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想了想,郑四常在外面跑,以后采买办事,有郑奇五的关系在里头,过他手的银钱不会少。郑四自己的意思,也是不拿月钱,家里包了吃住的,他平日随随便便跑两趟腿,只要是往元帅府或者去他叔爷那里,不是有钱就是有吃的。
沈书同意了,同郑四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让他出门把周戌五叫进来。
“你的事情也多,往后家外面的事情,也许也要你经手,你做账做得不错,带过来的那个孩子像是也认识字,你把他带出来。”沈书示意周戌五在侧旁的胡椅落座。
书房内已起了灯,沈书桌上的书堆得跟山似的,他想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周戌五说:“家里有几个生得都很体面,周清是里头拔尖的,就是有些内向,我打算带在身边,还有一个陆约。这两个是长得最好的,给他俩做两身体面的衣服,给我当个跟班。这几个月我要常常带郑四出门,家里要托给五哥。”
周戌五连忙起身,口称不敢。
沈书做了个手势,说:“你们都知道我脾气,我不讲这些。有缘分才能一个锅里吃饭,都是一家人。”
周戌五听得连连喘气,拿手揉了一下眼圈。
沈书只作没有看见,继续说:“这家里头一帮都是孩子,五哥要费心教一教,我打算给他们也请一位夫子,家里无事的时候就读读书。下个月初,我会找两个护院,一是为看家,二是也教一教几个小的一点拳脚。自保总是要的,五哥没事也跟着练一练,对身体有好处。早先我已经问过,你跟郑四都是说家里没有娶妻,现在我还要再问一次,家里还有没有什么亲人?”
“驱口只能与卖了身的奴婢成婚,生下来的孩子也是给人做牛做马。说亲的有,我跟郑四是早就打定主意,而立之前,绝不娶妻。”
周戌五比郑四略微年长,已经年满二十六,郑四年纪轻些,也快二十四了。听了周戌五的话,这件事沈书也记了下来,到时候要是两个人都在家里还做得惯,沈书也打算做个厚道东家,给他们各说一门踏实的亲。
“那就先一个月五两,要用便取走,赏钱我不过问。你自己管内账,自己心里有数便是。要是不用,攒个二十两五十两的时候支整锭也好。今日晚了,明天我再让郑四把内账都交给你。”
这样郑四才好腾出手管外账,也不至于混在一起夹缠不清。说定之后,小厮们定下一个月一两二钱。
林浩是朱文忠给了月钱的,沈书一个月给他添一两酒钱。
吩咐完了之后,沈书走出门去。
却见下人们都没散,在院子里站着小声说话,看见他出来,像是先已经排好了,各自找到位子站好,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东家磕头。
沈书捏了捏鼻梁,摆手示意他们散了。一日闲工夫便这么磨完了,早早睡下,把生辰时纪逐鸢送他的木雕拿在手上玩,其实已没什么好玩,沈书早已经不是小孩,只不过是个念想。
从小到大纪逐鸢送过他不少小东小西,大部分时候都是给他买吃的,买不起的时候就自己下河摸鱼,上树掏鸟,送给沈书的东西多半都进了两个人的肚子。问纪逐鸢的生辰,他也一直不肯说,沈书有印象以来,就没给纪逐鸢好好过过生辰。
沈书在这极安静的夜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呆了好一会才稍有了点睡意。沈书闭上眼,恍然觉得身体里像是牵出了一层薄薄的膜,随着夜色里千家万户的梦,摆荡到纪逐鸢的身边。
他分明觉得,想他哥都想得有点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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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一顶斗笠遮去浑身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来人,他食指往上,顶开一条能够看清下方情形的缝儿,尽量将身体伏低到房顶上。
