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刚刚开始,田间地头还看不见几个人,一眼望去,田野尚如看不到边际的荒原一般,已经翻过的土地夹杂着荒草枯枝,乍一看去,有些萧瑟的味道。
霍城开着旧面包车从高速口出来,翻过一座一路都是U型弯的山,从泥泞颠簸的乡道两侧的数百亩良田穿过去,把车开进了村口一栋二层老房子的院里。
他从副驾上把给老娘的药拎下车,很大的一包,内服和外用的,是一个月的量。
他算是父母老来得子,如今母亲已经七十六了,父亲走后她伤心过度眼睛失明,当初自己做了警方的线人潜伏在屠飞龙那伙毒贩中间,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也一直没有回过家,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再看见老妈,她的耳朵也出了很大的问题,治疗到现在,也只能维持在贴着她耳边扯嗓子跟她喊话才勉强能听得见的地步。
当年做的一切霍城都没后悔,只是十五年过去了,他仍然觉得对不起老娘,所以他后来隐姓埋名地带着谭咏颐回到了乡下的老房子来,一个人独自照顾她,当时想的是如果在农村待够了,他就带着母亲再搬到江临市去,反正谭家村在肃州和江临中间,他不想回肃州,搬去江临也是个好选择。
但他没想到,他居然很习惯乡下这种单调无趣的生活,体验过了曾经如履薄冰地走在刀尖儿上,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的日子之后,乡下这种人际关系简单,做事情基本不用带脑子的日子让他觉得踏实。
这么一住就是十五年,他修缮了老屋,给老娘的祖宅盖了个二层楼,甚至把原本租出去的田地收了回来,开始种上了地。
他其实还年轻,才三十五岁,只是没有了当初在酒吧当调酒师时跟毒贩们打成一片的狂放和恣意,那张极其普通的脸如今与村子里的庄稼人没有任何差别,看上去平实而质朴,曾经糅杂着鲜血和硝烟的过往都被这张脸妥帖地藏了起来,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已经是中午了,他一边拿着药往屋里走,一边盘算着等会儿把前几天包的饺子从冰箱里拿出来煮了,先让老娘把午饭吃上。
虽然知道这么远的距离老太太其实听不见,他每次回来却还是会朝屋里扯着嗓子喊一声,“妈!我回来了!!”
往常这声招呼如同自说自话,向来石沉大海,今天倒是仿佛母子间有了心灵感应似的,他还没等开门,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妈?”霍城皱起眉来,显得有点担心,他拎着药一边进屋一边朝里面看,“你是要出去吗?这会儿太阳好,去晒晒也行。”
话音落下,霍城进屋,谭咏颐没在门口,但大门已经关上了。ωωω.χΙυΜЬ.Cǒm
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悄然现身,拉下口罩,展露了真容,“阿垚,”
向雄站在门口,反手将门关上了,阴鸷的目光带着恶意的笑落在了霍城身上,语气却是惺惺作态的亲切,“多年不见,你别来无恙啊?”
“……向雄。”
霍城在向雄开口的一瞬间就认出了他。
他脸色大变的同时第一时间朝屋里看过去,年老体弱的谭咏颐摸索着在厨房倒了杯水,正扶着霍城钉在墙上的把杆从他们身边经过,坐在了大厅的沙发上。
她睁着完全不会转动的眼睛,趋近于无的听力让她在熟悉的环境里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对家里的陌生人与周围紧绷而危险的气氛一无所知……
“老太太又聋又瞎的,倒是省事儿了。”
向雄顺着霍城的目光嘲讽地朝老太太身上瞥了一眼,慢慢地把藏在后腰的匕首拔了出来,“岁数大了,我不动她,我只跟你算这笔账。”
霍城攥紧了手里的药品袋,全身都紧绷起来,紧紧盯着向雄的一举一动,挡住了他朝母亲过去的路,“你出狱了。”
“你怎么连我出狱都不知道啊?”向雄邪肆地眯着眼睛笑起来,“真薄情,相比起来,这十五年,老子可是天天都想着你呢。”
“十五年你都没蹲够?你对我动手,不管今天结果如何,法律对你的处罚一定会从重。”
“你以前不就知道吗,我和我哥相依为命的,除他之外,我没别的亲人了,而他早就死在了监狱里——这还是拜你所赐。”
向雄冷笑地反手握刀,“我吧,早就想清楚了,左右我没什么牵挂,能活就活,死了也无所谓,毕竟被关了十五年,出来之后这个世界变化得我也跟不上了,这些日子我过得跟个下水道里的耗子一样,也没什么盼头儿。我想来想去,现在唯一还想做的,就是来找你清个账,所以我就来了。”
“你哥死了,可我爸也死了。”
霍城的声音沉了下来,脚步微微错开,他们两个人都在蓄势,殊死之搏一触即发。
“那又如何呢?我和我哥曾经把你当兄弟的,你知道吧?”向雄讥诮地看着他,“歃血为盟啊,所谓的‘生死相救,患难相扶’,结果——你把我们扶进了号子里!”
