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照洲一进殿便感知到，他声色不动地行了礼，落了座。
他们在勤政殿的偏殿里，张德容亲自把茶水端上来，然后领着一众宫人退出殿内，同时关上了殿门。
沉水香环绕着博古炉，香烟灵活围绕，勾出明山卓姿，原本的香气反倒像一场附赠。
“照洲，”盛乾帝抿了一口茶，问道，“你观如今朝中是如何？”
许照洲没有动面前的那一碗茶，说道：“人心难齐，主张各异。”
盛乾帝抬起眼睛，追问下去：“那根底究竟何在？”
许照洲说：“帝威不够。”
“自太宗时气，文治之风盛行，此后帝王皆求一‘仁’字，与能臣治者共理朝事。”盛乾帝说，“帝不可不杀士大夫、帝当听取所有谏言……诸如此类祖制，帝威还能如何立？朕此前……也不是没有告成过。”
许照洲却反问道：“陛下当真不明白？”
“朕想听你说。”盛乾帝半垂下眼睛。
许照洲注视完他的所有动作，才说道：“相比端代，盛代朝廷集权更甚，尤其是相权更大，分夺皇权。但细究历朝帝王用人，便可发现中书门下宰执皆为帝王心腹。因此，皇权实则得到加强。”
“唯有大盛第四朝明帝朝例外。”许照洲说。
明帝之后是清帝。
“朕常听父亲叹祖父理政时期的盛况。”盛乾帝说，“父亲是想续明帝盛治的。”
“但先帝继位第二年便遇见了近三十年来收复周边地区不断地北岐进犯。”许照洲接道，“四年的征战已然耗尽明帝攒累的国库。先帝露怯，将燕北十州尽让归北岐，北岐才收兵。”
盛乾帝手里端着的茶盏微抖，瓷器发出短暂而清脆的声响。
“朝中欲复燕北十州者不可胜数。”许照洲继续说，“这样的机会也很快来到。显和十四年，北岐卷土重来。也是显和十四年，这样的机会中道而止。盛代与北岐议和，签下条约，以岁币纳之。此后，先帝以战后赏罚为名，清理朝野。主和文臣纷纷居上，此后队列激增。先帝收归大权，一如明帝朝之前。但却在显和三十三年将收归的权势放归中书门下。”
显和三十三年，正是盛乾帝尚以太子之位监国的第一年。
“显和三十六年时陛下监国后的第一回科举考试。”许照洲说，“陛下有心收复燕北十州，销毁粉饰太平的议和盟约，旧臣便不可多任用。这一场科举，便是契机。往后，陛下不再用言语表收复之心，更是用行动明收复之志，原先臣服的旧臣自会生出他心，陛下原先的威势便须加强。”Χiυmъ.cοΜ
盛乾帝断在手中的茶盏渐渐冷却温度，杯口的热气也逐渐消逝。他沉默良久，端盏的手发僵生麻，竟微抖。
许照洲眸子微动，听见盛乾帝躬背道：“何不顺之？”
“如今已是建兴三年。”许照洲端坐，丝毫不肯动，漆黑的双眸放在盛乾帝身上，说，“自显和三十六年，新臣涌入朝野后，陛下之志无一刻不显，帝威却为何在如今岌岌可危？”
“亲王皇子，异心旧臣。”他喉结轻滚，说，“臣始终相信，一方不可拍合。”
“朕不曾改志。”盛乾帝终于放下茶盏，手一张一合，他看着说，“朕自少年时便练剑习武、熟读兵书。朕欲投身沙场，复燕北、灭北岐。可是……”
盛乾帝抬起头，看向许照洲，轻声说：“倘或真有那么一天，朕若遇不测，届时大盛将如何？即便朕可凯旋，百年以后，大盛又由谁人来治？”
许照洲无言，眼尾红印悄然。
“朕是清帝朝的二皇子。”盛乾帝的语气自始至终柔和，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微笑着，如絮家常，“在朕的头上，还有一个哥哥的。照洲，朕曾有一个皇兄。听闻他慧极贤极，能文能武，将来定然是一位了不得的帝王。他十四岁时，北岐来犯；十五岁时，自请入北疆；十六岁时，死在了沙场上。父皇不是天生怯懦忍让的，他也曾愿大败北岐，让大盛真正太平富足。可死去的是父皇倾尽半生心血养就的皇子，那是盛代的希望。父皇深陷战场，朝中将如何？大盛又将如何？为何显和已过六年，大盛却愈发破败了？”
“父皇回朝，修复内政。到了显和七年，朕已五岁，资质却极差。皇兄在五岁时，已能做出令大臣争相称颂的文章，朕却连字都未认得几个，终日拿着弹弓上树，偷去马房喂马。父皇对朕不满意，但也无法，因为朕是当时唯一的皇子。显和十一年，齐儿出生了。”
说到这里，盛乾帝笑了一下，继续道：“齐儿三岁开蒙，父亲惊喜地发现，齐儿聪慧耐心，也肯学习。这一点同皇兄相似，但与皇兄不同的是，齐儿体格不好，好静恶动，乖乖巧巧的，捧着一本书可以一动不动地看一整天，合书可述大半内容。与北岐议和后，朕曾无意听得父皇欲废除朕的皇储之位，改立齐儿。朕转身便对齐儿说了。”
盛乾帝带着笑：“朕觉得这样很好。等朕与齐儿都长大了，他做帝王，朕就做北疆将军。从此以后，他治内政，朕安外邦。”
“可是，显和十五年，朕带着六岁的小赵齐偷溜出宫玩儿，却生生隔了二十余载才再将他带回来。”盛乾帝弯着的眼里泛起泪花，让他的眼睛明灭交错着。他望向许照洲，和缓地坚定着，询问道，“照洲啊，百年以后，大盛该交由至何人手中呢？”
许照洲眼尾的淡红蔓至眼周，他露在桌面上的一只手握成了拳。只是这一切他都意会不到，因为他的心没有动。
