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正色起来,知道他不轻易开口,开口必是正事。
高荣珪只得先闭嘴。
晏归符说了两件事,一是想跟高荣珪也调去胡大海手下,二是昨天进城的时候,三人的马被城门一个叫丁光眼的小将扣下。
“这个好办,等等。”沈书当即起身,到书房去写来一张条子,唤郑四进来,把事情说了。
晏归符推一下唐让的手肘,唐让反应过来,忙道:“我也去!”
沈书正要让他们出个人,得有人去认自己的马,战马臀上都有徽记,各人的马自己能认出来。
等人走后,沈书方说:“调任亦有办法,但跟徐常二帅的大部队,封赏亦不会少。以常遇春的战绩,近年除在宁国被朱亮祖击败过一次,几乎无往而不利,统帅也赏罚分明,比较适合高兄。”
“要那些虚名做什么?我就是混几年多捞点钱财便是,早晚要去过日子的。”高荣珪瞥一眼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道:“你自己的事情,休要问我。”
高荣珪嘿嘿一笑,倒不在意康里布达怎么说。
当初高荣珪来高邮,一路上跟韦斌、王巍清嘀嘀咕咕,显然算盘在手,另有计较。如今韦斌已死,王巍清也打仗去了,经常不与众人在一起。
“各处这么乱,我的意思,大家最好还是在同个统帅手下,如此便是分开,也有相聚之日。”晏归符无奈道,“生这一场大病,我身体不如从前,也不存什么封侯拜相的指望。”
“你这话说早了,你才多少岁?患疫病是会虚弱一两年,只要好好将养,还能跟从前一样的。”高荣珪笃定道。
以前滨海也不少人在大灾之年得瘟疫,高荣珪说的不假。于是沈书另有一个想法,只是天色已经晚了,便说明日一早朱文忠要回前线,自己跟纪逐鸢得先走。
“你们照常回去报到,我来想办法。”这时唐让不在,那小子年纪还小,沈书便问晏归符唐让是什么打算。
“他?”高荣珪抢过去说,“一个跟屁虫,你晏兄到哪他就到哪,随便给他安排完事。长那么瘦精精的一个人,力气不济,难成大将。”
高荣珪说话直白,从不藏着掖着,这也是实话。沈书听了点头,再说回到孩子。
“那三个都是康里布达的弟弟和妹妹,康里布达先不走。”见康里布达要开口,沈书做了个手势让他先不要说。
康里布达坐了回去。
沈书:“他们的娘就死在这三个孩子面前,一定心里害怕,离不开你。我听家里小厮说,你一不在就要哭,你要走了,孩子们非得活活哭死不可。”
“让他们哭,没人搭理就不哭了。”高荣珪刚插一句嘴,被康里布达轻描淡写瞟了一眼,马上不说了。
“甘州那事着急吗?”沈书没有点明。
康里布达与他彼此都心知肚明,甘州那笔脱脱留下的财富,是康里布达应得的,他当然不会放弃。
“不是太着急。”康里布达迟疑道。
“我走前会吩咐周戌五寻几个带过小孩的大婶,招了来带他们,只是一天两天之间恐怕不容易找到,现在肯出来做事的妇人比从前少,世道不安,就会如此。”
康里布达理解地点了点头,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还是说:“我原想……”他看了一眼晏归符,话里有犹豫,“你同纪逐鸢,也许可以过继一个孩子去,不过这三个孩子,都是胡汉混血,样貌能看得出来。”
“都太漂亮了。”沈书笑道,“我们再想想,过年之前一定给你一个答复。收养孩子是大事,须得慎重。”
康里布达嗯了一声,“我跟老高往后是不生的,我也愿意养他们,虽是弟弟妹妹,毕竟年岁差在这里,既然我带他们回来,一定会好好抚养他们成人。三个孩子吵闹不是什么大事,这几日我同他们相处得还不错。”
高荣珪尽量往后靠在椅背里,对沈书做口型:太多了,继而神色如常地坐直。
“如果你们要,最好要最小的那个,越小越不记事。”高荣珪看一眼晏归符,“晏兄,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你当是分果子?”纪逐鸢想到一件事,坏笑起来,“到时候你们俩岂非得称我和沈书一声叔了?”
