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来得很快,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纪明先看了看我手上的伤,遂又看了看我肿胀的脚踝,他招来那位年轻人,对他说:“周广,娘子的手伤你来处理。”
“是,师父。”
绯儿起身坐到茶桌边,若柳取来一矮凳予纪明坐下,遂领着春祺她们四人站在绯儿身后待命。
周广托着我的手心,借着日光仔细看了几眼,随即又抬眼看向我,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手心的擦伤确实不重,只不过伤口处藏了些细小的沙石,周广处理得十分仔细,耗费了不少时间。
纪明捏了捏我肿胀的脚踝,我却痛的缩了回来。纪明只得伸手来抢我的脚,他问我:“娘子可是遭受了重物击打?你这骨头约莫是裂开了。”
绯儿听到这眼神忽的凌厉了几分,她紧紧盯着我,似在等我的回答。我却低下头抿了抿唇,几个呼吸后才闭着眼睛如实答道:“没有被击打!就是摔倒的时候,自己坐上去了……”
这下连若柳都忍不住笑了。
绯儿抚着额角,无语望苍天,“宝儿,我怎有你这样笨的妹妹?你这样我以后都不敢让你出门了!”
“我不笨的!”我略略抬了声量,“我还知道拿手去扶呢!”
绯儿翻了个白眼,实在不想再理我,她将若柳留下,径自跨出殿门,也不知她与李隆基说了什么,隔着门我也能听到李隆基那洪亮的笑声。
春祺拿着周广写好的两份药方,带着夏安一同去药房取了药。
纪明将特制的膏药贴在我伤处,然后缠上细布绑好,“这一个月先不要下床走动,平时多注意些,有些吃食得禁了,我开的那方药须得忌口。”
“那我得忌多久啊?”在寺里那段时间忌口忌得狠了,现在一听这话心中便颤颤,“我能吃肉吗?”
纪明颇有些无奈,许是没见过我这般贪吃的娘子,“能吃!能顿顿吃!”
我闻言松了一口气,“能吃就好!能吃就好……”
因着受了伤,绯儿便将团子带过去亲自养着。没了团子陪我,我日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闲来无事时也只能多吃些东西打发时间。
周广每日都会来为我换药。这日他还带了一本《游仙窟》给我,说让我闲时打发时间,“你手上这伤结了疤,脚上的肿也消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须注意些,好好养着便是。”
“多谢。”
“不必谢我,分内之职。”周广收拾着药箱,他年纪不大却十分聪明,做事沉稳性子却活泼。不过半月,我二人已经十分熟稔,“宝娘子,虽说你这伤须得食补,但你也须得控制些,否则夜里积食难受。”
我闻声点头应是,“那我睡前少吃点!”
“你当真不觉得自己最近圆润了不少?”周广看了看我的脸,“虽说本朝以丰润为美,但娘子长此以往,身体必然欠佳!珠圆玉润虽好,但仍希望娘子照顾好自己。”
周广说得这般直白,我哪能听不懂?
“你就说我胖呗!”我嘴里嚼着透花糍,一口一个,吃得飞快,“别担心!我就是胖着玩玩的。”
周广无奈,“罢了!早该知道说不过你。”
我这伤一养便是三月。人间有句话叫“伤筋动骨一百天”,绯儿遵循此言,硬是压着我躺了三个月。待我能下地那日,我也迎来了一千零五十五岁的生辰。
绯儿于这日送了我一套绯红色宝石做的头面,还有颈饰,臂饰无数;李隆基则赏了梳栉、花簪、金钗及玉笄各十件,周广送来了一摞话本还有一串碧甸子做的手串,就连春祺她们也各自为我送上了香囊。
然而最令我意想不到的礼物,确是李嗣盈送来的一匣子瑟瑟与一封书信——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偶闻娘子生辰,故手书一封,聊表祝贺。
娘子生于秋日,如秋月春花,似金风玉露。人皆盼你姿比天人,琼瑶直上,我却愿娘子康健顺遂,故而祝娘子春祺夏安,秋绥冬禧,愿你笑靥常伴,心运相随。
敬颂春祺,肃请夏安,谨颂秋祉,顺问冬安。
明明只是一封常见的问候书信,可绯儿却反复看了三四遍,然后笑得颇有深意的看着我,她问:“宝儿,你与李潓很熟?”
