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门外,见李垚且在外面站着,沈书当即会意,没有入内,回书房去取昨日写的两封信,一封给舒原,一封给穆玄苍。尚未托付出去,郑四回来了,沈书同他恰好碰上,这就得知,陈迪在集庆还有两处地方住,皆是豪宅。
“具体在哪一处你打听到了?”既然朱文忠那里不便,沈书想着一时半会也见不到人,索性先去找陈迪会会,摸清他在集庆是所为何来。
得了郑四写的地址,沈书便去下人房找到林浩。林浩睡得头发凌乱,沈书一见便挥手让他回房先把头发梳好。
等待林浩时,沈书在院子里坐着,几个小厮早已经起来,有一个人发觉少爷来了,几个小厮挨个儿过来同沈书问安。
沈书打量他们长高了些。
难免想起昨日穆华林见他第一面,也是叫沈书起身给他看看长个儿了没有。
天色晴好,华光流转,影壁上陈旧的字迹,爬满嫩油油的青苔和新发出来的枫藤。目及之处,婉转新绿,迎面是春。
林浩再出来时,连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着实是个精神利索的青年人。
“集庆的路小人不熟,怕得沿路打听过去。”
沈书倒忘了这一茬,地皮且没踩热,坐马车反而过于当眼。于是沈书叫林浩先拿地址出门找个识字的人问问,要是离得不远,就不坐车了。林浩去问,沈书便在门房里坐了会,同元帅府的看门人们说了几句话,混个脸熟。
不片刻,林浩站在外面朝沈书招手,沈书便起来辞出,到外面,林浩随在沈书身边,边走边说:“不很远,隔着三条街,走过去也就一会功夫。”
沈书点一点头,示意林浩带路。他自己跟在后面,边走边四处看。街面上的人挺多,气象同当时进入和州全然不同,转念一想,也许昨日一番安民,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
许多铺面已经开了张,妇孺臂中挎着竹编篮子挑挑拣拣。约莫是十间临街的店面便有四五间开张,有巡逻士兵,三人一队,其中一人拿笔拿册子向摊主询问。
“少爷,这边。”林浩将沈书引入东南走向的另一条巷道,里头僻静无人,对穿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展开另一条宽阔主道。
这一坊便是贩卖朱砂、麝香、蜜蜡、象牙犀角、珍珠金银器居多,有士兵在铺面上同坐贾讨价还价。
沈书仔细留意,没见有人动手抢东西。
“元帅发了话,谁要是敢抢,就咔嚓——”林浩拿手在脖子上一比划,神情冷漠。
沈书被他的表情逗得不禁笑了。
“集庆是块好地方。”转了半晌,沈书只觉得眼睛湿润,眼前就有一方茶摊,热气腾腾的各色汤水在茶壶中咕噜翻滚。
“现不叫集庆了。”林浩说,“咱们的人刚进城,元帅就给改了名字,现在唤作应天,前面那是景定桥。”
茶壶尖嘴中喷出的雪白烟柱,散入清晨的冷冽空气里,将桥边这一方天地浸得湿润朦胧。
沈书一手按在膝上,遥遥朝对岸打量,那面俱是高门大户,飞檐勾角,气派不同。两岸垂柳依依,凌微风轻轻摆拂,犹如美人临水梳妆。
眼前的一切都带给沈书不真实的感觉,背脊突然一股寒凉之意,沈书手摸了一下臂膀。
“仍有春寒,少爷出门穿得太薄了些。”
沈书捏了一下鼻子,笑道:“日中时候便会暖和起来,不然我还可以敲陈大善人的竹杠。”
陈大善人春睡正浓,压根没起来。沈书敲开门后,门房将信将疑唤来管家,幸而陈迪是带了最亲信的人来应天府。管家认出来沈书,立马让人奉茶到厅上,连着点心、汤羹,索性沈书又吃了一次早饭,有人引着沈书到院中随意闲逛。
廊下一排鸟雀关在笼中,叽喳不停。几个娇美的妙龄女子,手执纨扇,倚在廊柱下窃窃私语。隔着整片庭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沈书本有意好好逛一逛陈迪的院子,见识一番,见随处便有美人,一想起陈大善人的远大理想,再联想到他在太平府里的家宅,也是妻妾仆婢成群,只好作罢,免得误闯了香闺。
幸而没等多久,陈迪便穿一身宁绸广袖的直裰,打着呵欠出来,拱手上前。
“沈贤弟。”陈迪入座,便有人捧了茶来给他漱口,一看就是刚起。费得一番功夫,把早饭吃了,这才问起沈书是何事前来。
沈书先是打量陈迪一番,见他满面红光,显是到应天府后,不受家里老太爷管束,甚是自得其乐。
“昨日善人也去瞧热闹了?”
