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哀鸣,大雪覆满枯枝。一双穿着官靴的脚脚尖绷直,在寒风中如悬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残叶,肆意地飘荡着。沿着这双官靴向上看去,红色的官服被扬起,一截腰带将官服主人和这枯枝连在一起,他垂着头,舌头从口中掉了下来,狂风将他的官帽掀走,吹上了附近最高的枝头。
身披斗笠的官员踏着风雪走到这枯枝下,身边的差役手忙脚乱地将那吊死鬼放下,斗笠之下,露出一角黄色的秋官官服。何瑶拧着眉,在吊死鬼身上摸了摸,从怀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
她展开,神情严肃地读完纸上的内容,望了一眼远处巨大的雪堆,开口道:“畏罪自杀。”
众人皆沉默,在风雪中对着那雪堆凝望片刻,压抑的气氛在周身流转。头顶,滚滚铅云凝聚着风雪和死亡,就要向着京畿道的百姓众生压下来。
还是何瑶打破了沉默:“尸体先抬到兴安县的义庄,我速回大兴,禀报圣人。”
京畿道,大兴城。
大雪三日,别的官署可以回家办公,但冬官署下属的营造司却得干活儿。每日,营造司得趁着雪小的时候上街铲两遍的雪,才能保证大兴城内道路的通行。至于城外,就没法照顾到了。
杨菀之没有回官邸,而是留宿在了公主府,姊妹二人并杨四、焚琴,围着炉火打雀牌。这是章楚山她们凯旋时从益州带回来的游戏,据说益州人爱打雀牌爱到疯狂,有一户人家住在龙王庙附近,夏天益州发大水,这家人避灾时竟然不拿金银细软,而是搬着整桌的雀牌去龙王庙继续打牌。门外大水肆虐,门内,一家人开心地叫着“杠一个!”“胡了!”。
辛温平和杨菀之二人虽不贪玩,但遇见新鲜的东西还是会有兴趣。在明宫停工了,铲雪也不用杨菀之亲自动手,今日手上没有活儿,姊妹俩便在杨四的撺掇下摸出这套雀牌玩玩。
雀牌的规则不难,打两盘就上手了。杨四提前练过,本以为能压主子一头,没想到辛温平不仅上手快、运气好,甚至还学会了算牌。杨菀之三人最开始还赢了一两把,后面,变成了辛温平单方面的碾压局。
“不玩了不玩了!”杨四一把推掉自己面前的牌,一脸悲伤,“再玩下去,底裤都要输没了。”
焚琴也苦着脸:“公主就像是有天眼一样,每次我要胡什么牌,公主都能猜到,这还怎么玩嘛!”
“平儿聪明也就算了,运气还好。”杨菀之把牌一摊,她定缺的牌都还没出完,辛温平已经自摸三次。
辛温平扫了一眼杨菀之那一手烂牌,哑然失笑:“阿姊运气是挺差的。”
几轮麻将之后,也差不多到了饭点,公主府的厨房今日熬了鸡汤,杨菀之捧着鸡汤,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却是蹙了蹙眉。
“阿姊可是担心在明宫的营造?”辛温平问道。
“不止。”杨菀之摇了摇头,“我是在担心这雪会变成灾。”
只是下了三天,大兴城就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这雪竟然一直不见停。她们在公主府,银丝炭烧得暖融融的,自然不觉得寒冷。可……
“临渴掘井,为时晚矣。”辛温平叹了口气,“这雪下得这么大,营造司的工役铲了那么多次雪都没有效果,再怎么担忧,也是徒劳。阿姊也不是神仙,顶着这么大的雪,能做什么呢?”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杨菀之却反驳道,“一个人力量确实有限,但如今你我皆是朝廷官员,这份权力不就是用来济天下的吗?况且偌大的公主府就这么两个主子,宫里发下来的炭应当是用不完的,这些炭火对于一些百姓来说却能救命。我们在自己个人能力的范围内,能帮一个,也是一个。”
大兴也不全是富人,城北、城西都有贫民聚集。
辛温平扭头望着阿姊的侧颜,女子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紧,呈现一个向下的弧度,浅麦色皮肤在大雪的映照之下像是有淡淡金光。她凝望着大雪,眼神坚毅。
“阿姊,你现在倒是有些像公孙冰了。”辛温平感叹道。
“就当你在夸我了。”杨菀之脸色微微缓和,扫了一眼辛温平。姊妹俩如今身量已经差不多高。
辛温平思索片刻,她不像阿姊,阿姊心善,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她却顾虑更多。人心不足蛇吞象,谁能保证不会被人扒上,吮血啖肉?杨菀之是性善论者,辛温平却是性恶论者。
但阿姊说的另一点是没错的。辛温平不愿以自己的名义来帮赈灾,但她是朝廷的官,是辛周的公主。若这大雪真的成灾,朝廷还是要出手的。不过朝廷出手时定已经死了人,真的是亡羊补牢了。
“明日是我生辰,公主府会去城北、城西和南城外施粥。届时,我会让杨四她们备一些能抗寒的物资,以生辰喜礼的名义发放下去。”辛温平开口,忽然看向杨菀之有一瞬间心虚的眼神,挑眉问道,“阿姊你,是不是把我生日忘了?”
