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谦拾级而下,沾满泥泞的雨靴在狭窄的楼梯上踏出极轻的声响,留下脏污的印记。
他一路走下来,在楼梯下面站定,屋里昏暗的灯将他的影子投落到前方,而在那修长身影笼罩之下的,是一张枯黄、干瘪而毫无生气的脸——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身上有大面积烧伤疤痕的男人。
他直勾勾地躺在窄窄的病床上,没穿衣服,一根尿管从薄被下面延伸出来连着下面的尿袋,手指上夹着血氧仪,鼻子里面插着家用制氧机的吸氧管,那床薄被盖住了他胸口以下的位置,朝裸露在外的部位看,松弛老化的烧伤皮肤包裹着萎缩的肌肉缠在已经毫无力量的骨骼上,花白的头发枯草一样杂乱地生长着,而在那张已经瘦脱相了的脸上,一双浑浊到根本没有焦距的眼睛此刻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他微微张着嘴,像一个快要油尽灯枯的人偶一样,对顾之谦的到来毫无反应。
顾之谦看着这个已经卧床多年的废物,眼神里像是淬了冰,充满了冰冷的憎恶。
他把破损脏污的雨衣脱下来,里面的衣服早也已经湿透了,他低头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胳膊上的伤口,转身去旁边的水池里面洗手。
地下室是个“L”形空间,楼梯正对着长度较长、面积也较大的那部分,在这里,除了这个卧床的植物人外,病床两边架设了简单但有效的家用医疗器材和急救设备,靠墙放着堆满了药品和一次性医用耗材的柜子,角落里另有一台小冰箱,床头斜对面是个钢结构水槽,水龙头一拧开,激流击打着底部钢板,嘈嘈杂杂的,成了地下室里唯一的声响。
顾之谦面无表情地把手洗干净,又就着冷水冲洗胳膊上那道被子弹划出来的狰狞伤口。
脏污的血水很快顺着水流被冲进下水道,他脸上压抑着忍痛的暴躁,看着被割坏的衣袖觉得碍事,干脆手上一使力,把半截衣袖撕了下来。
草草地把手洗净,他从架子上拿下一袋米糊流食,又打开包装兑了一袋乳清蛋白粉进去,搅匀后灌进助推器里,拆了一根鼻试管,轻车熟路地接在了针头上。
“早知道把你救回来也是个植物人,卧床这么多年还得我伺候你,当年我就应该让你死在那场大火里。”
在令人憋闷的沉默里,顾之谦嘲讽地开口,他把男人鼻子上的氧气管拿开,将鼻饲管插了进去,动作有种熟练的漫不经心,仿佛手下的不是个人而是个畜生,他的工作只是完成喂食和护理,保证对方活着,至于被“照顾”的人有没有被弄疼,是不是难受,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植物人形如枯槁的脸,将营养糊一点点地灌进去,微微蹙起的眉心明显地表达着不耐与厌恶,但半晌后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又忽然笑了一下,“可养了你这么多年,我又觉得,万一哪天你真醒了,能说出点我想要知道的东西,这一切倒是也值得。”
一管米糊打进去,床上的人依旧无知无觉似的张嘴望着低矮的天花板,顾之谦收了鼻试管,把氧气给他插回去,回身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小瓶乳白色的药液——是早前刘钊林给他送来的人血白蛋白。
随手拆了一支注射器,顾之谦将药液抽出,掀开了男人身上的薄被,“虽然不能说不能看不能动,但姨夫说你现在对外界的刺激是有一些感知的,比如饥饿疼痛什么的,”
说话间,顾之谦拉过男人的左臂,意料之中的,老迈的植物人竟然有一条花臂,哪怕经年累月昏迷不醒,老化的皮肤上布满了当初严重烧伤的疤痕,直到今日,男人手臂上满幅的锦鲤纹身依旧花花绿绿地清晰可辨。
可这个纹身让顾之谦脸色更冷了。
他拿过碘伏,在给皮肤消毒后,将细细的针头扎进植物人干瘪的静脉血管里,把药液一推到底——
拔针的时候针头带出了一点血,那殷红的痕迹正巧落在鲤鱼纹身的“眼睛”上,让那被烧得斑驳的纹身仿佛短暂地活过来了似的,染上了一点妖异的韵味。
顾之谦看着那血眯了眯眼睛,他目光冰冷,声音却好整以暇,以往惯常带着温吞文气的脸上此刻显出了一点古怪的残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所以我们姑且就先这么对付着过下去吧,你最好也争点气早些醒过来,别等着什么时候我耐心耗尽了,这么多年的执念要是没个结果……”
说话间,顾之谦慢条斯理地用方才的棉签抹掉了针眼上的那滴血,“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仿佛是自说自话的威胁,床上的人毫无反应,顾之谦也无所谓,抬手打开了地下室的主照明。
头顶的LED大灯应声而亮,原本藏匿于“L”型地下室拐角后的另一部分空间因此而无所遁形——
以一条贴墙放置的长桌为界,长桌上方的墙壁上,竟然是密密麻麻贴了满墙的人像照和旧剪报,照片之间以来来回回的复杂线条反复修改勾画出了复杂的人物关系网,而在关系网正中贴着的,赫然是顾之谦死于非命的父母,顾松廷和孟瑶!
