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很挑剔。
京师里成天张罗着的戏班子他好像都看不上眼。
柳萌初在一旁支着下巴，看着许照洲将列着京师戏班明细的卷轴扔到一边。
“江南那带出的戏曲有名。有一个名为‘京亭‘的班子很好，前些年开始往各地走，顺便搜集本子。”许照洲说，“我教人打听过了，今年京亭班九十月间差不多会入京。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好不好？”
“当然好啦。”柳萌初自然没什么异议。她好奇道，“往年他们入京，您会特意请他们来吗？”
“没有。”许照洲说道，“他们名号未曾打响，故而特意邀他们的人寥寥。三年前岁日，京亭班到了洛阳，姐姐听说他们的戏目新奇，便请回了家中。我只在那回听过一次。”
说着，他感觉对面投来的目光起了变化，为难又促狭。
实则心头突地重跳一下，他停下来，淡定地询问道：“怎么了？”
“您这么用心地讲究，”柳萌初感到纠结，“是真的想看戏了吧？”
“……”
许照洲一噎。
他们坐在凉亭里透气，柳萌初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放下手，看着他郑重其事地道：“我其实随便什么样都好。”她换坐到许照洲左手边，语气故意又真诚，“主要是您和我一起。”
许照洲眼珠动了动，然后伸手将被随意对待的卷轴从石桌上捞过来，低头仔细对待，左侧的耳朵听见她持续不断地说：“这才最让我高兴。”
“这也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面前有最好的戏班子，最好的观看点，并且那时候是最佳观看时间，但没有你。我肯定是不看的。”
许照洲把卷轴卷好了，用细绳固定住，柳萌初的话也直白完了。
她又暗示性极强地赧赧道：“我让您高兴了么？”
许照洲正对石桌。他一顿，将卷轴又随手放到桌上，身体刚朝左侧一点，怀抱才敞开，柳萌初便钻了进来。
申正时的天还余一点亮光，许照洲抬首望着天际渐没入檐角的青灰，感觉右边胸膛埋入了一颗脑袋，腰身也被两只手环抱着。
全是被拥抱时的固定位置。
许照洲微垂目光，看见她倾身来抱自己时弯伏的腰背，呈现一条顺直的弧，看起来保持得劳累。
暴雨突然落下来的那一天，她为了安慰自己而说出这句话，等确认自己当真被安慰了，又仗着自己那时的回应，逮住机会就这样。
许照洲右手搁在桌面上，左手下垂。他在心中默数起那雨停后拥抱的次数，耳根慢慢扩散起来的热度让他无法再数明白。
他微抿了下唇角。
目光更低，许照洲见眼前那腰背的纹丝不动出现裂痕。
好像这一次就到此为止。
许照洲计算不出每一次平均下来的时间。因为这是随心的。
随对方的心。
柳萌初动了一下，想小幅度地挪一下位，便感觉腰间横过一只手臂。愣怔之间，她已经很大幅地动了位。
腰上被勒抱后余下的疼，在被圈围的相贴暖温里变细减弱。柳萌初也不清楚自己愣了多久，她双手再收拢，脸往深埋，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方才的经历。
“像飞起来了一样……刚才。”她埋着脸，心里很不好意思，但还是想要对他坦白所有。
许照洲伸手将柳萌初抱了过来，放在腿上。柳萌初得以整个儿窝进他怀里。他像是冬日里燃着上好碳火的炉，她即使要被烧焦了，也不肯离开。
许照洲一手圈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脊背上，掌下可以轻易地感受到凸起的瘦骨。
“魏折枝。”
他开口，嗓音微低，口吻认真。
柳萌初呼吸微错。她前额抵着他的胸膛轻轻滚了滚，闭上猛然酸楚的眼，发力喉间，也破碎不出一个简单至极的回应。
她在黑暗里想到，她最终会和火炉分开。
不是因为火炉会烧灼她，而是因为，她从风雪夜中带来的一身寒冰，会使火炉熄灭。
她来不及思考出一个好办法，便听见许照洲在她耳边轻轻发问：“人为什么要拥抱？”
柳萌初睁开眼，怔忪住。
许照洲细问：“我们为什么要拥抱？”
柳萌初尚来不及思考，便听见了老管家在背后“哎哟”了一声。
柳萌初一惊，手忙脚乱地要从许照洲身上下来，却骤然觉察出腰背一紧，许照洲不仅没有先推开她，反而将她往怀里压了压。
柳萌初整个人如同被定格，但那力道只加重了须臾，短暂地像是从未发生。求证般得，她仍往外退。
她站立到地上，这反驳了她的错觉。
老管家果真来了，用略微佝偻的背部朝着这边。
“……”
柳萌初心口跳个不停，她慌乱地侧低头，瞥见许照洲仍旧端坐，低头自若地理被弄乱的衣袍。
“管……”柳萌初上下齿打架，她清了清嗓，气息不足地唤道，“管家……”
“诶！”老管家一把转过身。朝这边走来了，这几天都如同眼下一般把自己笑成一朵花儿，脸上的皱纹就像花褶子，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他想善意地多扯两句，但想起几日前这姑娘鼓着勇气、满面通红地对自己诉说的那些大胆直白的话，便就不忍心了。
他装作没看到，虽然他的神情早就将他暴露的彻底。
老管家眼眸含光地看着柳萌初，笑着道：“春草姑娘啊，府门口来了个绣春楼的伙计，说是有事要同你说。”
柳萌初晕乎乎的脑袋登时清醒了。一阵秋风吹过来，凉得刚脱热的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打一个冷颤。
许照洲抬首望向了自己。
柳萌初下意识地回视过去，许照洲移开目光，问老管家：“人在哪里？”
柳萌初藏在背后的手慢慢攥紧。
老管家不觉道：“还在府门口等着呢。”
许照洲重新望向柳萌初，温声说：“过去吧。”
柳萌初点点头，小跑出亭。
剩下许照洲一人承受老管家的目光。
老管家的目光一直落在许照洲身上，分毫未离，嘴巴开合好几次，但有话就是说不出口。
