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
勇死寻常事,轻雠不足论。
翻嫌易水上,细碎动离魂。
——齐己《剑客》
据说,如果出手足够快,人头落地以后,并不会马上死掉,意识还在,能看见血液在皎洁的月光下喷洒在空中,然后落下,发出“飒飒”响声。落地之头,旋转九圈,嘴角微笑,眨眼三下。
朱巨不可置信地看着赵金刚的头颅,看着刺穿自己胸膛的剑,眼中无限悲愤。
杜猛只把手腕一翻,剑刃在朱巨胸中一绞,顿时把五脏六腑绞烂。赵金刚的无头死尸和朱巨齐齐栽倒。
这一变化,实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杜猛为什么突然向赵金刚、朱巨出手?李玦全无半点头绪,这样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李玦的认知,他傻傻地看着杜猛,一个字也说不出。
杜猛不管地上因痛苦而不停抽搐的朱巨,只看着一脸茫然的李玦,冷冷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这么做?”
李玦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杜猛长叹道:“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创下这一片基业;我情愿亲手毁了它,也绝不许别人染指!”
这样的解释并不清晰,李玦依旧茫然。
反倒是地上的朱巨凄厉的笑了,狰狞道:“你我相识二十余年,你到底还是怀疑我!我并不曾背叛过你……咳咳……”说到激动时,朱巨咳出了一口鲜血。
杜猛道:“没有背叛我?你明知赵金刚每年贪污帮中财务巨万,为什么从来不禀报?每次你与赵金刚饮酒,他大放厥词说‘江湖只知太湖帮中有朱巨,不知有杜猛’,你为何含笑不语?为什么每次调配人手,你从来不会动摇赵金刚的心腹?你们二人眉来眼去已久,当我不知吗?”
面对杜猛的接连质疑,朱巨一时语塞。朱巨知道赵金刚贪污公费,可他选择视而不见,因为他知道赵金刚出手阔绰、挥金如土;杜猛曾经多次言语挑拨过他,暗示朱巨可以取杜猛而代之,朱巨开始严词拒绝,次数多了,也就笑而不答了;他也的确多次偏袒赵金刚,可他却从没想过要背叛杜猛。
杜猛继续道:“我虽常年不问帮中事务,你便当我是瞎子、是聋子吗?”
朱巨苦笑,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颤抖。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何氏兄弟被杀,杜猛会比任何人先知道?杜猛打从心底,就不相信任何人,他一定在所有人身边安排了眼线。也许是自己的手下,或许是对门的邻居,又或许是自己的最亲近的枕边人,所以杜猛才能知道他和赵金刚的密室之言。
一念及此,朱巨凄凉道:“我的确多次庇护赵金刚,赵金刚也曾多次怂恿我,可我从未想过背叛你!”
杜猛止不住的冷笑:“你不想,是因为你不敢!以前有何氏兄弟在,你当然不敢造次:现在何氏兄弟死了,你敢说心中没有一丝窃喜?现在宋逸也死了,你还能保证不动心吗?”
朱巨怔住,何氏兄弟已死,宋逸被杀,太湖帮一干精锐死伤殆尽,只要他和赵金刚联手,的确有把握取杜猛而代之。而且拜李玦所赐,朱巨也有了取而代之的理由,只因太湖帮是在杜猛的领导下,才会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而如果赵金刚再次怂恿自己,朱巨还会断然拒绝吗?朱巨刚刚一心要和赵金刚剿杀李玦,自然还想不到这里;而杜猛却一直在观战,这些事早就已经看得明明白白。
想到这里,朱巨只能承认道:“何氏兄弟死后,我或许还不会反叛,宋逸被杀后,我的确应该反叛,只是仓促之间我来不及反应。如果多给我一些时间,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只见朱巨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目光逐渐涣散,在无限萧索之中缓缓死去,只听他低声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是无义之人……无义之人……”
杜猛仰面向天,不知是悲伤还是疲惫,叹道:“不错,我们是一群无义之人!”
