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云头村热热闹闹的,真有点过年的味道了。
抱月茶楼的人来找杨菀之,捎了辛温平的口信,和杨菀之挑着讲了些大兴城中的近况。杨菀之腊月二十三出城到云头村,对后面大兴发生的这些事一无所知。但她不关心那些闲杂事,一来关心大兴城内的受灾情况,二来担心辛温平的安危。至于朝中党争等等一切,她想想就觉得心累,只觉得平儿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也是极厉害的。
经过一周的重建,云头村已经修好了七座村房,搭了十几个临时窝棚,村民们都有了暂时容身的地方。而在重建村庄的过程中,原本有龃龉的村民也握手言和。天灾之下,人们好像更加团结了。
那个赵夫子,这些日子带着村中的小崽子们也没有荒废学业。杨菀之来云头村一周,就没有回过村长安排的那个主院,焚琴也搬出来了,是赵夫子带着一群孩子住在那里。赵夫子就带着村子里的孩子背书、认字,倒是给这些大人们省了不少的心。原本杨菀之和焚琴对赵夫子都有些偏见,觉得这个男子看着也没有那样柔弱,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动起来了,偏生他一个人要搞特殊。但劳作的时候听村里的人对这个先生的评价都很高,说他带着村里的孩子读书开蒙,从来不收金银,每年只需要给他一斗米即可。村里另一个秀才夫子在村子遭了难以后,已经带着家人连夜逃去大兴了,是赵夫子拖着病体召集大家到祠堂里去避难。
大家都如此维护他,几位来赈灾的官员对这个赵夫子也逐渐改观。只可惜赵夫子倾尽家财建的那个小小村塾也被大雪埋了,那些书本、字画,全都毁坏了。夏官将村塾的遗址清理出来时,赵夫子穿着他那身单薄的衣裳满是落寞地在原来的大门口站了好久好久,他的学生们就默默地陪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直到他整理好情绪。
至于村长,或许是收了杨菀之的钱,毕竟良心不安,这些日子也没在家躲着,积极地掺和修缮的事情。只是村民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门儿清。若不是杨大人求到村长头上,村长因着杨大人身份贵重,又怎么肯让人住进他家里呢?这会儿倒是来村民们面前找存在感了。大家面上还是给了赵水生父子三分薄面,但实际上更听赵八宝和赵夫子的话。
另外几户没有遭难的人家,也打开家门,接济了一些村民。
今日既是除夕,赵水生还蛮会做表面功夫的,说今年糟了难,更要好好庆祝,弄了好些爆竹带到祠堂前。小孩子们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不懂大人之间的喜恶纠缠,全都闹哄哄地去凑热闹了。祠堂前堆了很多木料,杨菀之生怕赵水生一不小心把这些宝贵的木料给烧了,但孩子们一个个都很期盼着放爆竹,杨菀之可以不给赵水生面子,但不想让孩子们扫兴,连忙叫人去搬开来。
爆竹劈里啪啦地响着,孩子们今日得了新棉衣,又喝了一大碗稠稠的热粥,这会儿又是尖叫又是大笑,开开心心地享受起一年一度的除夕来。大人们却没有这么无忧无虑。杨菀之看着阴沉的天色和天空中越发厚重的铅云,带着工役们加快了手上干活的速度。
杨菀之已经定好了村子后续的重建方案。幸运的是,因为大家用的是同一个泥瓦匠,所以村房的模数相差不多。杨菀之画好了一个新建村房的方案,后续村中所有必须新建的村房,都将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进行扩大或者缩小。将村房方案统一的好处是,工匠只需要按照杨菀之定好的尺寸批量处理木材,然后拼接成数个一模一样的举架,最后铺瓦。在所有木材都处理好的情况下,杨菀之预估,这样一个房子只需要一周,就可以封顶了。而批量处理的木材意味着可以同时营造好几间村房。
他们如今在和老天抢时间。
冬天还没有过完,大雪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赵八宝等人从最开始的生手,到如今已经能熟练地处理杨菀之交给他们的部件了,他们越做越快,一刻都不敢歇息。而其他村子里的冬官工匠们也都是如此,宵衣旰食。
手上干活儿,嘴上还要聊着点儿什么,不然容易犯困,也就容易出错。
其中,杨菀之的八卦自然是这些人最感兴趣的。
“杨大人,你这手艺真好,是和谁学的呀?”
“我爹。”
“果然,一般情况下这种手艺都是家传的。是吃饭的手艺哩!”刘铁水道。
赵八宝:“是啊,我就羡慕这些有家传手艺的,像咱们这样的,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除了种田,啥也不会,只有服役的时候,出一把死力气。”
杨菀之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羡慕的:“士农工商,农还在工前面呢。你们看到我如今是官身,可是我也曾经只是个小小的工役。你们服役期了,回家以后还有几亩薄田可以种;我这样的人,家里没有田产,若不是因祸得福,得了大机缘,一辈子都只能做工。”
杨菀之说着,就讲起了自己在维扬县的时候因为念寺桥的事情白白挨了十个大板,打得她差点去见她爹的事情。
一旁帮他们干活儿的夏官听完也连连乍舌:“要我说,做什么也别做冬官。累死累活的,还总是吃力不讨好!你这给人背锅,只是挨了十个大板,还算命大的。从前太祖旧制的时候,对冬官特别严格,还出现过人已经在菜市口吊死了,才发现不是他的锅!所以后来才对冬官放宽了些。我看咱们这六官里面啊,最舒服的还要数天官和春官,你看这次事情一出,就他们两个官署最闲!”
这夏官是个话密的,抱怨起同僚来也是一点不避着人。他说着,咽了一口唾沫,问道:“说来,杨大人,朝中原本都说圣人应该会封你个郡主的,为什么后来只是官复原职了?这不应当啊!”
