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交坐在马车里,马车正在靠近左掖门。
他喝了一口煮得过浓的茶,凉意使得那苦涩更加刺激了味蕾,他不由自主地皱眉一瞬。
幕僚也像是被苦到,他提到:“相爷,御史台近日翻了不少从前的旧事出来,今日朝会恐怕……”
“全都安排好了,”陈交老神在在,提起茶壶来直接往那装着冷茶的杯里倒去,又端起来喝了一口,压着苦说,“你还慌什么?”
窗帘荡开一角,秋风扑到幕僚额际才渗的热汗,凉滋生了冷。幕僚打了一个哆嗦,隐约从这一角里望见了前方模糊的火光。琇書蛧
马车接近正门,然后停了下来。
望日朝会,九品上的官员都要参加,较平日早朝规模更大,礼仪也要更加周全。
陈交从马车上走下来,朝士俱已到齐,围拢在烛笼下。他不急不缓地走过去,火光那一处依稀传来低语声。及他至,人声骤歇,按捺不住交头接耳的官员一齐收回头耳。
陈交走入朝前供官员稍歇的待漏院。
漏壶水未滴尽,仆役照例奉上茶水和点心。
许照洲绕过在院前围拢空寂的早点摊,在前院恰好遇见赵齐与二皇子赵珉。
赵珉还回头往一旁的摊位上望,暗自和为自己提着灯笼的侍从嘀咕了句什么,及至赵齐停了下来,他才一个愣神,往前看去。
赵齐还在为前些日子误会了许照洲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先走上前去,滞了一下,看见许照洲身后侧空着手的长瑞,总算才找到话,开口道:“夜多黑漆,许侍郎怎不点灯?”
说着,他便从侍从手中接过自己的灯笼,含笑朝前递:“如不介意,侍郎便先使本王的。”
火烛栖在灯罩里,亮起一团安定朦胧的光。它被悬空平移寸许,却是亮了这头,黑了那头。
许照洲婉拒,他说:“天快要亮了。”
天快要亮了。
白光努力多时,终于消了这长夜黑墨的厚重,把自身的光平扩渗透。天际已经能见到微末光影了。
赵齐便作罢,他把灯笼重新放回侍从手里头,与许照洲一齐往屋内走去。
他犹豫几番,还是说道:“当日王妃遇刺,是本王说,侍郎你也在场。本王确实是疑你的,故而在吴大人向皇兄请示看察你时不仅未加解释,反而摆出了疑虑。”
许照洲回道:“王爷无须有歉,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赵齐松了一口气,说:“侍郎能谅解就最好了。”
许照洲说:“谅解不敢言。”
赵齐自省说:“本王着实是捉贼心切了,倒是有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意味了。捉到最后,入狱的竟是当初主理此事的吴大人。以后不知又是否会再生波折。现如今,本王只望王妃好好的便好。”
他们走到廊檐下,赵齐说:“贼人总有一日可被抓获。”
赵珉远看着两人走远了,皱皱眉,往旁边侍从小腿肚子上轻踹一脚,说:“去。给我到那摊子上去买份肝夹粉粥来。”
屋里。
“这人一多,嘴便杂,要吃要说。”陈交端起茶碗,低头用碗盖撇茶沫,说道,“今日外头倒是安静许多。”
“外面摊贩子都郁闷。”有个官员接话道,“今日没人光顾生意。”
陈交也没喝手上的茶,把它重搁到桌上,说:“我也记不清楚,这卖早点的摊贩们把摊子摆到这近处来了。但记得,柳中丞曾就这事儿喝止过,也上奏过。只是先帝或者陛下,都未曾下明令禁止过,这事遂不了了之了。”
“哪知道,从前柳中丞的一番忙碌,却在今日奏了效。”说着,陈交含笑看向对面坐着的柳仪修。
柳仪修坐得笔正,被点到名时正微扬着头,看墙上所题上的文章。他神色不变地朝陈交回去一个眼光,眉宇间的板正严肃气息都蔓延到须发上。
陈交又轻飘飘地道:“摊贩们把早点摆到这儿来,一来得了生计钱,二来应了吃不上早点的官员的需求,你好我也好的事情,柳中丞何必那样较真。”
卯初,通往万岁殿的宫门层层开启,朝士依位次分立殿下,盛乾帝着红衫服,高坐殿上。
等到辰初时分,早朝就散,柳仪修忽的出列,从宽大的绯红袍袖中拿出一封奏章递上,沉着地说:“臣要举劾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陈交擅弄权势。”
那奏章被呈递到盛乾帝面前。
天色大明,盘布天幕多时的藏匿色彩终于不见,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黑色。
近日,陈交府上下人对外散播皇室消息已是证据确凿,陈交否认此为自己授意,却拿不出实证,且态度疏曼,轻于查证真正授意人,无意平风波,是不尽职责,仗势无恐。
今年五月,冬湖巷刘宗之妻前往秉公府告发范正,陈交在未得谕旨抑或文书的情况下亲至秉公府,参与审案,是为逾职。
范正被贬黜出京,永生不回,决断武断。一来,医家诊治有异有同,仅凭太医馆中数名太医的意见便评判范正医术拙劣有失谨慎。二来,范正所贪金额数目过大,不加细查金额来源便定下范正德行有失是草率。三来,民击登闻鼓以鸣冤,此虽特为民寻求官府救助而设,却依旧要走寻常案情流程。彼时不对范正与上诉妇人分别审问、核案,直接对簿公堂,开设旁诫,作风浮躁,往后民间盛传范正不德。这便有煽动民心、挑起舆论之嫌。长此以后,律法威效何在?
