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来的眼泪最初始的颜色是血红色,过一段时间后才会变成透明。
这些年,新进的眼泪不少,但都不是他想要找的。
薛焕每天就跟住在常年大旱地方的居民一样,看见这些红色的眼泪,如蒙大赦。
他遍遍期待,遍遍落空。
尽管如此,他仍执着地把这些眼泪翻来覆去的看好多回,直到看见这些眼泪里的人都变成了彦周。
……
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这一天,薛焕睡着了。
他在睡梦中哭了,不知梦到了什么,他有意识的极力克制,但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不是光荣的事,就算是在睡梦中无意识的行为也不能如此,依旧很丢人。
薛焕强迫自己醒来,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不光是在梦里哭,他真的流了眼泪。
眼前,他自己的眼泪漂浮齐眉高,亮晶晶的,也脆弱的。
薛焕眼角还挂着一颗尚未成形的泪珠,他呆呆地盯着这滴眼泪,看见里面十万年前的自己,恍若隔世。
他伸手想触碰,在看到雪山上一闪而过的彦周背影时,堪堪顿住。
只一背影而已,黄粱一梦,黄粱一梦。
薛焕发现自己竟然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他不敢相信,不敢再动,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那个人再次消失。
不要走了,真的不要走了……
彦周。
薛焕心中哀求。
他贪婪地回味潜藏在他脑海深处尘封许久的回忆。
美好的,雪山上的初遇,穷澜山漫山花树,虫鸟鱼兽,无一不乐,美甚,快哉。
凤凰木,薛焕看到了凰的家,也是他的家。
那如烈阳般的火红,灼的他眼睛发烫。
凰亲他了,是主动的。
薛焕笑意愈甚,而里面的自己却害羞的脸红似果。
当时他应该被害羞糊住了脑子,没有亲回来,应该亲回来的,他想。
画面一转,到了一个空旷的草地,薛焕记得这个场景,是彦周教他大音希声的剑法。
当时自己怎么也领悟不了,什么叫盛势恢弘,如落花无声,他只知道凌厉的剑法就应该掷地有声,而不是一颗石子砸进水里没声的那种,不然凭什么叫人信服。
后来教了很多遍,彦周有事下桑池办事的那些天,他没了支撑,才明白,真正的凌厉,当是润物细无声,钝伤于无形。
他明白了,彦周也回来了。
薛焕看着眼泪里的自己和彦周相拥,就好像现在自己的怀里抱着他一样。
如果没记错,那次回来,正好赶上自己的生辰,那次生辰,他与凰真正意义上结为伴侣。
薛焕正期待着,没想到,接下来的画面开始天崩地裂。
他看到天变,看到群神大战,桑池的天上有黑雾蔓延,血色溅染了宏大的天宫。
他看见凰满身是血的被困在阵中,他看见自己的惊寒插进了凰的胸膛,他看见凰的翅膀被砍残,他看见伏地呕血的凰伤心的看了自己一眼……
薛焕什么也听不到,周围的厮杀太激烈了,他几乎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当他看见凰坠落的时候,自己拼尽全力冲过去,抓的一手空,只有眼泪掉的勤,还有一滴落进了凰的眼睛里。
那一瞬后,凰不见了,他自己也失去了意识。
眼泪里的“世界”戛然而止,一切从头开始。
薛焕大声地吼叫了一声,随后一口血吐了出来。
凰坠落神界,下落不明。
彦周后来告诉他,万物生则有万物死,欣欣向荣的表面,谁能看到背后狰狞的杀夺。
神界的另一边是地狱,所有光鲜亮丽,背地里都有血色荆棘。
薛焕闷在心中的那股怨气并没有随着这口血吐的干干净净,他自虐地将这颗眼泪翻来覆去地看,这种折磨让他觉得好受,让他觉得自己居然还活着。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有多久。鬼机四十九归里的一天等于人间四十九天,他在里面浑浑噩噩过得不知白天黑夜,不知风花雪月,不知故里远方。
后来的某一天,薛焕觉得当神没意思,于是去跳了地狱。
薛焕并不知道地狱在哪,他是跳进了鬼机四十九归里的一条幽幽的河,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身处黑夜,头顶上有一轮黄沙色的圆月。
他躺在地上,身上干干净净的。
周边是茫茫一望无际的大地,准确地说,看不到边是因为雾很大,视线受阻。薛焕起身悠悠地向前走,片刻,他看到一个很大的池子,池子中央有三座山。