“李潓是谁?”我反问绯儿,一脸茫然,“我压根不认识这号人!”
“那他还予你送书信?”
我不解:“这是李嗣盈送的,与那劳什子李潓有何干系?”
“李嗣盈便是李潓!”绯儿道:“嗣盈是他的字。他是三郎的二十七子,被封为恒王。我听说他信道,是以至今仍未娶妻!”
我点头,“乾道须得严守戒律,断绝红尘。”
“戒什么律!绝什么尘!”绯儿倒了个鼻仰,“他身为皇室子,怎可绝后?”
“那他须得还俗。”
绯儿忽然掐了我一把,“我问的是这个吗?我问的是你俩熟不熟!”
“算不上熟,不过只几月前那一面之缘。”我实话实说。
“那他特意手书一封予你?”绯儿笑得暧昧,她将信纸递到我眼前,“这字里行间你掰碎了看,可能看出些不同?”
我摇头,遂又点头:“他的字苍劲有力,一看便是下过功夫的。”
“你这个呆子!”绯儿将信纸丢还给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瞪着我:“我就多余跟你说!”
今夜的花萼相辉楼隔外热闹。
绯儿以我及笄的名义办了一场晚宴,纪明与周广也应邀前来参加。
沉香亭畔边的帝女花正是花季,绯儿令人摘了好些帝女花酿酒,待到明年的重阳节摆宴敬老。
乐师李龟年带着他那班梨园弟子于亭中奏乐,我与周广坐在一处,各执一柄玉箸在暖锅里抢羔肉吃。
“宝娘,你可吃过帝女花做的暖锅?”周广又在锅里下了一盘子片好的羔肉,“据说是将花瓣去旧裁两头,辅以野山鸡久煮的汤汁一同熬制,配上新鲜的鱼肉放入暖锅中继续炖煮,再洒上红实……那滋味儿!”
我口舌生津,连连吸溜,道:“你吃过?好吃吗?”
“没吃过!”周广立刻肃了一张脸,他将熟透的羔肉捞出来,裹上厚厚一层芝麻酱送入口中,“师傅平日里节俭得很,就是这暖锅也难能吃上几回!”
我咬着玉箸点点头,遂道:“那你明日散值后来寻我,我们一道吃这帝女锅?”
“那敢情好!我顺道给你带些麦门冬与花离子,你不是说你近日夜里总是口干难眠?回头让春祺给你熬水喝了,夜里也能好睡些。”
我们这边正惬意着,对面的李潓斟了一杯羔羊美酒,施施然走到我面前,“嗣盈祝娘子生辰喜乐。”
我还未反应过来,周广已经将酒杯递入我手中,我恍着神举到唇边,一股甘柔顺畅入喉。待我回过神,周广正作揖礼送别李潓。
沉香亭里忽入一位着白袍的蓄胡青年,执着酒壶朗声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李隆基揽着绯儿的肩头双双倚在上位,绯儿顺势倒在李隆基怀中,时不时将酒水送入那位年老帝王的口中。
那白袍青年继续唱诗,他高声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琇書網
他将壶嘴抬至上空,张着嘴浇灌而入。
我只看了几眼,然后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周广,我问:“那位着白袍的是何人?”
“你不知道吗?”周广不可思议回看我,“那可是翰林供奉李太白!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你养伤那会儿,他正迎娶前宰相家的嫡孙女,如今正逢鸿运!”
我好奇又看向李太白,嘴里的话却对着周广道:“他很厉害吗?”
“他极会作诗,十分得陛下赏识!否则一个小小的翰林供奉也入不得这晚宴。不过我听说此人性子爽朗,乐于交友,朝中对他的好评不少呢!”
