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便于监护,病房朝向走廊这边的大玻璃窗的百叶帘被拉上去了,无论是里面躺着的还是外面站着的,隔着纤尘不染的玻璃墙,彼此都能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顾之谦说不想跟卢四见面,陆忱扶着他慢慢从加护病房走过的时候虽然没吱声,但却还是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顾之谦似有所感地转过了头——
屋里的病床背部微微向上抬起了一些,卢四半躺半靠着,头转向走廊的这一侧看着窗外,随着顾之谦的转头,正正与他四目相对。
顾之谦在窗前站住了脚步。
卢四这双眼睛,他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几乎每天都会面对,他对那木然的、僵硬的、毫无情绪甚至是没有焦距的样子很熟悉,而此刻,虽然这个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可顾之谦看见他那双依然浑浊的眼睛,却蓦然意识到,这个人真的醒了。
植物人不会有这样清明而复杂的目光,更不会将视线一瞬不瞬地锁在自己身上。
他死死地盯着顾之谦,张了张嘴,但隔着一道玻璃墙和关着的房门,外面的人什么都听不见。
“大夫这几天一直在对他进行语言康复训练,他本身也还算配合,但收效不大。”
陆忱低声对顾之谦说:“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对周围的情况和很多事情的反应都不陌生,医院神经科的几个权威大夫也来会诊了几次,听他们的说法,卢四的情况相比于我们常说的植物人——他们管这个叫持续性植物状态,更符合闭锁综合征的特征,就是不能说不能动,但大多数时候意识都是清醒的。”
顾之谦点点头,“我姨夫先前也有这个猜测,不过这些年人藏在我地下室里,我们能做的有限,能让他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你们之间的事情……”陆忱难得说话有欲言又止的时候,他有点担忧地看了顾之谦一眼,却还是把话说完了,“……他应该也清楚了。”
顾之谦点点头,他转开眼,率先朝前方走去,“走吧,先去江临。”
毫不留恋地转身之际,顾之谦并没有到病房里卢四的眼神忽然变了。
他那种恨不得把外面的人钉死在自己视线之内的目光因为顾之谦的离去而变得急切,他不断地张嘴想说什么,为此已经许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喉咙甚至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他徒劳地伸手想要抓住或者挽留,可他的身体还没有从多年卧床中恢复过来,他从病床上摔了下去,稀里哗啦地带翻了周身的各种监护设备,巨大的响声传到外面,几名护士听到仪器报警飞快地跑向病房,她们与顾之谦擦肩而过之际,掠起的风微微带起了顾之谦的刘海,而他只是微微侧身让过,却连脚步都没有停留……
………………
…………
陆忱的车开得快,赶在中午之前就到了江临三院。
顾之谦的心理建设早在他知道这些之后就已经做好了,按照刘钊林给的病房信息往院处走的时候,他的态度简直比一直为了他情绪和状态而担心的陆忱还坦荡。
但其实陆忱不懂,对于他来说,这一趟他非来不可,但并不是因为血缘亲情或者想要母子相认,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生下自己又遗弃自己的所谓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现在不来,以后就没机会了。
这是他的待办事项,甚至没有夹杂太多的个人情感。
可到了病房,情况还是出乎意料。
常艳的家属都在,从年龄看,离门近的两个人应该是刘钊林跟他提过的,常艳的弟弟和弟媳,站在床头的那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人,应该就是她的母亲——顾之谦名义上的外婆。
他们因为敲门声而齐齐回头,又在看见门外的顾之谦和陆忱时面面相觑。
而顾之谦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病床上那个已经弥留之际的女人身上……
她脸色蜡黄,不断地捯气,显然已经油尽灯枯了。
顾之谦以为他看见这个女人不会有任何感情的,可真的见到了她这个样子,他却没来由地感到胸膛发闷。
常艳的弟弟常勇最先反应过来,他的目光在陆忱和顾之谦之间逡巡,既不确定又带了几分猜测地问:“你们是……”
顾之谦走进了病房,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我是顾之谦。”
因为这个名字,病房里几个人的表情都微微变了。
顾之谦太熟悉人的微表情了,所以当他平静而陌生地看着这些理应是他亲人的几人时,从他们脸上轻易读出了惊讶、打量、振奋以及……不知因何而起的,一点试探的图谋。
图谋。
顾之谦的情绪没上脸,却在心里勾出了一点冷笑来。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这家人在时隔三十年后忽然想要找他这个被丢掉的孩子,但当这种欲望出现在他们脸上时,一切反而合理起来了。
“顾之谦……你就是小艳的大儿子??”