那可能不是山,到处都是尸骸。
脚下有一条通道能通到那边去,与池水齐平,也是骨头堆积起来的。
薛焕踏出一步,走了两下,有池水涌荡过来打湿了他的鞋子,鞋子瞬间被腐蚀地渣都不剩,不过他的脚是完好的。
大概往前又走了一段,薛焕踏上了岸。
他这一脚踩出了耳边各种鬼哭狼嚎,尖声厉笑的,一个个地怕是都是吊死鬼。
然当他准备思考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他就被数百个小鬼围攻了,这些小鬼有的拿着武器,有的就是自身的五个鬼爪子,在薛焕身上戳打。
这些小鬼打的其实并不疼,但是薛焕就是着了邪道,反抗不得。
他被推搡着走,抱着头躲闪,也挥手阻拦,但除了身上的伤痕更多之外,并无多大用处。
于是他只能尽可能地裹紧自己,团成一团,避免更多的伤害。
这些小鬼打完一会就走了,留下薛焕一人,鼻青脸肿的。
他缓了好一会,站起来,呸了呸嘴里的沙子,和着一滩血沫。
他绕着尸骨山走了一圈,除了那一池水,再看不到别的。尸骨山里估计别有洞天,他靠近时,能感觉到脚下的地在震荡,似乎还有灵法在相互攻击。
以前在桑池的时候听说,不管什么时候,地狱每时每刻都在争夺谁是最厉害的人。
当权者不会一直不变,谁最厉害谁就是老大。
在这个鬼地方,薛焕什么力都使不出,乖乖地离远了些。他好像累了,靠在一个角落里睡了过去。
这一觉无梦,醒来的时候,他动了动僵硬的肩膀,睁开眼睛对上一个疯狂转动的眼珠子,薛焕被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就又被揍了。m.xiumb.com
这一次还是很多个鬼,可能比上次更多,打的也更厉害一些,薛焕躲避不及,左手手骨嘎嘣一声,应是断了。
之后,薛焕就在睡觉与醒来被打之间无限循环,不管他走到哪,睡一觉起来,总会被一群鬼围着打,这些鬼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折磨人的法子也厉害的紧,被打的这些日子,薛焕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崩溃了。
他试着不睡觉,耳朵听见一点声音他都要防备,准备开跑,然而,他跑得再快,也没有这些小鬼快,这些小鬼貌似就是这地狱里设的一道关卡,除非是忍受了磨难,或者是天命之子,否则别想摆脱它们。
薛焕是摆脱不了,他这次居然被这些鬼抬了起来,突然悬空让他手足无措,正当想翻身时,他突然被扔进了池子里。
池水咕噜咕噜灌进了他的耳鼻喉,他顿然觉得喉间一股灼烧,然后就沉了下去。
因果循环,环环相扣。
此池正是灌愁池。
薛焕虽然沉下去,但是他没有收到灌愁池的灼烧,也没有失去意识。
他喉咙聚拢一道金黄的光——那是南佛并蒂莲的佛气。
只是他不停止下坠,周遭黑漆漆的,也只有眼前有一点亮而已。
突然,在他眼前出现了一颗水珠,薛焕眨了眨眼,那颗水珠仿佛找到主人一样,钻进了他的眼睛里。
薛焕如坠深渊。
……
他看到了彦周的世界。
彦周在桑池时被砍残翅膀后,坠入地狱,掉到了灌愁池这里,他满身伤痕,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看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界,惶恐,害怕。
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简直快要衣不蔽体了。
他拖着受伤的脚,慢慢往前挪。
走了一会,看见一群小鬼冲上来,抓起彦周的头发把人搡到了地上。彦周摔了一跤,没坐起来,被一脚再次踹倒。
身上被刮出了多道血痕,彦周的脸颊上也被划出了多道爪印。
等那些小鬼离开,彦周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他边跑边哭,嘴里还叫着薛焕的名字。
“阿雪。”
他跑了没多一会,又有一堆小鬼追了上来,毒打又一轮开始……
彦周刚到灌愁池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灵法全失,腿还瘸了,什么都没有,一无是处。他的头发被拽掉了好几缕,十根手指被折断,两条腿被石头砸的稀烂,肉里还嵌着碎石子。
全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睛可以看了。