“哎,别总叫我善人,听着跟供在庙里的泥塑木雕一般。贤弟不嫌弃,唤我一声兄长便是。算我占你的便宜,可你把我叫老了,我这心里也不快。”
沈书从善如流地称陈迪一声“陈大哥”,就见陈迪神色是说不出的得意。也觉得他人好玩,好说话,索性不兜圈子,开口就道:“数月前小弟提过铸造局那事,托付大哥替我张罗些材料,不知近况如何了?”
“阳春三月,仲夏便可运到应天府来,我还替你选了个地方。老刘,取图来。”
陈迪显然有备而来,沈书暗自揣度,他来应天府会不会本就图要把买卖做进新的元帅府来。有马氏在他家生下了朱标这件恩情,除了公事,陈家也算与朱元璋有了私交。
“喝茶。”陈迪朝沈书示意,等人拿图时又问起纪逐鸢来,沈书回答说在军营操练,尚且有许多事情未定下来,后话且还不知道。
陈迪似乎知道些内情,还没来得及说,管家已拿了图来。
陈迪便将绘在小羊皮上的图卷展开给沈书看,捋须顺手拿了金镶玉的勺子,倒置过来,指点给沈书看:“这集庆路原是建康路,天历二年时,以文宗潜邸改而置为集庆路,城中几处空旷之地,先来看法宝寺、江宁学,二者相邻,然则如今元帅初打下应天府,必有一番大动作,收了这么多名士,兴学任教理所必然。你要在这里搞得成日里震天响地,便要把儒士和僧人得罪干净了。天宁寺近西门,左近便是西山道院,也不大便利。再则,钟山坊临近元帅府,又处于闹市,住户颇多,要造铳炮,总是要试射看看,一不留神把谁家的院墙给炸塌了,还得吃官司,不上算。”
“那就是城里都不行了。”沈书原意也不想把铸造局设在城内,人太多,不仅可能伤及平民,也怕人多眼杂,不便于管治。
“那就是这处。”亮晃晃的勺柄圈了块地方。
“燕雀湖?”沈书喃喃地说。
“正是,临近湖边,便于取水,若是不慎起火,也方便就地扑灭。地方空旷,距离城墙远,若有爆炸,城里听不见,也不会惹得百姓惊惧。”陈迪抬眼看沈书,“贤弟觉得如何?”
“若设在山中……”
“不可。”陈迪摇头,“爆炸引起震动,每逢仲夏,阴雨绵绵,山石滑落,极其危险,顷刻间便有可能为泥沙所覆。”
“那就选在燕雀湖畔。”沈书敲定下来,陈迪把图给管家,图上没有官衙的印鉴,应该是陈迪私下找人绘制的。这样看来,陈迪确实打算拿出全副身家支持朱元璋把蒙古皇帝拉下马。这情形与卫家、苏家都不相同,沈书不禁有些感佩陈迪的决断。难怪肯把自家宅院拿出来给朱元璋安顿内眷,太平府被围时,陈迪也拿出了不少家资以供犒军。ωωω.χΙυΜЬ.Cǒm
打下集庆是朱元璋的胜利,也是陈迪押对了宝。而他显然不打算止步于此,这与沈书的计划不谋而合。
“元帅府那面,就有劳贤弟。我陈某人,一定是竭尽所能。”后面的话便不必说尽了,沈书也知道,二人默契地各自喝茶,闲谈稍坐。陈迪带沈书去瞧他新买的一只八哥。
“陈迪弄的那只鸟,什么都没学会,满嘴就是心肝宝贝。”沈书没在陈迪家里吃晚饭,回去时纪逐鸢才刚到家,正在里面换衣服。
沈书洗完手,走到纪逐鸢跟前,纪逐鸢伸手过来替他解腰带。
沈书实在是怕了,一旋身滑不留手地从纪逐鸢尚未合拢的臂弯中溜出去,拿了衣服匆匆换上。
“为老不尊。跟隔壁那个差不多。”纪逐鸢毫不客气地说。
“黄老先生,还是年长许多。”沈书犹豫道,“老人总是寂寞,他无儿无女,既然答应帮康里布达照看,你也不要对他太凶了。”
“我凶?”纪逐鸢一脑门火,“那天晚上他险些拿拐杖敲我,要不是我躲得快,不知道添多少伤,你不得心疼死。”
“你皮糙肉厚,我才不心疼。”沈书小声嘀咕。
“去吃饭。”纪逐鸢来拉沈书起身,顺势在他耳朵尖上亲了一下,开门正碰见黄老九在那扇门上站着,向这边看。
沈书连忙推开纪逐鸢。
“黄……黄老先生。”沈书结巴道。明明看见了,总不能装看不见。
纪逐鸢不快地瞥一眼老头,牵起沈书出去吃饭。
月余,朱元璋设“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将手下将领廖永安、赵忠留在太平镇守,派人向亳州传去捷报。令自统军元帅府出,朝应天府东、南两面用兵,主动出击镇江、广德等地。
