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科幻小说>人世久长生>第33章 三生(3)
  第三十三章

  疼。

  指骨间的紧迫感渐渐加重,伴随着粗布那些密密麻麻的凸起,一点一点磨砺着手指表面的血肉。

  我已无力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温热的泪珠自半睁的眼缝一颗颗落下,我垂首哭得无声,紧咬着的下唇如今只剩一阵微微的麻。

  果真是十指连心。

  张刑官松开两侧的圆木,他轻手轻脚将粗布与拶指收拾好,提上攒盒小心翼翼倒退着出去。

  我听见铁门合上的声音。

  “倒真是嘴硬。”徐恭掐着我的下颌迫使我头颅高仰,他的指腹自我眼下划过,“竟还哭了?”

  我堪堪勾起唇角,下唇处便传来一阵撕裂。我收了笑意,只得努力睁圆了双目,断断续续道:“你这个……人族真……真卑鄙。”

  “我这个人族?你难道不是?”徐恭挑眉,恍然大悟:“倒也是,人族若有你这般姿色的娘子,早就传得四海皆知了!所以,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只需告诉我,我便放了你,可好?”

  我“呵”一声:“这世间……又不是只有妖……”

  “你既不是妖……莫不是女鬼?”徐恭仔细端详我的脸。他的视线在我下唇顿了两息,遂松开我的下颌,“倒也没听说女鬼会流血。”

  我微微后仰躺在椅背上,视线恰巧对上徐恭。场面一度安静,只余我二人的心跳声。

  徐恭撑着两边扶手,他脸上的阴鸷渐近,直到鼻息缠绕,他才堪堪停下。他紧紧盯着我的眼,良久,他“扑哧”一声笑道:“总归不会是方外那些长生不老的飞仙……吧。”

  徐恭忽然止住话音,他蹙紧眉心,片刻后,他站直了身子,语气凝重道:“你可知,‘凡入诏狱者,生死不论。’?”

  “现在知道了。”我点头,平静道:“徐恭……你杀不死我。”

  “所以,你当真是方外来的飞仙?”

  又一阵沉默。

  “既然你不愿说,本大人也不再勉强。”徐恭松了口,复又道:“你只要告诉我你们来此的目的,我便放你出去!”

  我轻笑一声,答:“佛曰:不可说。”

  徐恭约莫是生了气,他怒道:“或许我确实杀不了你,可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松口!”

  “你大可试试。”我看着徐恭,“我等着。”

  诏狱里的环境阴暗,我被安排在牢房最深处。

  徐恭一连三日都未曾出现,只有一面容和蔼的老者每日背着药箱来为我换药。那老者许是事先被交代,一句话也不曾与我说过。

  今日他依旧安静着。

  固定的夹板陆续被拆下,他为我重新上了药,动作很轻,我一点不觉得疼。

  “老先生。”我喊住将离去的老者,问他:“您明日若是方便,可否为我带一份糖糕来?”

  老者定定看着我,他不点头亦不摇头,只是静静站在那。直到他离去,我也没能得个准话。

  自打进了这诏狱,我便再没有吃过东西。我猜,徐恭约莫想看我是否当真能长生不死。

  腹中传来咕咕作响,我将壶里的水喝了个干净,心里骂了徐恭至少八百回——我是不死,不是不饿!

  这个混蛋!

  翌日,我满心期待老先生能给我带糖糕,然而老先生未曾来,徐恭竟是来了。

  “听说你想吃糖糕?”徐恭自怀中掏出一油纸袋,举在我眼前故意晃了两下,“我问你答。你答一个问题,我给你吃一块糖糕。如何?”

  我睨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懒得与他说。

  “这个买卖难道不划算吗?”徐恭问我:“莫非你还想再试试其他的刑罚?”

  我径自躺回榻上,翻了个身留下一句:“请便。”

  第七日。

  老先生照旧为我换了药。

  “瘀血散了一些了,骨头也开始在长了,以后每三日换一回药即可。”老者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大,也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其他人说,“骨头长好之前,要注意保暖!千万不能冻着!也别饿着!该吃就吃!”

  我心下了然,轻声笑道:“多谢。”

  老者只摆了摆手,背上他的药箱施施然出了门,然后跟着来时的吏员亦步亦趋。

  铁门合上之前,我与门外那位小吏说了一句想沐浴。本以为他们又将两耳不闻,却不想,不多时来了四人,一人一大桶水将浴桶装得将满。

  牢房又回一片昏暗。

  我艰难的拆解身上的长衫。一会儿提着手腕,一会儿又上牙咬,不过几息便热出虚汗。好容易才将自己脱得只剩主腰与亵裤,当真使不上劲了,索性趴在热汤里一动也不动。

  正当我昏昏欲睡时,徐恭的声音出现在门外,“本大人听说你们给她倒浴水了?”

