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看得投入,不知道谁在不经意间碰掉了小孩子手里抓着的糖。他咧开嘴,刚预备哭,空空的掌心里就被塞上一颗糖。
他憋着泪低头看,这是新的糖,不是他掉的那个。紧接着,他的肩又被拍了拍,他紧抓着糖抬头看,拍他肩的人同他隔一臂多的距离,她戴着面纱,露在外面的眼睛含笑:“小朋友,我用糖换你这个位置怎么样?”
他让开位置,剥糖衣的同时听见惊堂木响了一下。
范正疾步走至公堂,身体两侧负责押送他的官差像极他的从人,于是这至公堂的道路,就像一条街道。
范正撩起袍子,稳稳地跪上坚硬的地面,面容沉稳肃静,在他的眼睛里,这判案的公堂好似是混合了各种药味的药房。
曹尹着人念讼辞。
他沉声问:“诉状里提到,刘宗晕倒在街后不久,被送至任寿医馆。而在医馆之内,负责救治刘宗的只有你,其余人皆不曾插手。此事属实?”
范正答:“属实。”
曹尹继续道:“诉状又说,刘宗在仁寿医馆只住了一天。这之间,刘宗所用之药皆是你负责的。情况属实?”
范正道:“属实。”
不再用人慢悠拖拉地一一核对,范正平稳地说:“诉状书写皆属实。但还有几点。”
他伏下身,前额磕到地面,然后直起身来,说道:“大人,有一些情况,我需要与仁寿医馆的大夫进行核对。”
曹尹道:“把人带上来。”
老大夫被吓得魂不能附体一般,刚一上公堂便又跪又磕头,口中慌忙急切地为自己的医馆辩白。
范正伸手,阻止了他再磕头的动作,问道:“老大夫,除去在下开的方子,贵馆可还与刘宗用过其他的药,或是其余的医治手法?”
“不曾,不曾。”老大夫连忙摇手,说道,“医馆里那么多人,这……”
他一指旁边的妇人,继续道:“这位又摆出了只信赖您的架势,我怎会多管闲事?”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来,说道:“大人,这是诊治册子,每日对什么病人用了什么药,草民都无一遗漏地写在里头了。大人过目,大人过目啊。草民同草民的医馆是清白的呀。”
官差上前要来拿册子,被范正借距离的光抢先拿到了手。
范正仔细地翻阅观看,然后才把册子交到了官差手上,由官差上呈。
范正说:“当日,刘宗昏倒之时,脉搏细快、节律不齐,面色苍白,皮肤湿冷。待进入仁寿医馆时,刘宗又多出一项症状——便是大汗淋漓。我初步判定,刘宗之昏倒是由于心下痞之疾。我取炙甘草六克,干姜九克,附子十五克,以水煎之,令刘宗服下。至其醒后,又细细地为他诊断。”
“——是心下痞无疑。”范正肯定地说,接着,他又说,“此乃急性之病,需要及时诊断就医。刘宗胸闷气短等症状已历时月余,煎回家后并未遵医嘱用药诊治,故才死去。”
他的口吻平淡,陈说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刘宗是病死的。”
“你胡说!”妇人突然情绪失控,粗糙黝黑的面容扭曲了,“我按照你的方子,顿顿不落地给我相公喂药,注意着饮食,注意着休息,该注意的全都注意到了。可我相公的情况却愈来愈遭!”
“庸医,庸医!”妇人绝望地哭骂。
范正沉默不语。
茶盖合到茶碗上,瓷器之间一碰,便是清脆的一声响。
陈交把眼光投向堂下瑟缩发抖的人:“仁寿医馆的老大夫?”
老大夫颤着嗓子应:“草民在。”
陈交笑:“你也是大夫。病人进了你的仁寿医馆,你不可能真的对此不闻不问。依你所见,刘宗之疾是否真乃心下痞?若如是,范太医所用之药,可又有何错漏?”
“草民、草民……”老大夫几乎能哭出来,宁愿把一两个字眼重复成百上千遍,也不肯把话头往前面推一推。
“罢了,罢了。”陈交善解人意地喊了停,他转向上首,对大理寺卿道,“大人,何不请几位太医过来,烦他们看一看,范太医所用药方是否有问题。”
“太医馆的太医……”他的目光一转,盯住了那蓦然失声的妇人,“看看这太医馆中的太医,到底庸是不庸!”