五月,沈书收到一封平江送来的复信。
数日前换了新居,眼下住的地方,远不比元帅府气派,不过简单的两进院落,中间以三排竹林隔开。为避开黄老九,沈书特意将老人家安置在内院僻静之处,他和纪逐鸢住外院一间宽敞的侧屋。
院子里散放着许多根茎裸露的花草,请了花匠正在忙活。见到沈书进来,花匠才起身,就看见沈书做了个手势。那花匠又回去掘土。
舒原的来信说,张士诚已率部众迁居平江,并将其改名为隆平府,作为大周国都。改“诚王”为“周王”,祭祀天地,任命李行素为丞相,张士德则做了平章,史文炳掌管军队。
沈书大略扫了一眼,翻到最后,这次舒原却没有给李恕写只言片语。信里说张士诚风头正劲,似乎无意于降元。又道:“孙待制处境危甚,犹有傲骨难屈,常令鸿虚百感交集。然则人力有时穷,区区管领之职,难有寸言可为,哀哉。”除此之外,舒原并未提起作何打算,字里行间,可见舒原愁怀难书,也许是担心书信落入旁人之手,也不敢多提。
信纸在沈书指尖,被徐徐微风拂开,如同蝶翼般轻轻颤抖。
眼前一片春光正好,沈书入内去写回信,作了一首藏头诗,暗示舒原到应天府来,只不称应天也不称集庆,将“金陵”二字隐入诗中。封好仍亲自送去陈迪家里,托他的人去送。
五月末,花匠打点出一片莲池,引来活水养鱼,几尾金红在绿叶间穿梭,时隐时现,沈书方觉小院有了点意思。
荷花才开,沈书提了灯,叫纪逐鸢出来看。
“吓着鱼了。”纪逐鸢指给沈书看。
一尾红鱼躲在荷叶下避光,藏住了头却没顾得上尾巴,巴掌大的一块红纱舒散在水波里,徐徐摆拂。
“等这鱼再长肥一些,捞起来给你做烤鱼吃。”
沈书:“……”
“莽夫粗人。这鱼养来看的,肉腥且糙,最难入口。”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响起。
整个院子里只有黄老九一个人会发出这样难听的声音,也只有黄老九成日里找纪逐鸢的不痛快。
沈书拿灯一照,果见黄老九拄着杖过来。
“黄老先生还没睡?”跟这怪老头相处日久,沈书察觉他只是对纪逐鸢怎么也看不顺眼,同自己讲话还是气顺的。倒不知道黄老九为什么总是针对纪逐鸢,只要碰上,不呛他几句仿佛就浑身不舒服。
“老了,水一喝多,总要起夜。你们接着赏鱼、赏花。”黄老九的铜拐拄在地上咚咚咚地响。
纪逐鸢显得一脸毛躁。
沈书把他牵到房间里,让纪逐鸢站在门边。
纪逐鸢不明所以,在一片黑暗之中,又听见沈书说:“哥,你闭上眼睛。”
“干嘛?”问话同时,纪逐鸢已依言而行,脚下刚刚移动,沈书便叫道:“别动!”
纪逐鸢只得收回脚。看不见,听觉便分外灵敏,眼睑也有微光透入,应该是沈书点起了房里的灯。
接着,纪逐鸢感到自己的眼睛被布条蒙住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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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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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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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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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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