当地总管府府库,或是被官员侵占。因此做这些买卖,都得先打通路府州县各级衙门,银子散出去,才能收回来。巨贾更是阖家上下充作达鲁花赤老爷们的篾片狗腿,陪吃陪玩,金银流水价地送进去,自己才有一口肉汤喝。朝廷三令五申禁官商勾结之风,然则也是一纸空文,不过各自收敛,别太招摇过市就是。
直到各地盗贼蜂起,像郑奇五这等想要把地盘拉大些的商人,便有点生不逢时了。
不过当初找到郑奇五时,和州还是一盘死棋,郑奇五弄来的那批粮种解了都元帅府的燃眉之急。现在情况不同了,郑奇五反倒成了当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
沈书难免生出唏嘘之感,喝一口茶才问周戌五:“人走到哪里了?”
“应该快到芜湖了,我已让郑家的伙计去报信,叫他不要去杭州。路上他都在郑家自己的铺子里落脚,不愁找不到人。”周戌五犯难道,“刘青还没有信儿,是不是派人去打听?”
沈书沉吟道:“那不管他,你去吧。”
周戌五并不多话,出去办事了。
三月阳春,雨水增多,放眼望去,麦苗已青。
朱文忠听见外面有人请见,便把信收起来,移过烛台来压着。
“进来。”
牛皮门帘里闪进营地里点起的篝火,陆霖拿着签押单进来,给朱文忠看过。二人都没有说话,朱文忠眉头微微一拧。
“我最吃不惯粟米饭,要有一阵日子不好过了。”朱文忠此言打破帐内的沉默,他掏出印来,喝了口气,叹道,“要是沈书在,一定会为我高兴。”如今朱文忠是帐前总制亲军都指挥司左幅都指挥,还领着元帅府事。
陆霖走近一些,一手撑在案上,略微低头朝朱文忠问:“将军可有沈书一行人的消息?”
朱文忠斜乜他一眼,嘴角挂了笑,没有吱声。
陆霖抓了一下脖子,只得如实道:“家妹险些嫁给他们家,每次捎来家书,都要问我,实在是……”
朱文忠听得笑起来,拍了一下大腿,“女子难养。”他想了想,并未取出信来给陆霖看,只是说,“他们找到地方落脚了,一个也没少,离开应天府时有两人受伤,也已都养好了。”
陆霖从陆玉婵那儿早知道有人受伤,仍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问朱文忠都有谁受了什么伤,严不严重。
“没什么大碍。”朱文忠食指在桌上敲了一下,“你想把妹子嫁给哪一个?”
“这……”陆霖现出为难神色。
“事关女儿家的清誉,不说也罢。”朱文忠本也不关心这事,随口道,“他们家的门不好进,沈书的脾气还好些,他哥铁定不会娶妻。或者再过几年,你妹子心思若不变,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陆霖有些受宠若惊。
朱文忠道:“不必谢我,我有我的私心。”两人视线一碰,都没有提杨宪以沈书和纪逐鸢二人搞断袖的事儿突然发难,闹了一出。由于捕风捉影,最后人也没抓到,朱元璋向来爱惜将才,纪逐鸢也被逼得跑了,杨宪受到一顿申斥,最近都夹着尾巴做人。
但这事给朱文忠敲了一个警钟,他过去难免有些自恃是朱元璋的外甥,行事不拘小节。反观朱文正和沐英,他确实过于放松了。沈书的信里说会想办法回来,具体什么办法还未说,另外问了一下刘青和柳奉亨的情况。
因连日行军,今日才是第一次找到时间坐下来给沈书回信,等到陆霖走后,朱文忠把沈书的几封信拿出来又看一遍,这才铺开信纸,右起一行:“沈书贤弟,二月愚兄奉命率军往江东,行经休宁,故地重游,颇有寂寥之感……”
前次打到休宁,军队进了城,大家一块儿跑温泉的情景犹如昨日。沈书走后,朱文忠只得倚仗赵伯宗等人,商量计策还可以,但毕竟赵伯宗年长,几个谋士都可以算作是朱文忠的长辈,再无沈书在时的自在,朱文忠的一腔抱负也不方便同这些人说,少年人的志向,说得多了便近乎狂妄。朱文忠自己也觉不好意思,但对着同年又一同读书练武的沈书,他就什么话都敢说。
给沈书回了信,朱文忠让人把刘青召来,因刘青是沈书的人,朱文忠把信拿给他看,又道:“你就在那处,写封信来,我让人一块送去。”
刘青捉着笔,坐了半天也不下笔。
朱文忠因卸下心里挂了多日的事情,哈欠连天地等他写完好睡觉,不由不耐烦地说:“随便写什么,报个平安就是。”他的眉头一皱,表情古怪起来,“你不会写不来字吧?”