许照洲见他表达实在困难，便想先挑明，只是这亭中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个人一齐看过去。
没走多远的柳萌初去而复返，停在许照洲跟前，低头看着他。
许照洲放在桌上的手指微蜷，微蹙眉道：“怎么了？”
老管家也好奇又关切地望着，口中“嚯”一声，又背过身去。
柳萌初俯身搂着许照洲的脖子，快速地抱了他一下，说：“我过会儿就回来。”说完话，就松开手，真正地跑远了。
背身的老管家亲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里。
他回过身来，正对上许照洲漆黑的眸子。他激动的脸都要涨红了，要脱口而出在内心憋了许久的话，却被许照洲抢了先。
许照洲说：“管家，你是不是很想往洛阳去信？”
老管家点了三下头。转而想起自己已经动笔书写的信件，又有几分心虚，但内心充盈更多的是期盼。
在老管家以为自己就要得到首肯的时候，许照洲却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别处。
凉亭近水，流水落花。水面波动时，水光摇晃，被人看到眼里，就好像水光成功过渡进双眸。
——是被打动了。
再漆黑、再幽深的眼眸也不能幸免。
老管家迟迟得不到回应，有点急了，刚想出声催促，便听许照洲极轻的一声：“去吧。”
老管家一愣，笑也不见了，人也沉默了。忽然苍老的他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
许照洲不解地望过去，便见老管家有重重心事般，回身往外走去。
“……”
老管家将将要出这间亭，突然滞住。
……等等。
他表情凝重地回忆起许照洲最后的话。
去吧。
他将这话与上面的话衔接。
——你是不是很想往洛阳去信？
——去吧。
去吧。
去信吧。
往洛阳去信吧。
老管家回头惊喜地望向许照洲，却不多说，生怕他反悔一样，赶紧迈着步子离开了。
口中喃喃念、一直念：“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他这就书信洛阳，告诉国公夫人亲小姐以及许家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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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萌初远远地便瞧见了府门口多立了个人，她辨认出果真是绣春间的伙计后便跑了过去，喘息未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循声看过来，一笑，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花掌柜说了，你上回在店里绣出来的成品出了点问题，掌柜今儿个临拿出来要挂卖了才发现。”
柳萌初摸着手指。
伙计继续道：“掌柜的意思是，你尽快过去改一趟，最好不要过了明天。”
柳萌初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说道：“那我便明日过去一趟。”
瞧见伙计走远了，柳萌初才原路返回。
她上回在绣春间住的那段日子里，可没绣出什么成品来。她在金麟府里闷了将近一个月，花如意贸然叫人过来与她这样说，必定有什么急事。
而眼下将黑，她往绣春间去，反而会教府里的人疑心，也容易出岔子。花如意也考虑到了，故而给了她明日这一选择。
她便将这事留给明日。
今日还有一事。
她深深地吸足一口气，新鲜去除掉她身体里渐渐积攒的陈腐。她跑完剩下的路，冲进凉亭里。
跑了满身的劲儿。
“主子。”
未及许照洲反应，她率先开口道，浅淡的眼眸都好似转浓，透出坚定。
柳萌初含笑说：“您以后，不要再叫我‘魏折枝‘啦。”
许照洲一怔。
柳萌初紧接着说：“我有了新名字，我应该有新的生机了。”
“你的名字是什么？”许照洲顺着她问，问完又觉得有些好笑，他道，“春草吗？”
柳萌初猛地摇头，笑着说：“这是谁都可以喊的名字。”
她双眸清亮地道：“我还有一个刚获得不久的、弥足珍贵的名字。这是我的新名字。”
它本来属于两个人。
可是因为其中一个人酒后忘事，这个名字就只属于她了。
但是她不觉得可惜。
因为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蓝星，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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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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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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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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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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