原本坐在床边的常老太激动地起身,她过来想要拉顾之谦的手,顾之谦却堂而皇之地躲开了。
老太太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抓了个空,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还是儿媳过来掩饰地挡开她的手,热络地打了个圆场,“你就是顾之谦?可真是……我们找了你好久,可算找到了!上次领养你的那家过来看了一眼就走了,后面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和你叔叔还愁着怕你见不到你妈最后一面呢!”
她一句话把亲疏远近分了个明白,丝毫不提遗弃的错和收养的情,连人群之外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的陆忱听得都皱起了眉。
顾之谦却笑了起来。
“我确实没见到我妈最后一面,”他看着在场的人,目光显出了恰到好处的遗憾和揶揄,“但她已经在地下躺了十五年了。”
常勇微微变了脸色,他不悦地蹙眉,对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侄子,他竟然有脸拿出训斥的态度,“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顾之谦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回给他。
他越过挡在前面的人,径直走到了病床前。
仿佛回光返照似的,女人已经涣散的目光在看见他时重新亮起来,她明明已经进入了生命最后的倒计时,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竟然朝顾之谦伸出了手。
顾之谦抿着嘴角犹豫了一下,这次却没有再躲开。
他一向不喜欢也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可“母亲”这两个字,仿佛与生俱来地带着世上最难以解释的魔力。
他直愣愣地站在床边,被常艳抓着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根本不想质问这一对父母为什么要遗弃自己,而除开这个问题,三十年后的相见,说是母子,其实不过是两个互相没有参与过对方人生的陌生人——那陌生人之间,有什么好聊的呢?
倒是常艳,拉着他的手想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见他不肯,便有点急切地张口,强弩之末的沙哑声音断断续续地喊他,“儿、儿子……”
顾之谦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他将手从常艳手里抽了出来,这个称呼让他感到无比的抵触和厌恶。
常艳手里一空,她无力地放下手,那双仿佛已经干涸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那从出生后再未见过的亲生儿子,“……你怪我。”
“我不怪你,”顾之谦往旁边看了一眼,把椅子拉过来,他坐在了常艳身边,明明只有咫尺的距离,但两人间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山海一般,他甚至没有情绪的波动,只是在冷静地陈述事实,“毕竟没有你的遗弃,我不会遇到那么好的父母。”
常艳脸色复杂地看着他,大概是因为受了刺激情绪激动,她克制不住地猛烈咳起来,常勇疾步绕到床的另一边去,想扶起她帮她顺气,可常艳却躲开了他的手。
顾之谦冷眼看着这家人之间的小动作,哪怕没有刘钊林后来给他打的预防针,凭着进门到现在的观察,他也能将这个家庭中的成员关系看个七七八八了。
他刚才说的不是气话,他真的庆幸他是在顾松廷和孟瑶的抚养下长大的,否则的话,无论是他跟着卢四还是常艳,他可能都会变成他们那个样子,或者暴力犯罪,或者短见自私,总之……他不会是现在的顾之谦。
常艳终于咳过了这一阵,她急促地喘息着将那口气缓了过来,她还是想去抓顾之谦的手,可是已经够不到了。
她执着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她也很难把这个人和自己的亲生骨肉联系在一起,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他身上找到跟自己的任何相似之处,但这种事情到了人之将死的时候,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我很感谢、感谢那户人家把你养育成人,”她依然压抑地咳嗽着,却等不及似的断断续续地对顾之谦再度开口,说话让她咳得更严重了,终于她强弩之末似的呕出一口血来,坐得最近的顾之谦抽了几张纸巾,在将那劣质的纸巾递给她的同时,顺带着朝旁边扫了一眼,将这家人各自藏在瞳孔深处的无动于衷收进了眼底。
常艳拿着纸巾自己擦了擦嘴角的血,对溅在衣服上的却已经不在意了。她仿佛在顾之谦递给她纸巾的动作中找到了某种自以为的关怀和认可,以至于再说话的时候,连底气都足了一些——
“但他们不是你的父母,”她近乎语重心长地对顾之谦说:“我才是。”
“……”站在门口的陆忱听得简直要骂娘了。
他实在不知道这位所谓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做到对当年的弃养只字不提,对被她抛弃的儿子半分愧疚没有,却觍着脸理直气壮对人家说“我才是你妈”的,他脸色一沉就要上前,但出乎意料地,听完常艳这大言不惭的话,顾之谦却竟然点头承认了!