我点点头,“看着倒是不像个坏人。”
绯儿走到亭前,她与李龟年低语了几句,随后朝李隆基福了一礼,她说:“今日借此花好月圆之夜,妾特为陛下献舞。”
丝竹乐声响起,绯儿平举着双臂踢腿投足,期间一挽手,一摆胯,眉眼盈盈处笑意盎然。
李隆基神色痴迷,眼神一目不错直勾勾随着绯儿的动作游离。他拍打着节奏摇头晃脑,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意。尽管他的眼里如今只盛得下绯儿,然我却觉得他只是透过绯儿在看他人。
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天亮肚白才堪堪散了。
李隆基免了一日早朝,被高力士搀着回了正殿,我也与周广约好了晚膳才各自回屋歇息。春祺扶着我的手肘走在幽静的小道上,入秋的清晨略带了些凉意,一阵微风拂开,带走我身上的酒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晕沉沉的脑袋在此刻找回些许清醒。
从花萼楼回到我的住处,中间必经过一座花圃。
这花圃是在我受伤后,绯儿特意与李隆基求来的,彼时我将自己脚踝坐伤一事的流言已经传遍整座兴庆宫,李隆基每每想起此事仍乐不可支,于是大手一挥便命工匠来打造了这座花圃,说是担心御花园的路不好走,怕卵石路会摔着他的玉奴。
这不就是在笑话我吗?帝王的恶趣味!
花圃外围的拱门处杵着两个人影,我晃了晃脑袋才定住睛,凑近一瞧,竟是李潓与他的随侍。
“见过恒王殿下。”我离他三步处站定,见了礼,“真巧!殿下在等人吗?”
李潓浅笑,他答:“算不上巧,我在等你。”
我闻之愕然,遂问:“殿下寻我有事吗?”
李潓点头,接过随侍递来的玉色瓷瓶,递给我:“你的脚伤才愈,其实不应该饮酒的。这是我让太医院特制的醒酒露,我听闻你惧苦嗜甜,想来此露的味道不会令你太难下咽。”
李潓朝着我伸手,那玉瓷瓶静静躺在他手心里,我犹豫了片刻,这才接过来道了声谢。两相无言了半晌,李潓只怔怔看着我,我却透过他的神态看到嬴政那张脸,心中不禁生出几许恍惚,只得福礼先行。
我带着春祺正准备绕过他,却被他出声叫住:“宝娘,如今你已及笄,可曾想过未来的婚事?”
如今的绯儿正逢盛宠,连带着我也水涨船高,她趁机求了李隆基,将我的职位抬为女官,与中书侍郎同品级,享正四品俸禄。
宫中女官不可婚嫁,然李隆基看在绯儿的面子上予我恩典,特允我出宫,自行婚嫁。可绯儿却说舍不得我,想着再留我几年。这等小事李隆基向来依着绯儿,更何况我是绯儿宫里的女官,自然也由得她来决定。
“未曾想过。”我如实答道:“我很喜欢现在的日子,婚嫁一事与我相距甚远,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李潓闻言蹙了眉,他又问:“若是贵妃娘娘为你指婚呢?”
“娘娘待我们向来体贴,况且指婚一事兹事体大……”
不待我说完,李潓拱手打断,道:“嗣盈明白了,今日打扰娘子了。”说罢,他带着近侍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外间已经支起暖锅,我循着香味出去时,周广正将片好的鱼肉一股脑下入锅中,他闻着声抬头看我一眼,笑话我道:“小懒猪起了?正好,来用膳吧!”
我接过周广递来的汤碗,捧在手里捂着热,我探头看向锅中,只见白烟氤氲扑面而来,“什么时候能吃啊?”
“先喝点汤水垫垫,你一日未进食,一会儿吃慢些,免得夜里积食!”周广又下了一盘子羔肉,他教训我:“让你昨夜别贪杯吧!睡这么久也不知道难受。”
我摇摇头,解释道:“倒也不是这个原因!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只不过翻来覆去一上午,也不得其解。”
“哟!稀奇啊!”周广来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问题能难住你这小脑瓜?竟然还到了翻来覆去不能寐的地步?你快说出来,让我替你参谋参谋!”
我饮了一口热汤,咂巴两下才开口:“你们这里的女子一过及笄便须婚嫁吗?”
“多数在及笄前便会开始议亲,特别是官家氏族。”
“那……可有不婚嫁的?”
“应该是有的。”周广垂眸思索,“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娘娘不是说想再留你几年?难道你已有心许之人?是谁?我可认得?”
我翻了个白眼绕过这个话题,没好气的拈起一块透花糍塞入周广口中,“快吃你的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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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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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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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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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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