  一吏员答曰:“回指挥使的话,您只说不能与她吃食,可没说过不允她沐浴啊……”

  “你们是不是没脑子的!”徐恭怒斥道:“全都给我滚!别在本大人面前碍眼!”

  “是!”

  徐恭进屋时,我正趴在自己的臂弯里一脸惬意。他走到我身边扫视着我的周围,约莫是未见异样,遂沉声命令我道:“起来!”

  “我还未着衫呢。”

  “那就穿好衣服起来!”徐恭绕过屏风背对着我,他又说:“本大人只予你十个数!一!”

  我兀自翻了个白眼。

  “二!”

  这浴桶入时方便,出时却难。主要还是我伤了手,如今不方便再使劲。徐恭已经数到七个数,我却在浴桶外堪堪站稳。低头看了看地上狼藉的外衫,我犹豫了一瞬,直接抬步跨过去。

  “十!”

  我的双手虚虚环在胸前,身上是贴紧的衣裤,水珠子滴滴往下落。徐恭转身时,愣了几息,随即猛猛退了几步,险些撞翻了茶桌,“我不是让你穿好衣服吗?”

  “我的手伤了,自己穿不了!而且那些衣服都脏了。”我看着徐恭明显慌乱的表情,饶有兴致的走到他身前,略略贴着他,问:“你慌什么?”

  徐恭刻意撇过头不看我,他故作严厉道:“你这个小娘子知不知羞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

  “所以我是授受你了?”我刻意压上他微微后仰的胸膛,“还是亲你了?”

  徐恭摊着双手丝毫不想碰上我,他的耳廓泛着红,嘴里的话却依旧不输,“阿宝儿,你别逼我动手!”

  “那你来呀。”

  徐恭不答,只是狠狠将我挤开,然后逃也似的一溜烟蹿个没影。

  正当我以为他走了。徐恭却又进来,将手中一团扔向我,“穿上!”

  “等等!”我随意用手肘杵了杵这团衣衫,随即叫住徐恭:“我身上这两件也该换了……”

  徐恭复又出去,这一次他离开的时间久了些,待他再回来时,我已经哆哆嗦嗦差点冻成一个筛子。

  徐恭两指间捏着一团细布,远远的就要递给我,“拿去!”

  “大人,我手还疼着呢!”我抱着双臂缩成一团,“可否麻烦大人替我更衣?”

  徐恭闻声,满脸不可置信。

  “你……你这……”徐恭嘴唇开开合合,半天说不出来话,“你不知羞!”

  徐恭走得慌乱又匆忙,之前那副阴鸷狠厉的模样不在,如今看着,倒是有几分少年不知事。

  这是老先生第八回来为我换药了。

  受刑那日至今已过了一月,期间徐恭再未来过。吏员应是受了命令,送来的药膳三餐不落,偶有几回,还会加上几块热腾腾的米糕。

  老先生轻轻捏着我的指尖,一只一只仔仔细细的看了,“已经好不少了,接下来七日换一次药便可。那些药膳还得吃着,待过了百日才能停!”

  话音刚落,由远至近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一妇人惨叫着道:“大人!民妇冤枉啊!大人!”

  “这是怎么了?”我听着惨叫声落入我隔壁,询问老先生,“这妇人犯了什么罪?”

  老先生叹了一声气,轻轻道:“哪需要犯什么罪?锦衣卫直属陛下,逮人用刑从不问缘由,只要进了这诏狱啊,没罪也得生出罪来。”

  老先生说罢,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

  隔壁的哀嚎声渐弱,最后没了生息。门外看守的吏员你看我,我看你,踌躇了半天也无人敢上前。

  “你们不去喊位大夫来看看她吗?”我靠在铁门上的栅栏往外看,“可别出了什么事,回头你们也不好交代!”

  离我最近那位吏员愁着一张脸,他回答:“没有大人的准许,小的们哪敢去喊大夫啊?今日为了这灭门惨案,大人们皆皆奔波在外,如今这诏狱里没了主事人,小的们自然不敢拿主意!”

  “灭门惨案?”我来了好奇心,“什么惨案?我能听听吗?”