高荣珪一时无语。
暂时事情说定,沈书也不逗高荣珪了,三个孩子名字还没有,康里布达说先叫他族中的小名,等沈书想好再改。这事便不着急,倒是纪逐鸢有个事情特别急,赶紧催沈书去洗澡,抱着睡到大半夜,沈书依偎在纪逐鸢汗水淋漓的胸膛中,虽然很热,却一点也不想撒手。
卯时出发,更早就要起来,纪逐鸢去牵马时,看到马厩里多出来三匹马,便知道是晏归符他们回来骑的马。纪逐鸢给两匹马梳了毛,各喂一把黄豆,一边喂还一边嘀咕:“你们比人都吃得好了,下辈子我也做马,沈书也做一匹马,你俩养咱们,给养得好一点,没事儿就放我俩出去玩。”纪逐鸢突然想到一个事,都说驴马那玩意特别大,他还没看过。
等马把黄豆吃得差不多,纪逐鸢丢一把马草进去,走到后面,深吸一口气,密切注意马的反应。xǐυmь.℃òm
沈书换了一身利落的武袍,从前院来到后院,马厩是他不在的时候,林浩自己改的,将原本无人居住的一排庑房打通,连成一排马厩,多的时候七八头马也能住得下。
沈书在门口就看见纪逐鸢站在一匹马背后,马忍不住会甩尾驱赶蚊蝇,纪逐鸢不知道在做什么,把一匹马的尾巴掀了起来。
“哥,你在做什么?”沈书终于忍不住出声。
纪逐鸢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进马圈。
中午在路上碰到的茶摊歇脚,沈书还想着早上那事,便问纪逐鸢早上是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柳奉亨捧个茶杯跟着问。
刘青去找吃的了,一般茶摊是离此处不远地方的百姓挑了来卖,只要好好找,附近必有村落。
“关你的事?”纪逐鸢冷道。
可惜柳奉亨已摸清楚他的脾气,知道他就是嘴上凶,从来不打小孩,便眼巴巴把沈书盯着。
沈书也正奇怪,不明白纪逐鸢早上在那看什么,路上也守口如瓶,无论沈书威逼利诱,一直避而不谈。
胡大海的军队迁移了地方,追赶上去须得数日,沈书凑到纪逐鸢的耳畔,极小声地说了句话。
部队的士兵三三两两散在四周饮马休息,朱文忠让大家取出干粮用些,巡完一遍队伍,也过来坐下。
“你脸怎么这么红?”朱文忠喝一口茶,看完沈书看纪逐鸢,发觉纪逐鸢的脸也有点红,露出狐疑神色。
幸而刘青和李垚这时回来,他们带的一队十几个人,从周围村落里要来十几个粑馍。朱文忠叫人架起行军锅,拿士兵们摘回来的野菜野果,撒一把花椒和盐腌的咸肉条在汤里,少顷汤滚了,麻香扑鼻,诱得人满嘴生津。
人人分得热腾腾的一碗,朱文忠把粑馍切成几十小块,人人都有一块,就是他自己,也只分得一块。
吃完后众将士上马,沿河而走。
是夜,秋雨缠绵,数十人歇在一间大庙里,勉强能遮风避雨,六间空禅房分给将领。平日里朱文忠摆明照顾他,但纪逐鸢在,朱文忠便分给纪逐鸢,至于纪逐鸢要跟沈书住,是纪逐鸢的事。
子夜在这等野庙禅房中,沈书只觉说不出的刺激。他微微喘息,平复下来呼吸,侧过头去看纪逐鸢,问他:“早上你到底看什么?”
纪逐鸢牵过沈书的手。
沈书顿时连耳朵都红透了,要把手拿开。
纪逐鸢道:“我看马。”
沈书哭笑不得:“那有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也没多少了不起。”纪逐鸢低声说,靠近沈书些许,吻他的耳朵,微微睨起眼,“你更了不起。”
沈书:“???”
