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谦孤身沿着来路往外走,卡口的警察认出他是刚才跟陆忱一起来的人,也没拦着,他礼貌地跟对方点头笑了下,上了不远处的一辆在等客的出租车。
车往市内回,刚经过“北郊温泉度假区”那个在夜里格外醒目的硕大灯牌时,就看见又有两辆警车闪着灯,从对向车道与他们擦身而过。
司机开着车,朝后视镜里的警车尾灯看了一眼,狐疑地打着方向盘拐上了主路,“今天怎么这么多警车进去?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后排正端详着警方通缉令上那张证件照的顾之谦将手机熄屏,云淡风轻地把手机收回了兜里,“谁知道呢。”
这个司机没有之前的司机那么健谈,他把天聊死了,司机也就不再说话,车都要上市区高架桥的快速路了,司机才习惯性地跟乘客确认地址,“去四季嘉园是吧?”
“不,”顾之谦看着外面熟悉的街景,犹豫了一瞬,“您送我去凤翎路吧。”
……伴随着顾之谦话音落下而响起的,是一声刺耳的刹车片摩擦声响。
前面就是高架和辅路的岔口了,已经径直朝高架去的司机在顾之谦说出“凤翎路”的瞬间,下意识地在踩刹车的同时朝右打了方向盘,出租车猛地打了个晃,压着白实线,硬生生地拐去了辅路上。
幸亏是已经晚了,路上车少,换成早晚高峰,司机这一下子能靠一己之力制造个几车连撞的事故来。
司机那一把方向盘完全是凭本能,过后自己越想越觉得懊恼,这气从拐上辅路开始,一直酝酿到了把车停下,司机带着气地把显示“74”的计价器掰回去复位,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上正扫码付款的年轻人,忍了又忍,还是郁闷地把话说了出来。
“下次换目的地提早说,怎么还等人问呢?像刚才那样,我为了让你少走个几公里,压线强行并道,整不好就是二百块……”
他话音刚落,手机里的收款语音忽然突兀地播报了一声——
“扫码收款,二百七十四元。”
“……”司机没来得及说完的那个“钱”字自动消音了。
就好像理性输出遇上了魔法攻击,原本怒气值蹭蹭上涨的司机骤然哑火,他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后排斯斯文文的乘客,只见他在车厢幽微的昏黄光线里,歉然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刚才路上走神,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给您添麻烦了,违章罚款算我的。”
“不是,”一路都在埋怨乘客的司机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没有让你拿钱的意思,我就是跟你说一下——嗐,再说,那边有没有摄像头、拍没拍到也两说呢。”
司机一边说一边去掏兜,拿出了两张通红的票子,给顾之谦递了回去,“这钱不能要,你拿回去。”
“您收着吧,”司机是斩钉截铁地真想还,但已经打开车门的顾之谦也很笃定,“那边高架入口是有监控的,在路边上,不太显眼,您刚才那么走,我不知道扣不扣分,但钱肯定是要罚的。”
司机攥着票子将信将疑地向后转了大半个身子去看他,“那边有吗?你那么确定?我开这么多年车了,我都不知道。”
顾之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径自开门下了车。
凤翎路这一片都是老街区,建筑拥挤陈旧,但好在离市中心不远,顾之谦下车的地方是一家位于路口的工作室,门口修了个不大的院子,用半人高的竹篱笆和花花草草半围了起来,几步穿过小院,工作室的门开在了几级台阶之上,旁边挂了个风铃,风一吹,就清清脆脆地叮当作响。
顾之谦没再管司机,掏钥匙开门进了屋,司机坐在车里盯着手机收款上的“274”愣了半晌,忍不住又朝外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顾之谦在里面把工作室里里外外的灯都打开了。
工作室外墙上的招牌其实是两个白色的灯箱,作为院子里唯一的光源,此刻白色光晕在夜晚柔柔地亮起,司机一眼就看见了那两个设计感十足的花体字:“溯回”。
溯回。
司机把这两个字默默地念了一遍,也没品出来这家店究竟是干什么的。
店老板也挺奇怪的,但人不错,能处。
司机看着手机里的收款信息笑了一声,利落地挂挡把车开走了,而工作室里面,微微将窗帘挑开了一点缝隙的顾之谦,这才把手放了下来。
厚重的奶白色窗帘无声地垂落,在室内亮如白昼的灯光里,顾之谦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台的全家福照片上。
那是一张八寸的老照片,是他家里出事前,他们一家四口拍摄过的最后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他穿着当初高中新发的校服站在中间,左边老爸戴着他那副黑框眼镜、抱着刚上幼儿园的妹妹,他还记得拍照的情景——
处在换牙期、碰巧刚掉了一颗门牙的小奶团子,被老爸抱在怀里犹不老实,挣扎地非得让他抱着,一边扎巴着手一个劲儿向往他身上蹿,一边奶声奶气地叫嚣着“不要爸爸要哥哥”,他心里明明是高兴的,脸上却装出了一副嫌弃的样子,微微后仰着躲开了顾之柔的小肉手,接着被右边的老妈一把挽住了手臂。
“乖崽,看镜头。”
老妈穿着她刚买的新裙子,笑着朝前面扬了扬头,他下意识地朝镜头看去,耳边已经炸开了顾之柔一声兴高采烈的“茄子”。
往事历历在目,记忆还新鲜着,可照片都已经褪了色。
十五年了,全家福的相纸已经严重泛黄,虽然这些年来始终小心收藏,但画面还是在岁月的不断侵蚀里变得有些模糊。
其实修复这种损坏程度的老照片,对顾之谦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他是省内屈指可数的胶片照片修复传承人,入行至今,修复过的疑难杂症老照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个案子都比自家的这张困难棘手得多——
