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令康里布达猛然清醒过来,甫一抬头,猛然间一记鞭子劈面而来。
康里布达侧身滚过,花瓶应声而倒。
“好——”台上唱戏的方到高潮,观众纷纷抛出银钱打赏,贴地而走的乞儿灵活得像是一尾接一尾小泥鳅。
戏班老板从后台冲出,手里抓着一根武戏所用的大棍子,咆哮道:“小兔崽子!敢在你爷爷嘴边上争食儿,不要命了你!弟兄们,给我上!”
康里布达趁乱就地一滚,才刚爬起来,突然后脖子就被人抓住了衣领,他灵机一动,正要动手脱衣服,谁料兜头就是一根长软鞭,将他的双臂上身紧紧缚住。
“还跑?”女声怒道。
“不跑了,我,不跑了。”康里布达僵硬地转过身去,迎上一张艳若桃花,不,该说是蛇蝎的也图娜,他的双手无法合十,只能以恳求的目光看着也图娜,哀告道:“姐,给我松开,这么多人,多难看?”
也图娜皮笑肉不笑,把鞭尾穿过软鞭,打成一个死结。她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艳红的嘴唇弯起弧度,笑眯眯道:“还知道难看?老娘在滁阳城里到处找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难看不难看?”ωωω.χΙυΜЬ.Cǒm
“那我也没叫姐姐丢人丢到大街上啊。”
“你!”也图娜气不打一处来,左右看了看,随着戏班老板追小乞儿出门,串场的小贩们也起哄追出,堂子里一下子少了一半人,锣点密集地在敲,戏却没有接着唱。
也图娜把鞭子一紧,以膝盖把康里布达抵着朝前一推,按下他的头,令他钻过垂挂在两边廊下的竹编帘。
康里布达数次探头探脑地想挣脱,偏偏他姐干啥啥不行,耍鞭第一名,且全副心神都在防着他逃跑,便把他勒得更紧,康里布达一路长吁短叹,直呼要命。
也图娜冷脸不予理会。
大都城中常有胡人斗殴,加上天子不在城中,巡防更懒于理会。康里布达几次想要求救,一打量兵士如同废物地大喘粗气坐在茶摊上耍骰子,便知道叫也白叫,不如省省力气。
眼看也图娜将要带着他拐进一条深巷,康里布达开始抵触,脚下扎了根似的,也图娜推他也不走。
“我看你是想念我的鞭子了。”也图娜说话泼辣,每一个从她嘴里蹦出来的字都像带着炽烈的热气。
“姐,姐,我错了,错了,我们去大街上说,找个地儿坐着说,我对净风神发誓,绝不再逃。”
也图娜秀眉一蹙,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不大放心地回望向人群拥挤的大街。她明亮的眼睛里翻腾着疑惑,倏然间现出豁然开朗的神色。
“是我在大都的家,没有父亲的人。”也图娜闭了嘴,没有多说。
康里布达被她推得踏入了僻静的小巷,认命地垂头叹气,待得深入小巷之中,他侧头看一眼也图娜,扯出一个充满赖皮意味的笑。
也图娜有些失神,先是怒瞪康里布达,继而把鞭子抽得更紧,康里布达大叫一声。也图娜抬脚就踹,而姐弟之间的默契让康里布达仿佛先料到也图娜的举动,反而自己朝前跑了几步。
日光倾斜在康里布达的脸上,他收敛起了笑容,那一阵心无芥蒂的笑声好像还停留在两人的耳蜗里。
也图娜也显得有些失神,她面容上的冰霜开始融化,看了一会康里布达,无奈地朝前走去,与他错身而过,说:“跟上。”
成年后的康里布达生得高大,饶是也图娜身材已经近乎高挑,弟弟仍比她高出接近两个头。
也图娜在大都城内的落脚处,是回回工匠住的穷人区,屋舍整洁,木架上杂乱地盛放着各色的鲜花,蜂飞蝶舞。
进门后,也图娜反脚一勾,上去把门拴上。
康里布达找一张胡凳,径自先坐。
接着是哗哗水响,也图娜嫩葱似的手指在花朵与绿叶之间轻轻拨弄,宛如爱抚她的情郎。