“嗯,你是,”他语气很平静,“然后呢?”
常艳被他问得愣住了,“什么然后?”
“我姨夫说,你想见见我,所以我来了。”
顾之谦笑起来,他惯常用来掩饰自己刻薄的那张温温吞吞的笑脸又回来了,在场的常家人都以为这是他态度松动的表现,只有人群之外的陆忱知道,他看着越是温和无害,捅出去的刀子才越狠。
陆忱想了想,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果然,顾之谦在常艳期待着什么的表情里,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为什么想见我?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你无病无灾,从来没有想过要找我,为什么在你病重要撒手人寰的时候,反倒想起我了呢?”
“哦对了,”他声音很轻,态度甚至是关切的,常艳神色放松下来,她似乎想要跟顾之谦解释什么,但顾之谦温和地给她比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我听我姨夫说,你还有个儿子,你已经这个样子了,他为什么没在这里?”
他终于肯靠近常艳了,在女人已经变了脸色的表情里,他甚至贴心地给她拉了拉被子,将方才呕血时在她胸前洇开的血迹遮了起来,然后轻声慢语地、好奇而无害地问她:“是他不肯来吗?他也不认你?”
常艳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她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顾之谦看着她的反应,遗憾地摇摇头,他勾起的嘴角多了点嘲讽的意味,分不清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这个荒诞的原生家庭,“因为他也不来,因为你家里面至今没人在乎你的死活,所以你才想起来,你还有一个儿子,能来给你送终吗?”
顾之谦又轻又慢,却也又稳又准地将那看不见的刀落了下去。
常艳该是崩溃的,可她也笑了起来。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明明咳得撕心裂肺,却笑得若癫若狂。
“瞧瞧,连他都看出来了,”她指着顾之谦,目光却一一扫过了她的母亲、弟弟和弟媳,“连他一个刚进屋的外人都看出来了,你们根本没人在乎我的死活,你们甚至盼着我早点死好不要再拖累你们!——”
陆忱的眉心跳了一下。
人在失控的时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往往都是内心真实所想,而在被顾之谦逼到颜面全无的常艳嘴里,她称呼顾之谦为“一个刚进屋的外人”。
陆忱担忧地看了顾之谦一眼,但那人朝向他这边的侧脸寡淡得要命,什么情绪都没有。
只有他身边的常艳,面对常老太尖锐斥责的一句“你在胡扯什么”,情绪像开了闸的洪水,在失望压抑到了极点之后,带着濒死之人撕掉体面伪装的无所谓,所有忍气吞声的敢怒不敢言都在此刻倾泻而下,甚至不顾“外人”在场地疯狂席卷了每一个常家人。
“我胡扯了吗?我哪一句说得不对了?”
常艳激动得撑着床想起来,但她已经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垂死地躺在床上,伴随着拉风匣一般的喘息,颤巍巍地指着她的母亲,几乎是字字泣血地将这些年来一直憋着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你有你儿子就行了,这么多年,你眼里有过我这个女儿吗?”她说着,心灰意懒地勾起嘴角,那个嘲讽的意味儿倒是跟顾之谦有些神似,“哦,也别说没有,当牛做马卖闺女换彩礼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的时候有过。”
常艳指着老太太,却连她弟弟一起骂了,常勇脸色非常精彩,忍无可忍地吼她:“常艳,你特么病糊涂了吗跟妈这么说话?!”