就连旁边的李玦似乎也被感染,他向来不惧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心,可看着月光映着的杜猛苍白的脸,还是忍不住一阵寒意升起。如果自己死后,朱巨和赵金刚一定会合力狙杀杜猛,然后对外宣扬杜猛与李玦同归于尽。所以杜猛提前出手杀了朱巨,这也给了李玦难得的喘息之机。
现在,所有人都已倒下。
李玦和杜猛,只有一人可以活着离开。
杜猛并不着急,竟像拉家常一样,笑道:“你的剑很好!”经过刚才的几阵厮杀,剑锋不损、剑刃不卷,依旧寒光四射,让杜猛十分意外。
李玦以手抚剑,也是不住地赞叹,道:“的确是好剑!”
杜猛又道:“你的剑法精绝,也是我平生仅见!”
李玦道:“这也的确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杜猛道:“那不是你父亲的宗玄剑法,你的剑法到底是从哪里学得?”
李玦看着月亮里的桂树,漫想着那里仙人是否也从云端向人世间俯瞰,缓缓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杜猛倒吸一口冷气,一片惊奇,连连叹息道:“难怪!难怪!不意有生之年还能得见!”
李玦惨然一笑,心里五味杂陈,太息道:“你的确是一代人杰。但父母之仇,不可同天地、共日月者也。帮主不死,李玦视息世间,生复何求?”
杜猛点头,叹息道:“我有一子,不过几个月大。我若战死……”
李玦道:“我可以把他送给任何你指定的人。”
杜猛道:“他有一个舅舅,只是个小生意人,开个小茶馆。不会武功。”
李玦道:“我会把他送给他舅舅。”
杜猛道:“多谢。”
李玦又道:“自离故乡十余载,日思夜想。若我战死,请把我面向房陵安葬。”
杜猛道:“我会亲自把你运回房陵,安葬在你爹娘坟墓旁边。”
李玦点头。
杜猛继续道:“刀剑虽不会疲惫,可是人会;宝剑没有受伤,人却已受伤。”
李玦只能承认,他的确已精疲力竭,他身上的伤足以杀死任何人。只是他不能后退,他确信自己尚有一战之力,于是昂首道:“尚可一战!”
杜猛亦慷慨道:“愿得一战!”
此时一阵寒风吹来,砭人肌骨。
如同猛虎狩猎之前会冷静地观察猎物,杜猛也在观察着李玦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而李玦也以同样冷静的态度观察着他。如同两匹狼互相窥视,互相等着对方暴露弱点,然后扑上去,撕咬对方的喉咙,一击致命。杜猛已随时准备攻击,却还是一动不动,他要给李玦制造强大的精神压迫,肉体的压力和精神的压力。李玦自然也不敢妄动,如果他稍一松懈,就会付出沉重代价,这意志的比拼,甚至比刀光剑影更加让人崩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当口,杜猛忽然道:“你真的很像你父亲!”李玦胸口好像被重重一击,高度紧绷的精神突然决堤,一时难以自制。所以就在这时,杜猛已经出手、势如霹雳。
绝佳的时机、颠毫的把握,杜猛能有今天的成就,绝非侥幸!