康里布达近乎陶醉和贪恋地看了她一会,眸中光芒闪动。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不曾在这样明媚的阳光里,注视他的姐姐。
也图娜抿住红润的嘴唇,入内,取出两只瓷碗,她从青釉的细颈大肚瓶里斟出水晶红的汁水来,略带酸味的果香在空气里散开。
“舍儿别?”康里布达尝了一口,是石榴味的。
也图娜端着碗,眼神却在别处,刚浇完水的花架上水滴不断注入下方她自己做的木头水槽里。
“什么时候回家?父亲很想念你。”说后半句时,也图娜的口吻带着某种自己并未察觉的犹豫。
“雏鸟就应该离开巢穴,自己出去觅食。”康里布达低下头,温柔的阳光将他脖颈露出的一段洁白晕染成金色。
“你还雏鸟?不打量自己多大年纪了。父亲在大都城内,为你相看了一位女子,是蒙古贵族的女儿。”也图娜道,“你早日回家,我还有别的事情,为了找你,我扮成一个满脸长包的病人,才得以从滁阳脱身。”
也图娜素来爱惜容貌,她相信母亲说的,美丽的容貌与仙女一般的身量,是神所赐,须得分外珍惜,否则将会招来厄难。
“谁愿意嫁给我这样一事无成的男人?”康里布达干燥的嘴唇贴上碗口,石榴汁浸得他嘴唇的裂纹刺痛。
“你跟汉人混得熟,没听过先成家后立业?”也图娜磕磕绊绊地说。
康里布达一哂,不答。
“不要再同那帮人混在一起,你是头狼的儿子,不该同狼獾夹缠不清。”也图娜沉默地注视向门边,那是一扇极其简陋的木门,门上最大的缝隙有两根手指宽,门外的人可以借此窥向门内,里面的人同样能留意到门外的动静。
也图娜时时朝门上看,她做来无比自在,似乎生来就如此警惕。
“姐姐,你定亲了吗?”
几乎同时,也图娜才喝进嘴的石榴汁吐了一地,她狼狈不堪地擦了擦嘴,满脸飞红,怒斥道:“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哈哈大笑起来,很快,他平静了下来,对也图娜说:“如果还在家乡,唱情歌的小伙儿早就把我们家的墙都压垮了。”
这一次,也图娜没有斥责他,她的目光流连到正在盛放的各色花朵上,一气把最后一点儿舍儿别喝干,当啷一声把碗杵在木头小桌上。
“家族大业未成,谈什么姻缘?”也图娜发狠地咬着嘴唇说,“你别忘了,全家人为什么举族东迁,父亲带着大家离乡背井,再也见不到我们深深眷恋的故土。你看看这房子。”也图娜扭过头去,嘴角噙着冷笑,“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不要忘了你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液。”
康里布达垂着头,脸上神色不明,手里端着碗,却没有再喝下一口石榴汁。
“姐姐,我还不想回家。”康里布达抬起头,他的脸色显得很不健康,苍白里带着没有休息好的青色。
也图娜眉头一拧,就要说话,却听见康里布达低低的声音说:“我不想见父亲。”
他是一个极漂亮的少年,在这年纪上,应该正是朝气蓬勃,如同晨间挂满清露的红果子。然而他的眉宇中总是带着隐隐的忧虑。
康里布达抬头,无奈地对也图娜展露出勉强的笑容:“我不想看见他对我失望的表情。”
“他不是对你失望,他只是……”
“我结交了几个汉人朋友,过一阵我想去集庆。”
“集庆?”也图娜先是皱眉,继而耐着性子劝说,“动身之前,先回家看望父亲,近来事态不宁,父亲也在清理门户。”也图娜欲言又止,她心中的担忧却不能再说出口了。
“姐,你同我一块儿去吧,木华黎家的小子也在南方,你从前不是……”
“是什么?”也图娜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扭过身子,“我不去,你去了什么时候回大都?”