刘青不禁赧颜,满头是汗,答道:“卑职习八思巴文,能写,但不太通。”
“算了,你说,我写。”朱文忠倒不摆架子,拉开架势,刘青说什么他就写什么,写了一会,不悦道:“什么叫一天就吃两餐,行军一天本来就只吃两餐。”
刘青把嘴闭紧,不说话了。
朱文忠手上拿着笔,歪着头看了他半天,都不见刘青说话,妥协道:“说,说,你说,我不说了。”
写完后朱文忠叫人进来取走,抱臂皱眉头看刘青。
“将军要是无事,卑职就告辞了……”刘青作势起身。
“你等等。”朱文忠道,“这几天的伙食有这么差?”
刘青:“早上是野菜粥,晚上也是,昨天每人发了半斤干泡饭和酱丸,勉强可以下咽。”
朱文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刘青,让他走了。
刘青的帐篷里,柳奉亨早已经睡得四仰八叉,他睡觉打小呼噜,一个人能占两个人的铺,刘青躺进铺盖里,柳奉亨身板太小,于是他二人合用一床铺盖,这样行军负重也轻一点。被窝里热得要死,柳奉亨翻过身来抱着刘青。
刘青顿时四肢僵硬,想把柳奉亨推开。
“哥。”柳奉亨软着嗓子叫了一声。
刘青只有随他去了,抓紧时间睡觉。一般行军休息都睡不了一整晚,至多三个时辰就会下令集结,列队开拔。刘青的手不知道应该往哪放,只得搭在柳奉亨背上,这样才能两人都有被子可盖。
康里布达顶着大风沙抵达庆阳府,进城盘查不严,他解开裹头的面巾,露出漂亮的色目人脸蛋。
城门查看了他带的铺马札子,只道他是同僚,调戏几句,问了一下来路上各处乱不乱,也未认真听他回答,士兵只顾着盯着康里布达宝石般的双眼和凝脂样的皮肤看。
待人走远了,几个小兵不知道说什么,哈哈地乐成一团,摇头各自接着查其他排队等进城的百姓。
康里布达没有急着去货栈找人,而是找客店住下,他手里有铺马札子,客店只以为他是急递铺的铺兵,没费什么功夫便住进了客店里。康里布达先是叫人打来热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出了庆阳府西行,不是沙地就是戈壁,哪怕草原,也不是什么水美草丰的地儿,再要找地方洗澡就只有下河了。
冷水哪比得上热水舒服?
康里布达换上干净衣裳,下去要了两盘肉,一盆肉汤,店里的面饼看着不像是白面做的,伙计说是杂了些许豆麦。从昨天傍晚到今天中午,康里布达就吃了一块肉干,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待店里上了吃食,他足足吃了两张饼才抵过饿劲儿,放慢了进食的速度。
“小二。”康里布达招来个人,摸出地图,指给那人看。
伙计虽常常见到胡人,但多是络腮覆面,风尘仆仆。眼前的胡人刚洗了澡,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料,还刮了面,他的皮肤比羊奶更白,眉毛浓黑,眼睫浓密而卷翘,更绝的是一双眼睛闪动如同星辰,略带些许狡黠神色。
伙计昏头昏脑地结巴道:“就、就不远。”
“不知道小哥何时得空,可否为我引路?”康里布达眨了眨眼。
伙计只觉得心砰砰地跳,鼻翼翕动不休,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便拼命地点头。
“我住上头那间房,小哥忙完上来找我便是。”康里布达把食物吃完,肉汤也喝得一滴不剩,便起身去马房。
这间客店很大,供应干草和粟米,是另外的价钱。
康里布达连着跑了几日,他的马早已又累又渴,康里布达往槽里倒了不少粟米,安静地坐在旁边石墩上,看着马吃光了它们,舀两瓢清水让马喝了,覆掌而上,以手指轻轻推过马脸,手指最后停顿在马的眼角处。一人一马相视片刻,康里布达对马轻声絮叨片刻,拍了拍马头,这才起身离开马厩。
回到房里,康里布达无事可做,吃饱喝足后,心绪格外安宁。他从腰上解下个布袋来,小指勾开暗红色的系绳,康里布达用食指从布袋里勾出来一条纯金的细链子,因链条上坠了两个小小的铃铛,从布袋里掉出来的刹那,便有细微悦耳的声音。
康里布达手指碰了碰铃铛,舔了一下嘴皮。
禁欲了两个月的身体格外躁动难安,金色的足链细流一般在康里布达的手指间闪动,他无意识地翻来覆去用手指碰那铃铛,沉醉于零星、无规律的铃音。
高荣珪只戴了不到十天,那天吵架,高荣珪洗完澡,坐在榻上,把这康里布达亲手扣在他脚踝的链子拿在手上。
康里布达刚哄了蔡瓒睡觉,看见高荣珪把足链解下来,当即脸色难看。
那时高荣珪什么表情?