“没……没忘。”杨菀之心虚地移开眼神,“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确实是准备了礼物,只是她老是记得平儿的生日是腊八,往年也一直在过腊八。平儿认祖归宗的第一年,她就过错了。去年和今年,都有焚琴提醒,她早早准备好礼物,只是还是会觉得,没到腊八,就没到平儿生日。
辛温平笑了笑,没有拆穿她阿姊:“阿姊明日为我下一碗长寿面可好?我许久没尝过阿姊的手艺了。”
“我也许久没下厨了。”杨菀之哑然失笑,“阿姊答应你。你快吃饭吧,再聊一会儿,汤都凉了。”
第二天,杨菀之起了个大早。起床时雪小了些,辛温平已经顶着雪在院中练剑了。长寿面刚刚下完,就得了圣人传召的消息,传了六官的大小长官,也传了辛温平。杨菀之心道不妙,这定是出事了,可也急不得,只能等平儿出宫。辛温平的长寿面只吃了一口,便匆匆放下筷子,扎进风雪里。
公主府的下人早早准备好施粥的东西,腊六至腊八,为了庆祝公主生辰,公主府施粥三日。
杨菀之则放心不下营造上的那些工役,他们有些是大兴本地的,杨菀之都放回家了。有些是外地征调的徭役,只能住在窝棚。她带了公主府的两个护卫去了在明宫的营造,果然,看见窝棚塌了一个。好在没有出人命!
营造的窝棚因为是临时住所,所以都做得比较简易,不怎么保暖,也不怎么避风。工役们都集中挤在几个窝棚里相互取暖,杨菀之叹了口气,正好在明宫的司宫台院已经建完,掖庭宫也建好了一部分,这两宫都是给宫女太监居住的,便让这些工役从窝棚搬出来,往司宫台院挤一挤。比起窝棚来,这皇宫的屋舍自然更加保暖,不至于叫人冻死。
杨菀之也带了些木炭、棉被,东西不多,没法让这些人舒舒服服的,但至少不要折了命在这寒冬里。除了这些,还带了一只羊到伙房去,让伙房和胡椒一起炖了汤分下去,去去寒气。这雪不知道要下多久,雪不停,营造也没法动工,还得顾着这些人吃喝。几百号工役,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口肉汤,但在这寒冷的雪天,总归能有短暂的满足。
出了在明宫,雪似乎小了些,但冷刀子一样的风扎在人身上生疼。因为地面的积雪怎么都铲不干净,杨菀之也没有坐马车,而是和护卫一起骑马来的。三个人将斗笠又扯紧了些,护卫催促道:“杨大人,我们还是尽快回公主府吧。”
“我先去找窦大人。”杨菀之想找窦漪聊一聊除雪的事,她今日来的路上,看见好多民居的屋顶都没除雪。
护卫好心提醒道:“窦大人今日也进宫了,这会儿不一定在呢。”
“……也是。”杨菀之垂眸,但此事不提,她心里不快,调转马头道,“那先去营造司,找司正。除了街道的雪要除,这屋顶的雪也要除,这雪不知道要下多久,等不到雪停了!再这么下下去,屋子要塌了。今天必须要动起来,不能能酿成大祸,再去收拾。”
思索片刻,她又道:“杨十八,你回在明宫,带着那些工役趁着雪小赶紧出来帮百姓除雪。”
营造司的人她不好直接调动,但在明宫的工役都是归她管的。
快马去找到营造司的司正,杨菀之同他一说,司正当即就安排下去,让营造司的大小冬工铲雪之余,不忘组织居民给屋顶也除雪。因为接连的雪天安静下来的大兴城很快又热闹了起来,大家趁着雪还不大,纷纷走出家门,在营造司的带领下铲雪除雪。m.χIùmЬ.CǒM
此时,包括杨菀之在内的所有人,都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房子不垮,道路尚通,就能挺过这一阵大雪。
杨菀之正在帮一户独居老人的屋顶除雪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急急的马蹄声:“菀菀,可算找到你了!”