“你能驯服……”
沈书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耳朵里嗡的一声,再听不见纪逐鸢说什么,只想堵住他这张时不时就能让自己羞窘而死的嘴。
三更天,纪逐鸢出去打一盆冷水,给沈书擦完身,站在榻畔把自己擦干净,系上袍子。
沈书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纪逐鸢走出房间,到庙宇正殿去看了一眼,朱文忠坐在一根柱子旁边打盹。纪逐鸢跨过睡得鼾声四起横七竖八的士兵,用手碰了碰朱文忠的脸,朱文忠醒来,跟纪逐鸢出外。
“不是有一间禅房?”到院子里时,纪逐鸢才压低嗓音问朱文忠,怎么不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有几个太小的,十四五岁的,我叫他们去我房间睡了。”朱文忠以为纪逐鸢有事,结果纪逐鸢没事,他只是出来如厕。
“我也去。”朱文忠推了一把纪逐鸢,两人噼里啪啦踩过一片水洼,到外面野草地里放尿。
朱文忠只看一眼,顿时心惊,咽了咽口水,慌忙侧身过去,三两下搞定,把裤带拴好,装作无事发生,他什么也没看。
纪逐鸢抖干净后,提上裤子,抓住一握松枝,但不用力,走上坡来,正要开口跟朱文忠说话时,倏然他眉头一皱。
“怎么?”朱文忠也听见了,是有马蹄踩在泥土上沉闷的响声,因为下雨,马蹄声更不明显。
“马上把人叫起来,我下去看看。”纪逐鸢二话不说,从斜坡往下跑走了。
朱文忠心事重重地先把沈书叫起来,沈书身上袍子敞着,闻言连忙扎好。
朱文忠向榻上看一眼,让沈书先到旁边去穿护甲,朱文忠爬到榻上去收拾好床褥,沈书已绑好靴,短刀在靴子里,腰挎一把弯刀,天气还不是很冷,外面下雨,沈书想了想,还是把毡帽戴上。
“人马不多,不然他们不会走这条路。”寺庙在一条小路旁,如果往应天去,大队人马只能走官道,否则将会踩毁麦苗。沈书想了想,这里离应天只有百里,还是朱元璋的势力范围,推测道:“也许是义兵探子,也可能是自己人,先不要乱,等我哥回来再说。”
两人到外面,将士们都已醒来,各自穿戴整齐,兵器在手。沈书让李垚挑几个人,白天来的时候已经让人清点寺庙内外,发现庙背后有不少石料,院子里也堆了不少大石头,石头上已有青苔,是被搬来后,人却撤走了,放在外面风吹日晒,降雨多的时候,很快便会长满湿滑的青苔。真要是敌人,他们在高处,可以用滚石。
不片刻,庙门传来响动。
一个士兵从墙上滑下来,跑来报告,说外面人都裹着红巾,纪逐鸢还为他们带队。
朱文忠明显松了口气,他不怕打,也不想在这里打。
屋檐向下滴水,所有人披着蓑衣,唯有纪逐鸢穿一身布袍。
大殿内有人生火,纪逐鸢过去烤衣服。
沈书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曹震,原来他带人到西南一带探明情况,回来应天,途经此地。
“在远处就看见这里有一处寺庙,以为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不想这么多人。”说话的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言谈有爽朗之气。
沈书忍不住一看再看。
朱文忠与曹震叙话时,沈书在旁边听,听出来曹震对眼前英武的少年郎相当赏识。那人只比沈书大两岁,已经及冠,出来见一番世面,单枪匹马上了路,还没出定远县,就碰上曹震离开应天办事。
“跟了我们三天两夜,以为是奸细,我便让人把他捆了。”曹震一脸胡子没刮。
寺庙正殿内俱是姜汤味,朱文忠让每人喝一碗,有的士兵没带碗,便用朱文忠的人带的碗。
大部分人都在犯困,篝火旁士兵们让出一圈空地,将领们围坐在火边说话。曹震已升任管军,只是仍直接受命于公府,眼下在冯国用手中做事,冯国用掌握朱元璋直系的亲兵。
比起当初押粮时,曹震的境遇也算大有改善。不知为何,沈书总觉半路来投的这年轻人将来大有可为,便与他通过名姓。那人姓氏也很罕见,安徽定远人,姓蓝名玉。
沈书有些犯困,等纪逐鸢烤干衣服,便起身告辞。曹震与朱文忠仍在说话,蓝玉摆了摆手。
回到禅房,沈书把潮湿的衣服脱了,纪逐鸢烤干的衣服摸上去也还有点润,便把两人的袍子用力抖开,搭在窗前屏风上。
沈书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纪逐鸢已穿戴整齐,丢给沈书衣袍,出去打水。
沈书打着哈欠出去,早饭大家各吃干粮,沈书伸长脖子吞咽,就着纪逐鸢打来的凉井水填饱肚子。
两支队伍就此分道扬镳,曹震带蓝玉和一众手下往应天去,朱文忠则带自己的队伍奔向徽州。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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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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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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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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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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