杨菀之一边挥动着手里的小斧子,一边答道:“我求圣人的。”
“求圣人什么?”夏官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嗯,圣人本来是想封我做郡主的,但我说我不想做郡主,只想做个冬官。圣人就同意了。”
听见杨菀之这么说,别说那个夏官了,赵八宝和刘铁水几人都纷纷捶胸顿足、扼腕叹息,仿佛当初在太极殿中被圣人指为郡主的是他们:“哎,大人你傻呀!做郡主多好!到时候住在郡主府里,也不用辛苦做活了,圣人还会赏你钱啊粮啊金钗玉佩、什么这个纱那个锦的……”m.xiumb.com
“我做梦都希望有一天圣人能忽然召见我,说封我个什么公什么王的。”已经有人开始做白日梦了。
夏官趁机招兵买马:“你给杨大人做工役,怕是一辈子都难,杨大人若不是对齐光公主有恩,圣人也不会有封她做郡主的心思。但你若来入伍,做我们的战友上阵杀敌,你就能从小兵一路杀成将军。你看西北军的一众将士,各个都有功勋,现在封侯的封侯,李将军都成安西都护府的节度使了呢!正如前朝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这一位说着,脸上也浮出做白日梦的表情。
“不了不了,”那个工役连声拒绝,“刀剑不长眼,我怕我上战场没杀敌呢,先给敌人打牙祭了!上战场要么没了命,要么缺胳膊少腿儿,感觉还是做营造安全一点。”
“得了吧,做营造的缺胳膊少腿儿的不比我们少!要我说,这被敌人砍伤总比被木头砸断腿要光荣吧?”
“咳咳。”杨菀之听到这里就要反驳了,“你怎么还当着我的面赤裸裸地歧视我们冬官呢?大家都没好哪里去,就别扒高踩低了啊!”
意识到自己多少有些失言,夏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之前西北军的吧?”听这个人老是夸西北军,那天和辛温平、柳梓唐聊过李承牡的杨菀之对他感观有点差。
没想到这个夏官脸更红了:“我原本是平西军的,跟着贺兰督军一起来的大兴……我其实就是有点羡慕西北军……”
也能够理解,毕竟西北军这些年得圣人青眼,平西军却是被圣人打压成不知什么样子。西北军本就是从平西军分出去的,看着分出去的这支部队大放异彩,平西军心里会有落差从而感到羡慕,也是人之常情。
但杨菀之却道:“西北军如今得重用,是因为有从龙之功,但平西军不一样。平西军为辛周做的贡献,可比西北军要大多了!若是没有平西军,就没有凉州府,没有安西都护府,甚至没有陇右道。平西军为辛周开疆拓土,又守卫国门四十余载,西北军哪里比得上平西军?”
这话虽然有几分安慰的意思,但旁边的一众工役却连连点头。他们其实也不了解这两支军队之前有什么异同,但听杨菀之这么说,大致明白西北军是跟着圣人打大兴的,而平西军是替他们这些老百姓守国门的。其实,小老百姓根本不在乎皇帝是谁,他们只在乎谁对他们好,能让他们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其实这些工役都不喜欢辛兆,他大兴土木,让他们整个村庄的男丁全部去为他营造在明宫,在他们眼里,这个圣人根本不配称为圣人;但杨大人和眼前这个夏官,还有赈灾的齐光公主和今日来送粮食布匹的商会们好,他们念着小老百姓呢,愿意和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一起干活,在这里没有一点架子地和他们聊天,他们觉得杨大人这些人就都是好人。
所以,他们现在也觉得,平西军就是比西北军好!
夏官被这么一说,脸更红了,道:“这,这本就是我们夏官的职责。我其实也不是非要图那个什么公侯之名,我当初是为了保家卫国,才选择入伍的!倒是杨大人,还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不做郡主,要做冬官呢。”
杨菀之却笑笑,到:“我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所以要做冬官。”
“做冬官怎么保家卫国?”
“这里不就是我的战场吗?”杨菀之一边说着,一边在木材上凿出一个漂亮的榫卯。
她有时候会觉得很欣慰,这个官场中,有为了名利疯狂的小人,却也有心怀天下的好官,正是有了这些人,她才觉得如今的官场有几分温度。
说话间,就见几个农妇挎着篮子来,给杨菀之几人一人发了一个煮鸡蛋。
为首的那个农妇开口道:“诸位大人们这几日辛苦了,今天是除夕夜,那些个商会的人发了鸡蛋给俺们,俺们就想着大人们一直这么辛苦地干活,俺们也没帮上什么忙,就煮些鸡蛋来给大人们补补身子……”
杨菀之这些官在京城是有专门给官员的食堂的,平日好吃好喝,这一个鸡蛋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一阵从兴安仓到云头村,确实没吃上什么好的,闻着那鸡蛋的香味,确实有些馋。但那夏官还是道:“这位婶娘,如今这些东西金贵,给我们吃太浪费了,拿去让孩子们吃吧!”
“不浪费!那些小崽子们现在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命硬着呢!”
一番推脱之下,拗不过婶娘们的热情,杨菀之几人还是一人吃了一个煮鸡蛋。这绝对是杨菀之这辈子吃得最好吃的煮鸡蛋,同行的一个冬官吃着吃着居然感动得抹起眼泪来,七尺高的大老爷们儿坐在木料前一边抽噎着吃鸡蛋一边用官服的袖子抹脸,竟然有几分喜感。
暮色四合,赵夫子带着村童们在朗声背诵有关元日的诗:“……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童声之中,送鸡蛋的婶娘抬眼望着正从祠堂后面升起的月亮,喃喃自语道:“唉,真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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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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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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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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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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