杨菀之扭头,正是柳梓唐。他骑马时太过焦急,斗笠都飞到脑后去,要不是还有根细绳拴着,这会儿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柳梓唐不等杨菀之开口问询,急急道:“快随我出城,窦大人他们在城外等我们。”
“发生了什么事?”杨菀之见柳梓唐如此焦急,心里有很多种不好的猜想。
柳梓唐扫了一眼四周,有不少百姓正在看他们。这件事若是当着百姓们的面说出来,恐怕会引起慌乱,因此他摇了摇头:“窦大人要带你出城视察周边村庄,你快快跟上。”
见柳梓唐这么说,杨菀之心里一沉。她赶紧上马,跟着柳梓唐一直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才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要地官和冬官一起出动?”
“不止是咱们。”柳梓唐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有些干哑,“肃政台、秋官和夏官都去了。齐光公主也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吐出那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兴安仓,毁了!”
“什么?!”杨菀之几乎失声惊叫。
兴安仓是京畿道最大的粮仓,始建于前朝,位于大兴城东兴安县黄土岭上。此地丘陵起伏,地势险峻,不仅为粮仓提供了天然屏障,更使得土层异常坚固且干燥,实乃储存粮食的绝佳之地。因着这座巨大粮仓的存在,兴安县素有"仓城"之美誉。而兴安仓规模宏大,绵延环绕兴安县城达十余里之遥,内部设有多达一千二百个地窖,每个地窖皆可贮藏八千担粮食。如此庞大的储量,令人咋舌不已。为确保粮仓安全无虞,朝廷特遣数百名官兵驻守在此。这兴安仓的存量,是辛周的底气,也是大兴城百姓的底气。对于辛周而言,兴安仓无疑是都城坚实的后盾;而对大兴城的百姓来说,兴安仓所储备的海量粮食,则是他们生活的保障和希望所在。以兴安仓的存粮之量,可保大兴城上至贵族下至百姓衣食无忧。
可谁料连日大雪,竟然引起了塌陷。而塌陷之后,又一场小型的雪崩,直接将兴安仓埋了个彻底。自黄土岭上倾泄而下的滚滚雪尘将兴安仓和兴安县都埋了大半,守仓的夏官死伤惨重,而守仓军将领更是畏罪自杀,用官袍的革带将自己吊死在仓城前的大树上,死不瞑目。
难怪今日圣人急召六官长官进宫,如今,与此事有关的官员,都在往兴安仓赶。冬官和夏官要去抢险,地官去清点余粮、核算损失,秋官和肃政台则是去查涉案官员……虽说是天灾所致,但毕竟死了百余官兵,还有一个引咎自杀的,这个流程必须要走。
杨菀之和柳梓唐赶到城外时,另外几个官署的人也在集结,各个长官带上自己得意的下属,一小队人马就这样顶着风雪向兴安仓进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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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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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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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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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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