浑身青白皮肤近乎皴裂的庞然大物,口中被横木勒出血沫,挨了一记铁钩之后,粗壮如柱的兽足在沙地里逡巡盘桓,长鼻飞荡而起,扫过一个消瘦的男人。
那人无声无息地从墙上滚落,连一声哀嚎也不曾发出。
接着巨兽挨了数下铁钩,前足屈起,终于对着地上的人下跪,蒲扇一般的大耳朵无力地晃动,那上面满是伤痕,其中一只耳朵边缘残缺不全,凝固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从象舍中走出一群精疲力竭的人,其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就着草席,把死人抬出。
康里布达扯过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被汗水浸得油光水滑的皮肤,他喘着气对同伴说:“我来吧,你回去睡觉。”
同伴犹豫地看了一眼席子卷,终于敌不过疲惫,朝康里布达一点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双足不是用走的,而近乎是挪动地往留守司的住地方向走去。
康里布达面无表情地把尸体扛到肩上,他已经做惯了这事情,拿象舍的牙牌出宫门,得了一架板车,一直要把死尸运出城外。
夏天的晚风是凉爽的,只会让人觉得舒服,而不会带来寒冷。
这样的季节对堆在大都宫城外街道上的饥民是好事,他们不会死在浇冰渣一样的北风里,只会死于饥饿。
但对巡城的士兵而言,他们必须趁夜把尸体推出城去掩埋,否则白天太阳一出来,大都城内的味儿就没法闻了。
康里布达身上穿的是留守司的制服,一路没遇上人盘问,中途他停下来两次,皱着眉头朝四下看,看一会,接着扛尸。
“宫里又死人了?”正在挖坑掩埋的卒子瞥了康里布达一眼,用蒙古语问他。
康里布达没有回答,只顾着用借来的一把铲子刨土,挖出一个宽敞的深坑,他把尸体拖进去,正要填土。
醉眼朦胧的蒙古士兵过来,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响声:“这还可以挤得下好几个人嘛。”便要把自己没埋完的尸体往坑里扔,康里布达看他一眼。
那人的酒顿时就醒了,险些惊叫出来,后退了两步,再定了定神去看,只见穿留守司制服的色目人闷头闷脑地已把挖出来的坑重新填好土。
康里布达转身离去,听见身后醉汉操着蒙古话骂他,他停下脚步,骂声同时停下。
康里布达回头看了那士兵一眼,那人仓促后退,脚下被死人绊住,一屁股坐在尸堆里,仓促爬起,再看时康里布达已经走远。士兵心里发慌,酒已经全醒了,赶紧挖坑埋人,他日复一日干着活儿,从来不觉得怕人,今日却不知道怎么,只想快点干完活回自己炕上待着。
走到宫城外墙下,康里布达停下脚,把脏兮兮的手在微带潮湿的布袍上擦净。
“什么人?”康里布达一只耳朵微微一动。
“自己人。”从康里布达身后几步外东西走向的另一条巷子里走出来一人,臂中抱剑,他将一边袖管挽起。
康里布达的视线触及那人手臂上一朵雕青,登时变了脸色,略有疑惑地皱起眉头。
“何事?”康里布达问。
“主上给你在和阳城内的小朋友传了个话,说你老父亲死在大都了。小朋友担心你,给你写了封信。”
纸片打着旋朝康里布达的面门飞去。
康里布达伸出食中二指,接是接住了,手指却也沾了浅淡的血色,他用另一只手拿好信封。眼前来人蒙着面,只有木兰雕青为号。康里布达面皮紧绷,汗水从太阳穴往下滑,冲开他脸上的尘土,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
“他还说什么了?”康里布达问。
“谁?你的小朋友叫我们什么也不要说。”
虽然对方蒙了脸,康里布达却觉得蒙脸布下的那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不是说他。”康里布达略有犹豫,“兀颜术可有话带给我?”
