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嘉园是个老小区,里面没有电梯,走廊的声控灯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将原本就不太亮的灯光遮掩得更加黯淡,从一楼到三楼,暗沉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开锁和疏通下水的小广告,间或有谁家的孩子用学校拿回来的粉笔在上面涂涂画画的各种抽象图形,映着几户人家在过年时贴上、到现在还保存完好的春联,倒是也给老旧的楼道里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只是这烟火气到了四楼,就仿佛被无形的斩断了。
自从顾家出了事,401的邻居早在十五年前就搬走了,剩下这栋空屋,卖了十几年也没卖出去。
至于顾之谦自己……在父母走后,他这些年来始终没有贴过春联。
大门还保持着多年前的老样子,锁也还是最老式的防盗门锁,顾之谦用冻得有些发僵的手从包里摸出钥匙,插进已经有点生出锈迹的锁眼里,犹豫了一瞬,才打开了门——
尽管这一路上他已经无数次的在说服自己从那几乎致命的阴影里脱离出来,但在推开门的一刹那,那些噩梦般的记忆还是呼啸着将他吞没了……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午夜,他疯了一样地从外面赶回家,看到的也是闪烁的警灯,拉起的警戒带,以及从楼上抬下来的人。
与今天在现场见到不同的是,担架上的人都从头到脚地蒙着白布,他们的血星星点点地染红了白布,又顺着垂在担架外的胳膊一路滴在地上,留在楼梯间,渗进泥土里。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场面,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出事的人是他的父母。
再后来……其实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
唯独冰凉的白布,大片的血迹,仿佛是深深刻在骨头上的伤痕,成了他这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噩梦。
直到后来他回去,家里干涸的暗色血泊中,甚至能看出人在垂死挣扎时手指不甘抓挠地面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痕迹,原本记录他和妹妹身高的那面墙上,那些身高的刻痕被喷溅的血迹染得触目惊心,除了客厅之外,家里其他地方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可幸福与悲凉、温暖与残酷、活着与死亡的对比,在那一刻却那么刻骨铭心地强烈。
那是顾之谦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可痛苦却几乎抵过了大多数人一生所见过的所有悲欢离合……
而在那之后,他就觉得,哪怕是一点喜庆的颜色,在这个家里,都是一种冒犯。
墙壁被重新粉刷过,当时为了去掉那些血迹,原本的墙皮都被铲掉了,连带着他和妹妹的成长痕迹也不复存在,可尽管如此,此时此刻,顾之谦轻抚那纤尘不染的白墙时,却仍旧能清晰地回忆起墙上的每一个刻痕,和每一处血迹。
记忆就是这样,总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偷袭,想忘又忘不彻底,想记又记不清晰。
顾之谦自嘲地嗤笑一声,推开主卧的房门,打开了屋里的灯——
那是他父母的房间,而现在,里面放满了顾松廷和孟瑶的遗物,以及顾之柔在失踪前留下来的所有东西。
细微的灰尘在过于明亮的灯光下轻轻腾起,他坐在床边,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那里有一本老相册,曾经恩爱的小夫妻用它来记录一对儿女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细心的妻子甚至在每张照片的背面都用娟秀的笔触写下了一些珍贵的瞬间……
在顾之谦小时候,还没有数码相机,拍照没有后来那么容易,所以有些记录的延后的,比如一张照片里,他还是个穿着肚兜的奶娃娃,在照片后面写着“儿子,你八个月了,两周前第一次学会了叫爸爸妈妈,你爸激动得都哭了,这事儿我给你记着,等你长大了,你爸要是拿你的光屁股照片笑话你,你就拿这个笑话回去。”琇書蛧
再比如一张他穿着小学校服拿着奖状摆拍的照片后面,孟瑶又写着“连跳两级,我儿争气,学渣老妈这是捡了个什么大宝贝,不过我和你爸还是希望你能贪玩一点,学习是一个人的成长,但快乐才是人生的意义。”
诸如此类的记录,在照片背面或长或短,偶尔也有老爸矜持的只言片语留下来,每次将照片一一翻过,就好像老妈在耳边絮絮叨叨一样,总是带着记忆里她那嬉笑怒骂、快人快语的鲜活生气,以及顾松廷拿他们母子没办法的无可奈何。
再后来,他小学毕业,越发有了自己的主见,他不喜欢拍照,开始频繁拒绝,那段时间的照片也就少了起来,等有了顾之柔之后,慢慢的,主角就变成了顾之柔,或者他们兄妹俩。
而相册的最后一张,就是他摆在工作室的那张全家福。
只不同的是,相册里面的这张后面也是有字的,也是孟瑶写的,在很正经的“愿新年胜旧年”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PS:明年要买亲子装来拍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可悲的是,这张合照的后面,剩下了大片的留白……
顾之谦抚摸着那一行小字,下意识地抬手去啃手指。
直到牙齿磕在冰冷的戒面上,他才反应过来什么,又怔然地把手从嘴边拿开了。
他用食指上那宽大的戒指顶着眉心用力揉了几下,才勉强将自己从翻涌的愧悔中拔出来,从而长长地出了口气。
“证据……”
他又把照片翻回来,定定地看着自家最后的全家福出神,他想起了刚才被他还原的那张李华强的全家福,又想起了在现场时,那个市局刑侦的副队长,安屿说的话。
片刻后,他轻轻一挑嘴角,勾出了一个说不上到底是在嘲讽别人,还是在嘲笑自己的笑容,“能被证据佐证的才是事实,可如果……连证据也是假的呢?”
他说着,轻轻地将相册合上了。
他擦了擦相册外皮的浮灰,那勾起的嘴角慢慢向下,变成了一个冷淡而刻薄的弧度,他明明在反问,可那语气却诡异地仿佛是一个自问自答——
“被掩埋的真相,又要怎么才能水落石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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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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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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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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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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