眼见着杜猛的长剑来势凶猛,李玦不敢大意,急忙举剑相迎,连消带打。谁知这时杜猛并不接招,反手挽一个剑花,躲过李玦的剑;往前跟步,使一招‘顺水推舟’,一剑向李玦小腹刺来。若在平时李玦自然可以破招,只是现在心有余力不足,于是把心一横,使出了‘同归于尽、败中取胜’的拼命打法。扭动身体,避开了紧要器官,任由长剑刺入,等到剑身全部没入身体,左手好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杜猛握剑的手,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以额头撞向杜猛鼻梁。
杜猛一击得手,心中不禁大喜,正欲拔剑再刺,谁知右手受制。情知不好,这时鼻梁被李玦额头奋力一击,顿时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鼻涕、眼泪和鲜血,一发都滚出来。李玦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砰、砰’又是两下。杜猛眼睛也被鲜血挡住,视线中一片模糊,再看清时,就见李玦宝剑已经切向自己的脖颈,惊得惨叫一声,也顾不得许多,松开手中剑,以小擒拿手格挡,把李玦手中宝剑击落。李玦随手拨出腹中插着的剑,猛地向杜猛掷去,杜猛急忙往后一翻,摔在地上,长剑刺空,‘哆’的一声钉在树上。
李玦朝地上的杜猛扑过去,挥起拳头雨点似的打在杜猛脸上,于是二人赤手空拳扭打在一处,两人的骨头虽已都被对方打断了很多根,但还是互相纠缠着,不停地殴打,好像两条不要命的疯狗。也不知打了多久,终于杜猛左手抠住李玦小腹的伤口,用力往外一扯,李玦的伤口顿时生生被撕开了三指。
李玦痛的闷哼一声,冷汗透身。于是也顾不得什么招式,对着杜猛脖颈上的大动脉咬了去,好像疯狗一样。
杜猛直觉得全身好像掉进了冰窖,他能感受到李玦沉重的呼吸在自己的脖颈,也能感受血管被咬开瞬间,好像被毒蝎蛰到的剧痛,更能感受的自己的血液喷涌流出自己的身体,好像预示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杜猛仍然猛击李玦腹部的伤口,连续几拳李玦终于挨不住,松开了杜猛的脖子,同时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踢到杜猛的胸口。李玦也被弹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失去了意识。同时杜猛也被踢出五六步,‘嘭’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偏偏地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虽然没有棱尖,却正好硌在他的腰椎上,杜猛‘噗’地一口鲜血喷出,也昏死过去。
李玦才知道,原来极度的疲惫,并不是简单的手脚无力,不能动弹。而是连眼皮都抬不起,身体失去知觉,视线也变得模糊,听力也逐渐消失。
这时,谁先醒来,谁就能占有先机;谁先醒来,就能致对方于死地。李玦极力的想要聚敛起一丝气力,却终究昏死过去。
恍惚之间,就见杜猛晃晃悠悠的爬起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柄剑,一步一步向李玦挨了过来。只是李玦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他受伤太重,拼尽全部力气想要起身,只是身体一动不动,已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事实上他不仅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他甚至失去了知觉,不仅感受不到疼痛,就连他的视线也一片片发黑。
这样的结果他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可他还是万分的不甘,毕竟他只差一步就成功了,死在这样的时候实在可惜!
这时杜猛却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虽然太湖帮遭到了致命的打击,他本人也身受重伤,就在刚刚昏倒的那一霎那,他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那时他才发现自己是真的老了!无论他如何的保养自己的精力,毕竟已经四十几岁。
可是他不在乎,因为他赢了!
他终究还是不败的杜猛,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无论敌人是李见瑜,还是李玦,又或者任何其他人,他到底还是不败的杜猛!只是今天,老天爷似乎有了其它的打算,又或者是杜猛的好运已经用光。杜猛只顾着高兴,一时不慎,没有注意地面,脚下一滑,摔倒在李玦身旁。