“等启程的时候再说。”康里布达四下看了一转,也图娜显然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就不知道是偶尔过来落脚,还是每天都在这里住。如果也图娜每天都在这里,那就是说她还没有在父亲的人面前露脸,就意味着家里真的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康里布达右手拇指不断与食指搓弄,最后没有再问。
姐弟俩又说了一会话,康里布达没有隐瞒自己如今在宫里留守司,也图娜似乎想问他在留守司做什么,终究也没有问。他们已经许多年不曾坐得这么近,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几乎鼻息相触。
然而两个人都有许多话没有问出口,担忧像是一根线,重新把他们捆在一起。
快到午时,康里布达才离开也图娜的住处,独自一人到回回人开的饭馆子里饱食一顿,接着去给黄老九买银鱼干。
·
太平府城外,轰然一声巨响,掩盖住齐齐数声墙面被钉破的碎响。
黑烟腾起,午后刺眼的太阳光令四起的炮火只见黑烟不见火焰。待得让人站不稳脚的震颤过去,纪逐鸢从女墙垛口中探出头去,正见到十数名元兵手挽麻绳,脚踩斜钉在外墙上的踏蹶箭,逐级向着墙头攀爬。
“滚石预备!”
此起彼伏的炮声几乎把纪逐鸢的声音完全盖过,没头没脑朝墙头攀登的元军先锋部队下方,是林立的刀枪,他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纪逐鸢睨起了双眼,刀一般的手掌在虚空中斩下。
数十名由他带领的手下争先恐后把滚石推上垛口,石头顺着墙面垂直朝下飞滚而去。
纪逐鸢的耳朵被炮声闹得嗡嗡直响,他甚至没有听见任何一声惨叫,被滚石砸中的士兵如同破瘪的麻袋坠入元军的兵器丛中。
“给。”旁边晏归符递过来两个布球。
纪逐鸢拉开一把九斗的长弓,侧过头。
晏归符忙把布球塞进纪逐鸢的耳朵里,纪逐鸢正过头去,压低下巴,觑准时机,开弓放箭。
箭镞扎穿将领的铠甲,马上一人倒栽下地,从后方涌上来的士兵们带着撞门木,一下接一下冲撞城门。
大战持续到傍晚,一片金红色的火烧云后,隐藏的暗紫色天幕渐渐铺开。一群接一群乌鸦在放城门的铰链声里被惊起,从一片尸堆里飞出,扎进另外一片新鲜的尸堆。
“动作都要快,车!这边来十架车。”高荣珪把长|枪斜斜背在背上,鞋底踩过粘稠滑腻的液体。他离开城门,向着远处走去,朝纪逐鸢吹了个口哨。
纪逐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略有松动。
“有什么宝贝没?”高荣珪看见纪逐鸢蹲在地上,把一名将领的尸体翻来翻去。
“瘊子甲。”纪逐鸢说,继而起身,遗憾地拉长了脸,“假货,这家伙被人骗了。”
“都被射穿了还瘊子甲。”高荣珪也蹲下来看,见到每一片铠甲都留有瘊子状的凸起,但甲片粗制,显然只是冒牌货。高荣珪起身,朝着远处指点,示意纪逐鸢跟上。
要是能从死人堆里扒下来一套瘊子甲,穿在自己身上,那就别提心里能有多踏实了。只是这样的机会十分微茫,能捡两把好剑也不错,这是战后清扫战场时所有人唯一苦中作乐的一点儿愉快。
像是灰堆里没有染透的火星,在沉沉压下来的夜幕里悄不留声地燃烧。
将军们对中下层将士这派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到料理完这堆死尸,该上缴的兵器和护具,总也不能跟死人头的数量差太远。
夤夜,纪逐鸢换下一身血泥的战袍,在帐篷外打着赤膊,把衣服洗了晒在晏归符扯的绳子上。
清朗的夜空中铺满了星子,纪逐鸢将皱巴巴卷在一起的衣服牵开,看了一会星星,去把自己的马喂了。
一人一马,相互沉默,唯有马儿咀嚼的声音。趁马吃东西,纪逐鸢把木桶提过去,顺便给它刷了刷毛。
马臀上的刀伤已经几乎痊愈,纪逐鸢摸到它伤口时,马儿掉头看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吃草。
回到帐中,晏归符正往行囊中塞他的本子,显然已经写完今日的战后总结,要睡觉了,看见纪逐鸢,对他招了招手,累得没力气说话。
纪逐鸢躺进被窝里,从拇指上拔下他射箭戴的扳指,把玩片刻,照常是要套回去,却不知不觉睡着了。集结的号角声把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晏归符快速换好了衣服,拿好兵器,正要出去,看见纪逐鸢还趴在地铺上摸什么东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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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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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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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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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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