向雄说最后一句话的同时,他与霍城同时动了。
他雪亮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朝霍城扎下去的时候几乎带起了尖锐的破风声,而同一时间,霍城抬手一扬,袋子里杂七杂八的药品纷纷扬扬地朝向雄盖了下去!
向雄的身手当年在他们整个贩毒集团内部都是数一数二的,霍城原本就不是他对手,更何况身后还有个随时可以被向雄拿捏住威胁的老娘,他借着药品一瞬间的遮挡躲开向雄致命的一击,同时抄手去拿放在门边的一根锄头试图抵挡,但向雄完全没给他这个机会,匕首随之朝他伸出的手臂利落地横切下去,即便霍城反应迅速,收手之际小臂仍旧被凌厉的刀尖划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血霎时涌了出来,然而没有人顾得上这个,向雄刀锋又至,霍城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躲开的同时不退反进地朝人腰间扑去,他试图以此改变两人的位置借此打开被关上的大门出去叫人,但向雄比他更快,在他刚袭至腰间的瞬间,向雄手里的尖刀已经朝他落空的后心直插而去!
——这一下要是捅实了,霍城立时就要血溅三尺。
千钧一发之际,霍城不得不打消开门的念头,返身反握向雄持刀的手腕,竭力扼住了对方继续持刀下压的动作。
两人的力量都落在了手臂上,而就在他们的僵持抗衡中,沙发上的谭咏颐摸索到了桌上放着的收音机,拿起来打开,放了最大的音量,接着将它放在了耳边。
激越的京胡伴随着锣鼓乍然响起,声音大得简直要把房盖鼓开,节目里播的恰好是京剧的《野猪林》选段。
谭咏颐枕着沙发扶手侧躺了下去,她闭上了眼睛开始听戏,同一时间,霍城终于在向雄刀刀毙命的进攻下找到一丝破绽,一手扣住他持刀的手,一手以手臂压着他脖颈猛地将人惯在了墙上,向雄被困在霍城和墙壁之间,阴鸷的眸子透着嗜血的兴奋,反倒咧嘴笑了起来,“你说回头儿老太太要是知道,就在她听戏的时候,你已经死在了她面前,她可怎么办啊?”
“……”霍城根本没心思说话,他控制着向雄试图夺刀,但对方话音刚落的瞬间,却猛一发力,就这么硬生生地将桎梏着自己的人撞开了!
两人在分开的一瞬间又不要命地朝对方袭去,老太太收音机里的京剧正好唱到了“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上——
表演老师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调子将林冲的激愤与无奈展现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霍城躲刀的霎时一时顾不上回防,被向雄当胸一脚,踹得猛地磕在了沙发靠背上!
仿佛是个不好的预兆,林冲唱出了“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的唱词,剧烈的碰撞终于让五感不全的老太太意识到了什么,她从沙发上半撑起来,已经蜕化变小的瞳孔在过多的眼白衬托下显得越发茫然无助,她朝方才有动静的方向看过去,在京戏老声沉越的唱腔里,试探地喊她外出的儿子——
“阿城?……是你吗?你回来了?”
她声音老迈,没什么中气,瘦弱佝偻的身板像田间枯黄的野草,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霍城撞在沙发背上的时候想也没想地就势朝旁边一滚,向雄一刀扎在沙发里,刀拔出来的时候带出了零零碎碎的棉絮,继而落至霍城眼前,又在即将扎进眼珠里的一瞬间,被霍城竭力攥住了刀柄!
“霍城?儿子??是你吗??”
谭咏颐没得到回应,她扶着沙发站了起来,茫然地转脸试图感知周围。
在较劲中几乎力竭的霍城咬牙担忧又悲哀地看了老娘一眼,而向雄在势在必得中,阴沉地冷笑起来,“阿垚,”
他还是叫着霍城当时跟他们用的化名,半晌后,将所有力气灌注到手臂上,不顾霍城的阻挡,将匕首猛地朝对方的眼珠压了下去!——
“下去给我哥道歉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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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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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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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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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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