——
许照洲在书房里翻着书。少顷,长瑞又来报:“妇人谴骂范太医为庸医,陈相便提议请几位宫中太医共同来断范太医的药房有无过错。”
书页正停留在昔日的文学改革上,许照洲说:“太医之间争论不休,以致范正所开药方有疑,庸医之名传散。”
长瑞一顿,点了点头。
大皇子府里的花草经风一吹,没发出悦耳的笑音。
方太医从屋里走出来,躬身对赵嘏说:“娘娘因骤然而生的焦急、心慌等情绪,略动了胎气。但请殿下宽心,娘娘现已用了药,只在静养些时候便无碍了。”
这五月的风,这孟夏的风,软若无骨地吹着,居然把赵嘏的脸吹僵了、吹疼了。
他的视线笔直地向前延伸,像是透过了门板,看里面的景象,又像是透过了门板与墙壁,看更远不可及的地方。
方太医垂首,多时不听应答,稍抬了头,便见赵嘏这副模样。
他看了又看,时间却没有过久。
他叹了一口气,旁人却听不见,因为那来自他的心:“殿下可要进去看一看娘娘?”
“不用了。”赵嘏回过了身,后面的话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她受累了,让她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他将将把话呢喃完,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声比一声重,一次比一次久。
“殿下!”何三一只手慌张地递去手帕,另一只手在他的背上拍着,给他顺气,他眼眶都教这咳嗽声震红了,他的嘴巴停不下来,“好点了没有,好点了没有?殿下……”
别咳了啊,别咳了。
终于,赵嘏得以回复他:“无碍。”琇書蛧
他的声音又哑又裂,在这风里飘飘摇摇,如果隔得远,别人就听不见了。
“殿下!”何三的眼泪惊慌地找不到安置,一股脑儿地全喷了出来,他看见了手帕上面暗红色的血,“怎突然这样……”
“无碍。”赵嘏加了点力气,面色一下子变得比从前更苍白。
方太医伸手道:“殿下,可否将这帕子予臣一观。”
赵嘏把手帕给他。
何三收了声,眼泪鼻涕往下淌,他不敢收拾自己,怕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影响了方太医。
后者又说:“臣请为殿下号脉。”
何三眼睛四处瞟着,指了一处地方道:“去前面的屋里!”
赵嘏却没有动。
“殿下。”何三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上了哭腔,他一遍又一遍地唤这个称呼,心焦担忧地催促。
“不急,”赵嘏摇头,又说一遍,“不急。”
他看着梅花园的方向,说:“我要先去梅花园。”
他迈开腿走,口中又念:“我要去梅花园。”
何三哽咽出了声音,等彻彻底底地收住声,他把脸一抹,跑起来,跟上去。
他说:“我和殿下一道去。”
——
皇宫里头的太医被请了来,各个都不是庸医,各个都有见地。
陈交只问范正方子有没有问题,到最后也总结不出一个直截肯定的答案。
妇人掩面低泣。
有官差在曹尹耳边低语了几声,曹尹看向妇人,说道:“药方上的药材虽算不得名贵稀有,但天长日久地算下来,那亦是一笔高昂的花费、在你承受能力之外的花费。你方才说,你顿顿不落地喂你的相公吃了,这笔钱是如何来的?据本官所知,你并未去过典当铺子,也未找人借。”
妇人只了哭声,沉默到让人觉得不耐烦,她才颤着声说:“是……是范大夫救济于民妇的。”
旁诫哗然一瞬。
曹尹追问:“救济你多少?”
妇人报了一个数字。
曹尹同范正确认,范正说是,目光与脊背不见分毫地松动。
陈交笑着接话:“想不到,范太医出手如此阔绰。”
范正不说话。
“城北宅院,一百万两的银子。”陈交收笑说,“本相记得,范太医出身乡野,三十岁以前皆在民间为官,三十岁以后才成为太医。这一座宅院,有便有了;可这一百万两银,到底要如何做,才能积攒而就。”
范正等陈交说完了,才开口道:“宅院,我的;钱,不是我的。”
除此以外,没话了。
——
赵嘏与何三终于走到了梅花园。
赵嘏往空寂的亭子里走,何三扬起一个不显得灿烂的笑脸,不显得兴奋的语气,他说:“殿下早晨要给我们看什么?”
赵嘏慢慢地走过去,走到石桌前,他的珍宝还没有被风吹乱,他清晰地说:“梅花笺。”
笺纸上印着浅浅的梅花影像。梅花笺里的梅花不长在现实里,与现实同一的是,它傲雪欺霜。
何三在衣摆上擦了好几下的手,用确保干净的双手捧起一张梅花笺,对着光。
他忽然鼻酸:“殿下,我要是识字,该多好。”
梅花笺上那么漂亮、那么逼近人内心的字啊,他不会认。
“我愿以我珍爱之梅花笺作……”赵嘏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了。
他把梅花笺从何三的手里拿过来,放自己的衣袖里,然后摸了摸何三的脸。
半大小子,操心成小老头子。
赵嘏忽然注意到,今日是有阳光的。
何三压抑着哽咽,听见赵嘏说:“没关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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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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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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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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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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