黑衣人身形一僵,硬邦邦地说:“管好你自己,谁准你直呼主上的姓名?你已经失手两次,事不过三,这是你最后一条命,不要再轻举妄动。”话音未落,黑衣人已闪入窄巷。
微风带动夏日夜晚的空气,康里布达久久方能喘息,拖着劳累了一整日的身体,回到那间小院里。
老人已经歇下,康里布达闻了闻自己身上,有死人味儿。便转去房内,取出干净的衣袍,站在院子里,用冷水冲洗自己,月光流泻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连疤都脱了,现出嫩红的新肉,便是用手碰到也不会痒不会疼了。
康里布达低头打量自己,腰腹及大腿的伤痕已淡化成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他近乎冷嘲地牵扯出一抹笑来,继而面无表情地将整瓢冷水从肩头倒下。水珠滚过他背部威风凛凛的狼头,冷水激得康里布达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绷紧了。
康里布达洗完澡,系上腰带,把木屐提在手上,光脚往屋里走,自认没有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音。
主屋内却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响到最后,像是连命也要咳出来。接着,那扇门开了,里面伸出一只皱巴巴的老人的手,黄老九把门拉开,看向康里布达,先看见湿漉漉的头发,接着看见他赤脚踩在地上,花白的眉毛一抖,紧紧皱了起来。
带着痰音的声音说:“把鞋穿好。”
康里布达一脸讪讪,披头散发跪到黄老九的门口,听到老者询问:“象舍今日死了几个?”
“今日还好,只死了一个。”
黄老九闻言,神色却也没有半分松动。他浑浊的双眼望向微茫的夜色,惹得康里布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到院子里一株趁着夏天恣意生长的参天大树,细听之下,树叶在沙沙作响。
“明日一早上工?”黄老九问话时没有看康里布达,还是在看树。
这个年纪的老人一般眼睛已不大好使了,而黄老九的视力比一般人还是好很多,也许跟他做了一辈子的匠人有关。
康里布达恭敬地答:“要歇息一日。”
从康里布达顶下来一个留守司逃走的青年人到象舍做工,黄老九便没有再提过要让他离开。一旦少了一个人,整个留守司都要遭殃。每每面对黄老九,康里布达都有些心虚,他常常不明白为什么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他引以为豪的那一套装相的本事全使不出来。
“出去转转?”黄老九说。
康里布达心思一动,回答道:“您老也上街转转?”
“不去,你要是去,就帮我带样东西。”
康里布达生出警惕,尚未回答,便听见黄老九说:“城东头有一间禾云号,专门卖南货。”黄老九干枯的嘴唇抿在一起,人老了,人中愈发明显,嘴唇上方那一小块皮肤,渐渐有了猴相。黄老九胡须轻轻抖动,道:“要是有银鱼干,替我买两包。”说完,他吃力地返回屋内,给康里布达拿了两贯钞。
“还要吃什么吗?”康里布达又问。
黄老九摆了摆手,咳嗽两声,钻进房内,啪一声把门关了。
康里布达拿了钞回房,便是新钞也太软,手指一揉便烂了。他把至正交钞丢在一边,向柜子里掏了一块碎银子出来。
点上灯,康里布达撕开信封,看了起来。
一面看,他的嘴角忍不住有些上扬,空荡荡的心里腾起一丝暖意。只要是人,没有不希望被人惦记的。
然而,那笑意尚未抵达康里布达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里,便生生被扼住了。他看完之后,在灯上将信纸点燃,躺到榻上去,稀里糊涂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康里布达还是给沈书回了一封信,出宫城后,他熟门熟路找到昨夜送信的人。
当着康里布达的面,黑衣人把信纸抽出来看过之后,重新封上。
“怎么?”那黑衣人有些不悦,康里布达已盯着他看了半晌。
康里布达神色古怪地说:“大白天你也穿黑衣,更容易被人发现吧?”ωωω.χΙυΜЬ.Cǒm
“放肆。”黑衣人斥了他一句。
康里布达微妙地一扬眉,出了门,去给黄老九买南货。
青天白日,天气好得连云都没有,街道上行人比康里布达第一次到大都来时,少了近一半,可还是热闹。
各种皮肤的面孔扎堆地挤在一起,有这个天儿还穿皮毛的胡族,有布衣和短衫的汉族,有纱巾遮面的胡女。
一截雪白的腰身吸引了康里布达的注意,他强令自已把眼睛挪开。
接着,康里布达掉头快步就走,不断把挡在面前的人往两边拨,没头苍蝇似的撞进一间人声鼎沸的茶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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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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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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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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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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