“闭嘴!!咳咳咳……”常艳用更尖利的声音吼了回去,她又在声嘶力竭地咳嗽里咳出血来,顾之谦想起她明明病灶在肝脏上,可这会儿更明显的症状却表现在肺上,显然癌症晚期已经发生了全身多脏器转移,可此间无人在意。
甚至连常艳自己也已经不在意了。
“咳……还有你常勇,”她费力地抬手,随便抹掉了嘴边的血,那双弥留之际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那个所谓的弟弟,“我这辈子都为了你,你对我有过一声谢谢吗?我活该我欠你的吗?”
常勇脸色难看至极,碍着顾之谦还坐在旁边没有发作,他老婆看了看顾之谦和陆忱,勉强维持了体面,和事佬似的低声连解释带劝慰:“姐,瞧你这话说的,常勇工作忙,平时走不开,这不才嘱咐我多来照顾你的吗?一家人成天把谢挂在嘴边干什么,我们要不念你的好,你病了之后一直这么照顾着你干什么?”
“你照顾我,你为什么照顾我啊?你要不图我的那点丧葬费,你能捏着鼻子来照顾我??”
常艳厌恶地看着她,目光又从她脸上挪开,一一扫过了常老太和常勇,“这么多年你、你们——你们这些人从我手里抠走的钱还少吗?如果不是你们,我会连治病的钱都没有,得了病就躺在这里每天打止痛针和安慰剂等死吗?!”
她连咳带笑,狼狈地看了看顾之谦,事已至此,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这个外人似的儿子把事情看得很明白,她也懒得再想理由找借口维持那一点虚假的慈母人设,“我想找儿子来给我送终的时候你们百般阻拦,怕有人跟你们分我那点少得可怜的丧葬费!直到听说了我儿子现在有钱过得好才终于松了口……可你们为什么松口啊?难道不是算计着在我死了以后又有人接替我来让你们吸血吗?!”wWW.ΧìǔΜЬ.CǒΜ
“哈哈哈哈哈但你们看看他,”她把实情都说了出来,一边说,一边勉强抬手去戳顾之谦的心口,指尖上方才擦嘴留下的一点血痕甚至蹭到了顾之谦的外套上,“他根本不认我,他连生他的亲妈都不认啊他能让你们吸血吗?”
她仿佛带着某种对屋中所有人的报复的快感,不顾身体的抗议,癫狂地笑起来,“做梦吧!报应啊哈哈哈哈,都是报应!!!”
她几乎是瞠目欲裂地用愤怒、怨怼和不甘燃烧了自己最后的生命。
她骂完了,病房里鸦雀无声,她戳在顾之谦心口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又被顾之谦在半路伸手接住。
常艳的手朝自己伸来时,他明明可以像之前几次一样轻而易举地躲开,可这次他却没有。
行将就木的女人根本没有多少力气,除了手指上的一点鲜血在他衣服上留下了浅浅一道痕迹外,顾之谦的身体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觉,可他却莫名地觉得那手仿佛是戳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无端端带出了一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疼。
他被这点猝不及防又难以形容的疼闹得越发地心灰意懒,却也无端地释然。
很多嘴上说着不在意,实际上也反复说服麻痹着让自己不在意的事情,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算是真的放下了。
感觉好像既苍凉,又畅快。
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张银行卡。
在常家其他人目光一错不错地盯视下,将卡放在了常艳那只被他拖住了手腕的手里。
“这里面有二十万,”他收起了方才那副温良无害的样子,寡淡的脸色里,他平静地对常艳说:“你不是怕没人给你送终吗?你可以拿这个来安排后事。”
他说着,俯身低头,凑近常艳耳边,用只有他和常艳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了一组六位数字。
“刚才告诉你的是密码,你要记清楚。”而后他起身,在常艳不敢置信的震惊和在常家人各异的神色里,堂而皇之地对她说道:“这些钱都是你的,你想怎么支配都可以,给外人也没关系——反正你无牵无挂,留着身外财也没意义,医生、护士、朋友,或者其他的任何人,”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常老太、常勇和他妻子的脸上一一掠过,用无所谓的态度,给常艳指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后路,“总之,你信得着谁,就把密码告诉谁。”
换言之,卡是顾之谦的,密码如今只有他和常艳知道,即使顾之谦走后在场的三个人能从奄奄一息的常艳手里把卡夺走,但凭方才常艳对他们的指控和态度,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从她嘴里把密码问出来了。
常家人原本打的主意就是让顾之谦回来出常艳的丧葬费,顺便再从这个“有钱了”的侄子手里多扣点钱出来,毕竟在他们眼里,财神爷手指缝里随便漏点钱出来就够他们一家子生活一年半载的了,现在顾之谦倒是按照他们的计划真把钱出了,可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搞了这么一出,让他们最后一分钱都可能得不到!