那时候,地狱角逐出了一个新王,为了庆祝自己荣登,他抓到彦周,把人吊起来,用鞭子沾了灌愁池里的水往他身上抽。
彦周被折磨的灵法回光返照,但是没用,仅仅逼出了他那双残破的翅膀而已。
这对九天玄羽,不再光彩。
新王用刀生生割了下来,扔进了灌愁池里,随后,彦周也被扔进了池子里。
翅膀被池水烧的渐渐没了形状,彦周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也在被侵蚀,他伸出手捞住一根羽毛,把他吞到了肚子里,眼泪和池水溶在一起,彦周亦尸骨无存。
四十九天后,那根被彦周吞进肚子里的羽毛附着在一根鱼骨上,幻化成了彦周的模样,重回灌愁池之上。
他脊背印着鱼骨刺,左手是为枯骨,眸子歃为紫色,脸上遍布黑纹。
彦周在地狱大开杀戒。
他将尸骨山上的所有鬼怪杀的一干二净,包括新上任的王。
因此,大道某天,地狱空荡荡。
彦周嗜血而生,他并不是重生,仅是他一根羽毛因过重的怨念寄托在别的活物上,借魂罢了。
他在这地狱里空寂寥,杀了那么多鬼的彦周,为了延长生命,自动吞噬掉那些修为丰厚的妖鬼,这像一个无底洞,只要有,就会不停地吸收,彦周承受不住,为了防止最后反噬,他将自己四肢缠上锁链,沉入了灌愁池底。
这一沉,近十万年。
彦周是被屠神役的骚动震醒的,醒来之后,他第一件事是想找薛焕。
故入世作乱。
……
薛焕喉咙聚集的佛气撑得太久了,他一直想把自己融进彦周的世界里,想把自己变成彦周,想要把彦周受的苦放到自己的身上。
他以为这样,他就可以解脱。
可他的向死之心太重,南佛并蒂莲的佛气感应到了,因此并没有顺应他瞎弄。
薛焕想死,他不允许——
大梦一场,他从雪山中醒来。
雪山正经历漫长的冬夜,四周大雪茫茫。
薛焕仓惶跪地,朝天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在自己身上摸索,摸到了发带后的铜钱,他绞尽脑汁思考自己和彦周到底有什么联系,只要有那么一丁点的关系,那就有可能活过来,他发了疯似的在身上乱抓,忽然将手插进自己的胸膛里,活生生将小灵抠了出来。
看着那血淋淋的东西,薛焕笑了,随之,他用指甲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生命之源撕裂,唤死劫。
痛苦可想而知。
薛焕静待三天,无果。
雪依旧下得很大。
薛焕自毁原身,斩断神脉。
自此,便不能永生。
白茫茫的眼前,他忽然看见了鬼机四十九归森林里的眼泪,看到了地狱下的灌愁池,还看见了那条河逆流而上伸向鸦谷。
那是彦周在人间的家。
……
一日雪山清晨,白昼终于到来。
薛焕坐在雪崖上闭眸沉思,身后传来一下一下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
“阿雪。”
彦周在身后叫道,眼里闪烁着似雪的清澈光芒。
雪停了,薛焕牵着彦周的手,轻声道:“想去踩雪吗?”
彦周点头。
“我带你去。”
“好。”
两人手牵手,背影在苍茫的雪山之上渐行渐远,直至没了身影。
天道有常,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理,雷厉风行,任谁不能破。
人说天理昭昭,三尺之上有轮回。
而轮回无道,轮回亦有情。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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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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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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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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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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