“当日，陈相提议秉公府该由何人主事时，臣已经回答过这样的问题了。”许照洲说，“陛下，眼下三位殿下，皆不能有帝王之才。”
“爱卿。”盛乾帝柔和地望着他，笑着缓声说，“前代帝王以‘爱卿’二字呼臣子，今代简为一‘卿’。今权作朕仿古，呼卿以‘爱卿’，与前代帝王不同的是，朕呼‘爱卿’，你便乃朕真爱卿。”
“朕希望，朕之爱卿，能与朕立场同一。”
——
张德容送许照洲出宫，他是自盛乾帝出生便一直陪伴着的老人了，心中清楚不少事情，自然也知道盛乾帝今日诏许照洲前来是为了什么。
“许侍郎。”
张德容想了一路，临了在宫门边，看见许照洲走向马车边了，忽然眼眶一酸，出声叫住了他。
许照洲回过了身。
张德容忙小跑过去，抬起头看着他，目光的痕迹留有他官袍上的仙鹤。他笑着说道：“许侍郎刚入京的时候，才十八岁。眨眼五年就过去了，许侍郎身量又高了些。五年间，老奴进进出出地，也接送了您不少回，也是头次想在您跟前，多句嘴。”
许照洲颔首道：“总管但讲无妨。”
“诶。”张德容应下一声，那双笑眼的弧度又深了些，说道，“老奴很少离陛下身，有些事情，您不知道，陛下也不会主动同您提及。陛下是很爱重您的，不仅拿您当臣子，也把您当朋友、当知交。老奴常听陛下私下里提起您。”
万岁殿的玉阶金砖砌得多高，高摆着的龙椅又那么冷，盛乾帝一眼望下去，便把整个天地都看进眼里了。
好臣子都难求，何况朋友知交。
张德容说得眼热，更是笑道：“您是少年状元，再之后入朝为官。就这初来京师的半个月里，我们陛下夜里都激动地睡不着觉，满口都在念您的好。还说了，不知要历经几朝几代才能遇着您这样的人，往后还不知有没有，怎么就让自己碰上了呢……”
张德容抬袖飞快地擦了下眼，笑道：“您看老奴，说着便失态了。侍郎切莫怪罪。”
秋风卷起地上干枯的叶。重量注定了枯叶无法飞舞，只能叶边擦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多萧索。
但，秋天是真的来到多时了。
秋风灌满凉意扑袭着，吹到许照洲身上，一点一点抽走他身上的热量，他的身体却又及时补出新的热量。
张德容却教这凉嗖嗖的风吹低下头，用袖掩住嘴唇，最终没有忍住，咳嗽了一声。
“总管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许照洲如被这一声咳唤回了神，他说道，“天气凉，总管请快回。”
“诶，老奴这便回了。”
张德容连声应道，目送至许照洲的车架走远了，才转身往回走。
——
柳萌初上回把自己常用的针线工具都烧给秦王妃后，自己手头便短了，趁着许照洲去宫里的时间到绣春间来再买些针线布料。
买完后又上楼想同花如意打声招呼再走，却没在屋里看到人。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花如意便踩着厚地毯走过来了。
花如意走过来边推门边道：“不进去发什么愣呢？”
柳萌初没打算进去，提了提手中的包装盒，摇头道：“我买好了，这就回去了。”
花如意点点头，看她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蓦然叫住她：“等等。”
花如意将柳萌初拉到屋里，低声道：“我方才是去忙着招呼那柳家二小姐了。她还要守你的孝，这一年没怎么露过面，近来却频繁地在街上逛着。”
“头面店、成衣店、配饰店、绣品店……”
花如意一一地数。
柳萌初不得要点地望着花如意。
花如意点了点她的眉心，说：“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及笄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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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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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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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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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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