今年四月,陈交之子陈慕山于渡观池关涧楼公然行淫邪事,致另一方孔鹤当场死亡。根据仵作所查,孔鹤身死原因有二,一为药物中含有毒素,二为孔鹤□□撕裂。仵作判断,孔鹤死于毒性蔓延之前,此即孔鹤之死与陈慕山不可谓无关。陈交不遵守回避之制,亦曾以公权对大理寺进行施压,抹平了陈慕山此中所有行迹,另其无罪无惩。且所用药物来源定论轻率,未曾对拿获之人细细审查,便断下刑罚。陈交徇私枉法,败坏纲纪,心无草芥。
建兴二年……
建兴元年……
……
显和三十年……
显和二十九……
……
柳仪修立在殿中,将那成条书写在奏章上的长串内容一一陈说。列中人面色各异,在他身后有抑制不住的私语声,他置若未觉。端禀事之姿,不轻佻一毫,行止、言语稳重得恍若已然脱离立身之处,高飘在半空,冷眼看人界。
“陛下,臣有话要说。”有官员出列道,“据臣所知,当初秉公府知府曹尹因衡厉害,几次三番不肯受理范正一案。当时情况。若无陈相及时赶到,民冤如何得诉?且旁诫一制自古有之,曹尹畏怯怕事在前,若不教民众督之,何以保证关门审问过程中,曹知府不会草草结事?”
亦有官员出列说:“范正手中那一百万两自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间便可获得。年代久远加之那是范正入京之前所为,来源究竟如何要考究?且大皇子贵为皇子,若手下御医德行无亏,却平白受人污蔑,岂会袖手旁观?当日,头一个要范正出京的,正是大皇子贴身内侍。这是否又是另一种承认呢?臣无意冒犯大皇子。”
“陈相手下人判主,陈相要如何取证?即便要拿,陈相一经被疑便被关押进了大理寺,每日除理政务,便与外界无接触。眼下的情况是,大理寺卿吴闲嫌疑已坐实一半,陈相却是反遭构陷一方,真正玩权弄势的哪里指得定是谁。”
“四月渡观池一事,大理寺所呈文书上明晰孔鹤死因,只有药物含毒这一样缘故。如今忽然多扣一顶帽,不拿出证据,反说证据已被毁。这是否有失公允。”
……
出列的官员一一将柳仪修所举核的内容驳回。随即,又有御史台言以及其他诸官员紧跟着将之反驳回去。
一名御史情绪激动地道:“陈慕山骄奢淫逸,本身已有罪过。这些年在京师中更是无恶不作。受害百姓苦不堪言,连诉诸门道都寻不得!陈慕山却是自在逍遥,这可还有公理可言!”
有官员要接话,这御史又一呼吸,利索道:“于行刺皇室这一事上,陈慕山兴许无过错,他应该要被释放。但他从前所犯罪行未能被惩戒又该如何公正?”
万岁殿炸开了锅,情绪就要到达顶峰。
一直沉默的陈交面向盛乾帝,这时说:“陛下。”
他一出声,殿内便安静了大半,后排官员本就不敢说话,中前排的人都听得见他的声音。
俄顷,殿内安静如初。
“陈卿。”静视殿内的盛乾帝也出声说,他看毕了奏章,手指便顺便搭在了硬板封皮上。
陈交保持从容,在盛乾帝注视静候的目光下说:“臣为相十余载,从勉强应付到尚算力所能及。其中亦不乏自省,以求有过错及时更改,好上对天子尽责,下对黎民尽职。今日情景是臣万万所不能料,臣无颜对百官,更有愧于先帝及陛下。臣乞归家自省,期再现朝堂后行止言辞可除百官误会。同时,臣乞小儿按律出狱,臣将对之好生教导,以作表率。”
他停顿一瞬,有人出声要说话,陈交又补充道:“这期间,臣唯愿好安宅院,外事一概不理。”
说罢,他跪到金砖上,对盛乾帝深深磕首。
那被打断了话的也不出声了,大概是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陈交不直身,盛乾帝不叫他起,将目光移至陈交身后的众官身上,说道:“众卿以为如何?”
殿内沉寂,柳仪修第一个软硬不吃地道:“臣以为不妥。臣以为陈相已然不堪配……”
“柳中丞,”有官员打断他的话,说道,“古圣贤都常道,人当自省己身。柳中丞又何必太过严苛?”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出言附和。
许照洲自始至终执玉笏,直视前方。他用耳朵在听,听出了附和的音色皆是先前与御史台一道的官员。
殿中又有再次爆发争论之势。
玉阶下方,陈交仍持跪地磕首姿,他的额头叩在冰凉的金砖上,隔一层紫色的朝服。
他原先紧闭的眼慢慢地睁开了,他听到一声清淡却平静的声音,来自近后方。
许照洲略微抬首,黑色的眼珠移动寸许,他看着盛乾帝,话却是对着争论得起劲的群臣说的:“陛下求明兼听,诸位也当听一听陛下的想法。”
殿内又静默下来。
盛乾帝一直在感受着不间断作痛着的额角,他这时候不太记得感受了,以致遗忘了这如细针扎的微小却密集的刺痛。他偏头看向许照洲。
君臣二人的目光相汇。
“最终能做决定的,”许照洲说,“只有陛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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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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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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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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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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