常老太气得发抖,常勇几乎咬牙切齿地据理力争,“顾之谦!你在想什么?那是你给你妈的钱,怎么能指使她再把钱给外人?!”
“是不能给外人,”顾之谦认可地点点头,然后撩着眼皮儿凉薄地看了他们一眼,因为受伤卧床而同样显得苍白的手指从常老太、常勇和他媳妇儿身上一一指过去,“比如你、你、还有你。”
他在常勇铁青的脸色中扶着椅背站了起来,“所以,希望未来我们也都能互相守好这条陌生人的界限,常艳的财产我一分都不会要,至于这笔钱,我给她是赠予,她想把钱留给谁,我也管不着。”
“你疯了……”
那眼看着到手却转头又飞了的二十万让常勇眼睛都红了,他简直怒不可遏,言语间竟然上前就要推搡顾之谦,但他伸出去的手甚至还没碰到顾之谦的衣服,就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顾之谦身边的陆忱牢牢扣住了手腕!——
旁听了全程的陆忱被这一家子奇葩气得上头,此时终于有了发泄之处似的,他捏着常勇的腕骨不断用力,手下腕骨的关节甚至在那堪比铁钳的力量中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
常勇疼得额头上冷汗顿时就下来了,他碍于面子龇牙咧嘴地不肯叫出声来,而陆忱把顾之谦挡在身后,自己仿佛没事人一样看着手中的人渣,常年跟犯罪分子打交道的严肃威压卷着逼仄气场无声地在狭窄的病房里铺开,他轻描淡写地挑起眉来问常勇:
“他有伤,碰坏了你赔吗?”
常勇:“……”
常勇表现出了一种要不是实在疼到说不出话来,他几乎要问候陆忱祖宗十八代了的架势,可事实上,直到陆忱松手,病房里落针可闻,常家人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半晌都没人敢再吭一声。
顾之谦在陆忱身后觉得好笑——原来不止他对陆忱隐瞒了自己的另一面,陆忱这小子也是一样的。
世间多荒唐,光怪陆离里,倒是陆忱这一刻的回护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治愈感。
顾之谦笑起来,他拍了拍陆忱的肩膀想走,转身之际,病床上紧紧握着银行卡的常艳却欲言又止地叫住了他,“顾、顾之谦……”
她声音已经很虚弱了,但挽留的意味很明显,可顾之谦仍旧没有回头,“虽然没什么养育之恩,还犯了弃婴罪,但终归人死灯灭。”
“这笔钱,你也不用承我的情,就当是我还你十月怀胎生下我的恩,”他漠然的声音里透着一些无奈的疲惫和唏嘘的自嘲,“我们两清,这辈子就至此桥归桥、路归路了。”
常艳没再说话。
顾之谦能感受到背后有一道形若有质的视线始终在紧紧地盯着自己,但半晌后,他还是抬起脚,朝门外走去。
也许是那个凳子坐久了伤处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迈步的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晃,被身后的陆忱不着痕迹地伸手扶了一把。
他感激地偏头看了陆忱一眼,不再管身后的那些人,径自走出了病房。
——他和常艳是母子,但他们此生只见过两面。
第一面是顾之谦出生时没有记忆的初遇,最后一面是常艳弥留之际的死别。
至此,顾之谦心中的这块石头彻底落地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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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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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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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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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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