他艰难地抬起头,才发现绊倒他的原来是一只断手,只不知是谁的,也不知何时被李玦斩落在此?这时的杜猛,再欲起身却也不能,因为刚刚他已经用光了最后一分力气,方才一摔之下精神全散了,再也聚不齐半分力气,真应了那个成语,一蹶不振。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挥挥洒洒竟下起了蒙蒙细雨,李玦终于再次睁开了眼,摸了摸脸上细小的水珠,也分不清是雪还是雨。双手已经僵冷,他伸手拿起了杜猛撒手的剑,以剑拄地,挣扎着站起身,看着身边的杜猛。杜猛也正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自己,那是一种混杂着悔恨和哀怜,甚至是悲悯的表情。
李玦不禁悲从中来,忍了十年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哭道:“你毁了我的一辈子!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杜猛眼中也流出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珠从眼角滑落,惨然道:“对不起……对不起……”
李玦当然不能接受他的道歉,他不仅杀了他的全家,更毁了他的一生,从方方面面、每一个角度彻底毁了他的一生。
在李玦拜师的第二年,祖师莫云沾就已经查明了灭门惨案的真相。当年李家灭门的凶手,就是太湖帮总瓢把子杜猛。杜猛与弟弟杜杰少年丧父,由母亲带大。十年前,杜杰倚仗哥哥的势力横行霸道,强抢民女,被父亲李见瑜撞到。父亲出手教训了杜杰,谁知杜杰横行霸道惯了,依然口出不逊,被李见瑜一路追到杜家。那杜杰表面虽然凶,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是个病痨鬼,李见瑜一时失手,竟取了他的性命;这一切又被杜杰的母亲看到,惊恐交加,老妇竟也一命呜呼。就这样,杜猛才一路追杀父亲李见瑜,从太湖一直追到房陵,一路上大小十余战。二十几个人被李见瑜杀得只有四五人,李见瑜也终于在房陵城因伤重被追上,力战而死。
直到今天,李玦已经仇恨杜猛整整十年,现在又怎会原谅他?他用剑向杜猛刺去,一剑又一剑,直到不知道多少剑,直到杜猛的胸口已经血肉模糊,他一边刺一边咆哮,似乎在向上天抗议着命运的不公……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李玦已经成了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永远都是。
再次醒来时东方已经渐白,蒙蒙细雨夹杂着雪花,打湿了李玦的脸庞和衣衫,山峦为雪雨所洗,鲜妍明媚。料峭的寒风吹得李玦浑身伤口剧痛,李玦环顾四周,全部都是断臂残足,所有人的死尸都已僵硬,呈现出死尸特有的青灰色,鲜血也已变得紫黑。
李玦蹒跚而去,仿佛地狱重生。
回到客店时,天气依旧清冷,街道上空空荡荡的。李玦由客店后门而入,在厨房打了一盆热水,回到房中。将衣衫剥掉,事实那已经不能算是衣衫,而是千疮百孔的破布,洗净了全身的血污,粗略一数,仅仅是贯通伤就有四处,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足有几十处,这样的伤口足以杀死一头牛了。李玦笑了,他真的很满意,一边用早已准备好的金疮药包扎伤口,一边回味着昨夜的杀人盛宴,这是他十年以来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包扎完伤口,李玦把血水倒进水沟,又把血衣放进铜盆中烧掉。背上自己的宝剑,重新把镖馕绑在腿上,昂首走出店房。这时店里的伙计也已起床,准备拆门板、挂幌子、开店迎客。因为李玦这次没有易容,所以伙计十分惊诧,为什么一个佝偻老头竟然变成了高大的年轻人?李玦并不理会伙计,结了账,径直出了大街。
这时已经有三三两两早点铺,早早地开了门,蒸笼之上雾气缭绕,香味扑鼻。李玦来到一家早点铺,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道:“客官,用早点吗?小店有各种粥、胡麻饼、大个馒头!”
浑身的伤痛让李玦痛苦难堪,备受煎熬,他只要了一碗热粥。从昨夜到现在,他急需补充食物,只是他身体太虚弱,又受了一夜寒风,现在一阵一阵往上泛酸水,胃里不停地痉挛,时时想要呕吐。
不多时,老板端上了一碗米粥和一碟小菜。李玦心想喝碗热粥暖暖身子,谁知粥太热冒出的热气呛进喉咙里,李玦“咳”的一声,呛出一口鲜血,把那碗粥也染的红了。李玦赶紧把碗放下,趁着没人注意,用筷子把沾血的粥拨落在地上,再用靴子搓土掩盖血粥。定了定神,喝完了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熨帖,只觉得全身的伤痛也减轻了不少!
李玦起身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让肺部灌满了清凉的风,道:“今日我方心满意足!”