  吏员们闻声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最年长的那位开了口,他说:“指挥使大人没说不能与宝娘子说这些,你们安心说吧,想来大人也不会责怪的。”ωωω.χΙυΜЬ.Cǒm

  其他吏员得了话,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件事说了个清楚——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旁边那位没了声响的妇人被称作杨婆子,她原是杨家买来侍奉的奴婢。杨婆子小时候家里穷,子女又多,她父母不得已只得将她卖到富足人家,只求她能吃饱穿暖。她夫家是位廪生,家里只有一位老母,平日里官家会定期予他发放些米面银钱,是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杨廪生的母亲年纪大了,平日里多有不便。大明的秀才被允许使用奴婢,遂杨廪生见杨婆子长得乖巧敦厚,特意买来家里照顾他母亲。

  彼时杨廪生正在县学里学习,准备来年参加省里的乡试。自打他考上了秀才,县里有名的商贾富人纷纷朝他递来橄榄枝,就连县令也明里暗里的示意他,想要他与家中小女结为秦晋之好。

  杨廪生十分聪慧。他婉言拒绝,只道自己一门心思都在学业上。县令亦知乡试的重要性,于是也静待着来年,只等届时榜下捉婿。

  却不曾想,杨廪生竟落榜了。

  下一次的乡试又是三年后,县令家的小姐年纪渐渐大了,自然是等不起了。那些商贾富人见杨廪生落榜,心思自然移往他处。

  一时间,杨廪生无人问津。

  或许是没想到自己会落榜,亦或是受不住这忽然的冷落,杨廪生竟颓唐了不少。这番心境下,三年后的乡试他亦是再次落榜。

  这下杨廪生慌了,他终日郁郁寡欢,每日借酒消愁。杨母见儿子这般自然心疼,她不曾读过书,却总听别人说“成家立业”这个词,于是她想着,或许待儿子成了家,一切便又能好起来了呢?

  可是杨廪生如今不得志,整个人的精气神自然也不比从前,县里那些排的上号的人家没人愿意将女儿嫁到他家来受磋磨,而村里原先那些农家女,杨廪生又看不上。万般无奈下,杨母只得将主意打到杨婆子身上。

  杨婆子被卖入杨家时年纪还小,自己原先的名字早已记不得了。杨母见她几年如一日的乖巧踏实,便做主赐了她名,春花。

  春花知自己身份卑贱,是万万配不上自家少爷的。可杨母坚持,她自己又没个主意,便依着主母的话给少爷做了妾。春花虽姿色平平,可那身段却长得极好。杨廪生食髓知味,不过二月便怀了身子,十月后一举得男。

  杨廪生也不再执着于乡试,他将春花娶为妻,一门心思只想着好好教养长子,以后或许能一举为官,替杨廪生扫了这些年来受到的冷遇。

  杨母病逝那年,杨春华正怀着胎。自打长子出生后,她又诞下一女,如今已是第三胎。她这些年与杨母的感情愈发好了,两人俨然像亲母女。杨母病逝一事令她一度伤心欲绝,最后竟还落了胎,是个已然成型的男婴。

  双重打击下,杨春华的身子骨更弱了,郎中也断言她如今的身子已不适合再受孕。好在杨家已延了子嗣,杨廪生除了为未出世的幼子难过,倒也没有别的心思。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廪生的长子逐渐长成了一位男子汉,因着厌恶父亲日日压着他读书,遂他悄悄逃出家,自愿去县衙里做一名捕快。捕快三代不许科举,杨言书只想气一气父亲,未曾想过此事的重要性。然而纸包不住火,杨廪生知道长子背着自己去做了捕快,当下被气得心郁成疾,从而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

  此时,杨家二女杨言画正在议亲。然而大明有规定,守孝期间不得嫁娶,遂男方只得退了亲事。待守孝期一过,杨言画已年近双十,实在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正巧新来的县令见杨言画身段好,遂想要将她抬入府做良妾。杨言画见县令年纪不大,长得也清秀,不顾家里反对执意进府作妾。

  后来那县令因政绩不错,为人还算正直,恰巧家里又有人打点,遂升了三品官,在顺天府当府尹。因着杨言画十分得他宠爱,便允许她一同带着家人北上入顺天府,而她长兄被安排到顺天府衙门做了一名捕头。

  杨言书虽不好读书,却晓得光明磊落是何意思。他自当上顺天府捕头,为人秉公正直,处事大公无私,顺天府的百姓一提到他,没一个说他不好的。以至于他被暗杀后,还有不少百姓为他仗义执言。

  杨家一家六口,除了杨春花,皆死于非命,死状可怖,其中包括刚会下地走路的婴孩。

  因着府尹与死者家沾亲带故,此案便交由大理寺严查。可不知为何,杨春华作为受害者家属,竟被押入了诏狱。这一点,吏员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杨春花自小便无甚主意,活到这么大岁数就没一次自己做过主。她来人间这一趟,先是在父亲家里暂住一些年,然后在夫家借住些年,最后又往儿子家落一落脚,这辈子像位客人一般,由着主家安排,到如今,竟成了水上浮萍,在诏狱中不知生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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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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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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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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