他为了追求老照片所呈现的、不同于这个时代的质感和温度,不用电脑数码技术,使用已经快要失传了的传统手工油彩上色的方式,在银盐相纸上进行上色处理。ωωω.χΙυΜЬ.Cǒm
凭着自己出色的想象力,和对当时照片拍摄氛围以及情感的领悟,他能熟练地将一张寡淡的黑白胶片照片重新赋予鲜亮的色彩和鲜活的生气,也能靠着自己对人的面部细节感知的敏锐程度,将照片里人物被损毁的半张脸修复完整。
许多找上门来的人,最终都能从被修复好的照片里获得些许安慰,没有人比顾之谦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像是思念有了寄托,像是情感有了抚慰,像是痛苦有了救赎,如同跨越山海的重逢,更仿佛是夙愿得偿的惊喜。
那是情感的宣泄和解脱,而顾之谦觉得,他不配。
至亲之人的模样在照片里永远定格,全家四口,只有他一个,慢慢成长、慢慢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顾之谦拿起照片,用袖子擦掉了落在相框玻璃上的极细微的灰尘,看着照片里几乎连笑起来的样子都差不多的四口人,脑子里却回想起了不久前丁涛在酒桌上拍着他肩膀说出的话——
“出事儿那天可不止他父母一起没了,连他妹妹都失踪了,要迷信点讲,这命多少得克点什么吧?”
其实丁涛说这话还算客气,如果换他自己来说的话,大可以更直白一点。
克什么?
克父克母克姊妹,天煞孤星,不得好死,怎么配得上救赎?
顾之谦自嘲地笑笑,把照片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这工作室原来是他妈妈开宠物诊所用的,他后来改成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穿过前面工业风的开放式工作间往里面走,最里面的小套间是他用来冲洗胶卷的暗房,顾之谦推开门,幽暗的红色光晕扑面而来,与外面硬朗明亮的风格相比,那一道门,仿佛隔绝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冲洗胶卷必须在完全隔绝外界光线的条件下进行,暗房里只有红灯和日光灯,顾之谦去同学会之前刚洗了一组照片,此刻被夹起来晾在细绳上的,就是他不太满意的校园霸凌系列。
晾晒的时间不够,影像不甚清楚,出镜的少年们也都没有露正脸,可即便如此,他们的惊慌、麻木、愤怒和绝望还是清晰地从一张张照片中传递出来,被暗房中红色的灯光渲染着,带着幽暗的粘稠感,充满了说不清的压抑。
顾之谦的目光从少年们的身上一一扫过,却还是不满意拍摄效果,最终,他把绳子上的所有照片都摘下来,一起放进了桌子下面的抽屉里。
抽屉里堆满了他这段时间拍过的废片儿。
而他白得过分的手将铺散的各种废片儿归拢到一旁,随后,从抽屉最下面拿出了一把车钥匙……
工作室所在的是一栋老楼最边上的位置,前面是白天里热热闹闹的凤翎路,后面则是老居民区里的一条堆满各家杂物的窄巷。
顾之谦再从工作室的后门出去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极普通的夹克。
老居民区道路情况复杂,小巷小路众多,而且大多数长得都很相似,陌生人来这边跟着导航都不一定能走得明白,但顾之谦低着头,随手扣上了兜帽,他连路都不用抬头看,轻车熟路地七拐八绕,没走出多远,就来到了一处胡同的院墙之下。
那里停着辆车,罩着车衣,从车衣上落下的灰尘来看,这车停在这里已经很久没动过了。
顾之谦走上前将车衣掀开,车衣下面,那是一辆不起眼的老款银色捷达。
那个在市局刑侦队长嘴里,既没有买车也不喜欢开车的顾之谦,此刻用从自己暗房抽屉里摸出来的钥匙开了车锁,打火挂挡踩油门一气呵成,直接将车窗上都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捷达从狭窄的胡同里开了出去!——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没开车灯的银色轿车静悄悄地停在了明廷酒店的马路对面。
已经快十一点了,各种聚会陆续散场,喝得头重脚轻的丁涛被同学搀扶出来,又被他们家司机接上了车。
然而,司机刚把他塞进后座,他就又自己打开车门要往车下蹦,把他送出来的两个同学手忙脚乱地一边制止他的动作,一边又竭尽全力地把他往车里塞,他们的车停在了路中间,后面被挡路的车等了又等,终于耐心耗尽,不耐烦地降下了车窗朝他们看过去,短促地按了两声喇叭。
银色捷达里,顾之谦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目光凉凉地看着酒店门前的这场闹剧——
那边司机终于安顿好了他老板,在后车越发不满的催促中启动了车子,而在马路对面,顾之谦也重新踩着油门把车挂上了挡。
他看着丁涛的车从自己旁边开过,又等着方才被堵住的两台车陆续从明廷的停车场里出来,这才不紧不慢地松开刹车,朝着丁涛他们离开的方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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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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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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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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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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