康里布达想了一会,发现他根本想不起来高荣珪的神色了,只是高荣珪放下手时,足链发出的铃音让蔡瓒又哭闹起来。康里布达天天带孩子,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蔡瓒一哭,康里布达便冷着脸对高荣珪说:“不想要就还来。”
高荣珪把足链放在榻沿,说了一句什么,蔡瓒哭得厉害,几次手拍到康里布达的脸,耳朵让小孩肉乎乎的手掌轻拍了一下,康里布达便没听清高荣珪说的什么。晚上高荣珪一直没有回房来睡,康里布达也没当一回事,一连数日高荣珪都没有回房,康里布达找人来问,才得知他已经搬到暗门的店铺里去住了。
康里布达用小指把铃铛拨得叮叮当当响,眼前浮现起高荣珪每每为他的要求所震惊,却又总是隐忍地照办时动人的表情,有些难以按捺鼻腔中缓慢呼出的气流带来的热意。
高荣珪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老子算彻底栽你手里了”,要不然就是“你们胡人是不是有什么迷魂药,你趁老子睡觉的时候给我闻了”。康里布达不觉露出笑意,他握紧链条,心中没来由一阵空茫。xiumb.com
康里布达烦躁不安地睡了一觉,敲门声把他从梦中唤醒,康里布达应了一声,让伙计在外等候。
他把裤子脱了,换另一条,胡乱把脏裤子揉成一团塞进包袱里,带上沈书给的图纸,提剑出门。
那伙计见他还带了剑,神色便显得踌躇。
“外头太乱,这是我防身用的,不是寻仇。”康里布达解释道。
伙计点了一下头,带康里布达下楼后,犹豫地提醒他一句,“天快黑了,不如明日再去?”因康里布达佩剑,伙计显得十分担忧。
“城里宵禁?”
“没有,但若亥时还在街上,你带着兵器,让巡查队看见,怕会以为是奸细。”伙计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康里布达的剑,又觉得他是胡人,不大可能造朝廷的反。
“我带着铺马札子,确有公事。”康里布达把札子拿出来给伙计看了一眼。
伙计这才放心,唯唯诺诺地点头:“总之你当心,巡查队的人可不一定讲理,你等一等,我揣两根蜡烛。”
“不用提灯?”
“不用,近着呢,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得到。”伙计让康里布达在柜前等了一会,出来时递给康里布达一根蜡烛。
康里布达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随手揣上。该是晚饭的时辰,店内却没什么生意,伙计带康里布达到了街上,才对他说:“红巾乱境,晚上是不该出来的,你看到处都没开门。”
街道上处处闭门,但许多窗纸内都有灯光泻出,住民不少。康里布达到过比这荒凉百倍的地方,不以为然。街道两旁的房舍影子投在地上,康里布达突然察觉不对,眉峰一凝。
“少侠?”伙计回头轻唤了一声,似乎怕引起别人注意。
康里布达牵了一下伙计的袖子,指指屋檐下。
伙计不明所以,但实在无法拒绝康里布达这样样貌出众的人,顺着他的意思,两人走进了屋檐下的阴影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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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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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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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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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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