就像是树冠,以顾松廷和孟瑶为中心,庞杂的关系网延伸出无数枝桠,将十五年前所有与他们夫妻有关的、与这起案子有关的人,全都卷了进来。
如果陆忱看见这面照片墙,他能认出很多人,因为他的父亲陆康平、他的爷爷陆明渊、以及他的师父段许国——甚至是被他们家老爷子一路提携着走到今天的林泽凯,都在这上面。
陆康平与顾松廷夫妇之间被用一个双向箭头相连,连接线的上面被写上了“朋友”二字,而在另外一边,林泽凯与顾松廷夫妇的双线箭头上写的则是“同学”。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箭头连接着诸如“直属领导”、“银行同事”之类的关系,而十五年前参与侦办顾家案件的公安调查组人员,以及前后脚被公安机关抓获的贩毒团伙的照片泾渭分明地贴在照片墙的两侧,在他们中间,陆明渊的照片则凌驾于所有照片之上,被顾之谦用红色的笔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顾之谦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看向墙上的父母,照片里,戴着眼镜的父亲有一种严肃的温和,而母亲的笑容仿佛是他这辈子做过最甜的梦。
在顾之谦看向他们的时候,注视着镜头的夫妻好像也在照片里回望着他们的儿子,那目光仿佛是没有棱角与锋刃的钩子,以柔和又不可抗拒的力量勾住了顾之谦眸子里那原本仿佛按捺不住的疯狂与嗜血,将它们一点点地重新压了回去,放在灵魂的某个暗处,妥帖地藏好。
顾之谦与那两双眼睛对视了半晌,整晚的搏命与奔逃后,胸腔里激荡的血气在此刻才终于慢慢平复,他重重地把胸口压着的那口沉重的浊气吐出来,直到这时,身体才迟钝地感受到潮水一般弥漫上来的疼痛与疲惫。
手臂上丝丝拉拉地疼得厉害,他低头看去,又有血自伤口处渗了出来。
卸去了极度的紧张和戒备的他塌下肩膀,仿佛一只受伤的豹子独自回巢舔舐伤口,拖着此刻简直重若千斤的脚步,返身去柜子最下面拎出了急救箱。
跟家里面普通的医药箱不一样,顾之谦的这只箱子里有齐全的医用缝合针线以及局麻药品。
清创,缝合,包扎,这一切都是他做熟了的事情,可当消毒棉球擦拭伤口的时候,强烈的刺痛仍旧让他眼前发黑,哪怕紧咬牙关,冷汗还是立时流了下来。
顾之谦的痛觉神经比常人要敏感一些,其实并不是一个能忍疼的人,但好在他对自己够狠,即使疼的厉害,手上清创的动作却一下也没停,清理完创口,他又去拿箱子里的三角针和局麻针剂。
但东西拿出来,他的动作却停下了。
他盯着手臂上狰狞的伤口看了半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沉默地把缝合针和麻药放了回去,只取过消炎止疼的药粉尽量均匀地洒在了伤口上,接着一圈圈地缠上纱布和绷带……
幸亏当时反应快。
顾之谦想,如果这一枪崩在了胳膊上,就算没死在那个杀手手里,后面再面对陆忱,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至于那个杀手……
顾之谦轻轻闭上了眼睛。
消炎止疼的药粉在起效,伤口逐渐被麻痹,他方才被疼痛侵袭到空白一片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锦屏山上与他对峙时,铁锹男的那双恶狼般阴狠凶残的眼睛以及粗犷的脸部轮廓,就在眼前重新清晰起来——
半晌后,他静静地睁开眼睛,从桌边取过一张白纸,尝试着在上面勾画那双眼睛的主人藏于口罩之后的面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前进,死寂的地下室里,只剩下了铅笔在纸上快速描画的声音。
随着他的不断勾画,一个目光阴沉、粗眉阔嘴方盘脸的中年男人在他笔下逐渐成型……
可当素描画好,顾之谦端详着这张脸,却发现这是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人。
——他有能修复人脸照片,自然也能画出来,只是无论是修照片还是画素描,那都是基于看到了这个人生平其他阶段的样子、听过了他的故事、知道了他的性格和处事方式的基础上,单从眼睛推断五官长相,结论出现偏差也是很正常的。
顾之谦想了想,保险起见,他又画了另外一张,那是他亲眼所见的,杀手戴着口罩与雨衣兜帽、遮住面容的样子。
都画好之后,顾之谦看着上面的照片墙,站了起来。
他先拿起了一支红色的可擦拭记号笔,在孟瑶与林泽凯之间画上了一条新的连接线,在直线尽头用一个箭头指向孟瑶,在旁边写上了新的关系:暗恋。
而后他检索着照片墙上的每一张脸,给他新画的无名杀手寻找合适的位置。
“该把你放在哪儿呢……”
顾之谦犹豫着,但很快目光就在当年那个贩毒团伙上面停了下来——
他把杀手的两张素描用图钉按在了贩毒团伙的下方,与旁边的一个身量不高、体格精瘦的瘦猴儿一样的男人做了邻居。
瘦猴儿的照片明显是在建筑工地拍下的,拍摄的时间应该是夏天,因为照片里的人只穿了一件老头背心,他头戴安全帽,额头上沁着汗渍,满脸油光地看向镜头,却没有笑。相反,那张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汲汲营营的世故,眼睛里仿佛永远在盘算着与利益相关的诡计。
而镜头里最显眼的,不是他身后故意抬高挖斗帮他一起拗造型的重型挖掘机,而是他裸露在外的花臂。
左胳膊上的,花花绿绿的、满幅的鲤鱼纹身,跟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那个活死人左臂上的如出一辙,而这张照片下面,不同于其他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他被标注的名字更像一个诨号——
卢四。
再往下,一条直线从卢四的名字下方延伸,直指独立在人物关系网之外的另一个人……那是顾之谦的妹妹,顾之柔。
尖锐的指向性箭头旁边,被顾之谦用红色笔写上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绑架。
顾之谦朝病床上的植物人看了一眼。
——没错,他就是卢四。
除了刘钊林,这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当年绑架了顾之柔的歹徒,其实一直都在顾之谦的手里。
琇書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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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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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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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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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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