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却也送来了难得的温暖,人们也纷纷把揣在衣袖的手拿出来。李玦随手摘了片枯草叶,轻轻一嗅,一股芳香扑鼻而来,轻轻拂去那层银白色的雾凇,那深深的黄色依然浮现在眼前,虽然它枯了,但依然拥有崭新的开始。
终于,李玦再次来到了太湖帮。此时的太湖帮全然没有了前几日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显得异常冷清,偌大的宅院空无一人,全然没有了昔日的辉煌。整个院落里湿气阴寒,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仿佛一间鬼宅。
李玦径直来到后院,四下看了看,来到东面的房间,推门而入。房门“吱扭”一声分开左右,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进门三五步左手边放着一尊火炉,炉里的火烧的正旺,让整个房间暖洋洋的。再往前右面是两扇窗户,以韧皮纸糊窗,窗下有一张妆镜台,摆着一些简单的脂粉。最后就是一张梨花木床,上面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此时也正在打量着李玦。
尽管唐朝时社会风气开放,可是这样的场面还是大大的不妥。只是李玦不在乎,那个妇人也毫不在意。
终于,那妇人问道:“他不会回来了,对吗?”
李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妇人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道:“以前他也经常彻夜不归,我都不敢睡,我怕不能在他回家的第一刻迎接他!”
李玦挨着火炉坐了下来,顿时被温暖包围,身上的伤口顿时舒服了很多。
妇人道:“近几年,他已经很少深夜外出,我们几个月前又得了这个孩子,我以为老天爷已经原谅了我们!”
李玦看到那妇人身旁有一个熟睡的婴孩,他知道那是杜猛唯一的一个孩子。
妇人道:“可是我不怪他,这些年的夫妻恩爱,对我来说已经是上天额外的恩赐。说出来不怕你耻笑,我以前是妓院里的窑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婊子!”
终于,李玦淡淡笑道:“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妇人点了点头,道:“对,这本不是好笑的事。我十四岁就被爹娘卖给了人贩子,因为我家里太穷,我哥哥又到了娶妻的年龄,可是我爹娘却连一分钱的彩礼也拿不出,更别说请人保媒了,所以我娘就把我卖给了人贩子。那个人贩子打包票,说要把我转手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丫鬟,谁知道转手却把我卖到了窑子做窑姐!”说到这里,妇人顿了顿,平息一下心绪,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xiumb.com
不等李玦回答,继续道:“因为卖给人家做丫鬟,只有八贯钱,卖给妓院却有整整一百二十贯!”
李玦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悲剧本不少见,每个不幸的人都有各自的不幸。
妇人笑道:“我也走红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花钱如流水,甚至觉得做妓女也没什么不好!”
李玦看着妇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沉默。
妇人继续道:“哎!不过没多久我就过气了,窑姐本就是吃青春饭的,嫖客更是格外的喜新厌旧!不过杜猛一直很光顾我,因为他为人十分冷峻,所以很多姐妹怕他、不愿意接待他。可是我不怕他,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李玦愣住,痴痴看着妇人。
妇人苦笑两声,道:“也许你觉得很奇怪,一个下贱婊子竟然会去可怜江湖大佬。可我就是觉得他很可怜!”
李玦也笑了,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世间的事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妇人道:“也许吧,所以他总是愿意来光顾我。每次喝多了酒,他才会说几句心里话,有时甚至会趴在我怀里痛哭流涕。当然我从来不会告诉别人他的事,所以他才会信任我吧!”
一个绿林大佬会对着妓女哭诉心里话,很多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李玦却完全理解,一个人心中的痛苦积郁太多总是需要宣泄的,但是宣泄只能对着理解自己的人,李玦自己不就曾经对着杜猛痛哭吗?人的一生之中,能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实在太难!想到这里,心中也是一阵辛酸!
妇人看着李玦的表情,她知道李玦理解她的意思,于是继续道:“直到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来找我,但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喝了很多酒,一直在流泪,显得异常的哀伤。不知为什么,我也陪着他流了很多泪。直道第二天亮之后,他才说了第一句话,他说‘我娘跟我弟弟全都死了,从今天起,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人世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然后他就走了,在那之后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李玦当然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他的人生悲剧,也是杜猛的悲剧。
妇人继续道:“我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很久之后,他带着迎亲的队伍来娶我。那天天气很好,好多看热闹的人,他直接把花轿放到妓院门口,就这样来娶我!我没有盖红盖头,也没有让人背,我是自己昂着头,径直走到轿子里!”
听到这里,李玦好像看到了当时的情形,他几乎忍不住在心里为这对夫妻鼓掌!
那妇人却停了下来,凄凉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跟你说了那么多,希望你没有厌烦!”
李玦苦笑,道:“我有很多时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一辈子都在想着报仇,就连做梦都会梦到杀人的场景。现在报了仇,我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那妇人就那样安静而平和的看着他,即使李玦说道杀人的时候,她也用同样的态度看着他。李玦知道她完全理解自己的感受,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杜猛会不顾一切娶了这个女人。突然间,李玦竟有些嫉妒杜猛!
这时,妇人从枕头下取出了一个瓷瓶,道:“我曾发誓,如果我丈夫遭遇不幸,我绝不独生。直到有了这个孩子……我以为不会再用到这瓶药。”
这时她看到了熟睡的婴孩,温柔道:“没想到今天还是用到了它!只可怜这个孩子还小,没有任何记忆,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要随便把他送给任何一户人家,他一定不会去找你……”
那妇人说到一半,李玦就制止了她,他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道:“你不必担心,我已经答应杜帮主,不会伤害这个孩子。我可以把他送到他舅舅处,等他长大后,尽可以来找我报仇!”
妇人苦笑道:“你还是太年轻,你的骄傲少一些就好了。”
李玦没有辩解,他这样做,不仅是因为骄傲,也是尊重,对生命的尊重。当我们陷入绝境时,复仇是我们维护尊严的最后一项权利,李玦没有资格剥夺这个孩子复仇的权利。
妇人道:“我的哥哥在东面四十里的徐老庄,人家都叫他徐老实,他在那里开了一间茶馆,就请你把孩子送到那里吧!”
李玦非常佩服这个女人的坦诚,道:“你就那么信我的话?如果我杀了你的孩子呢?”
妇人看着他,笑道:“第一,你已经没有任何必要骗我;第二,我除了相信你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她打开了瓶子,一饮而尽。
李玦用被子包裹保住婴孩,把他系在胸前。这时毒性发作,那妇人肠胃剧痛,引起全身抽搐不止,头足相就如同弯弓的形状。两手两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终于心力衰竭而死。
李玦知道这是‘牵机药’的毒,一种剧毒。
而怀中的孩子依然熟睡,浑然不觉襁褓之外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李玦从厨房找了木柴和油,将这里一并烧光,这时他才第一次仔细观察这所庄院,高大的门楼,门前一对青石头的狮子,两大排拴马的桩蹶好不气派,只是现在全都淹没在了火光之中。李玦转身离去,顺着东面的一条大路,带着孩子往‘徐老庄’而去。
穿过一大片荒草地,眼界顿时开阔,时不时还能碰到来来往往的的行人。李玦问清了道路,沿着一条小河前往徐老庄。这时怀中的婴儿或许因为太久没有吃奶,‘哇哇’大哭起来,李玦顿时没了主张,加紧脚步希望赶快到达。
只是那孩子哭得愈发的急了,李玦只得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孩子。
难道真的要放过这仇人之子?
任由他来杀死自己和家人,就像今天自己杀死杜猛一家?
李玦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抓着这个孩子的脚把他抡死在石头上。如果当年杜猛能杀了他的话,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下场。可就在他把那婴儿高高举起的瞬间,突然腹部一阵剧痛,李玦伸左手去摸,才发现昨夜的伤口因为刚刚的动作再次崩开,渗出一股鲜血。那伤口正是昨夜杜猛所刺,李玦恍然若失,把那婴儿缓缓放下,似乎冥冥之中感受到了天意,又或者是杜猛的亡魂在恳求自己。
怀中的婴儿还在哭个不停,李玦长叹了一口气,从镖馕中拔出了一只飞刀,好像匕首一样攥在手里,看着眼前嚎啕大哭的婴儿,李玦很不耐烦。
只见李玦左手掌握住刀刃,右手一抽,左手瞬间割开一条血口。李玦把手放到婴儿嘴边,鲜血和母乳完全不同,那婴儿却完全不在意,或许是饿了太久,他努着小嘴用力的吸吮。鲜红的血液映着婴儿洁白的脸,显得那么的妖异而邪魅。
对着贪婪吸允婴儿,李玦道:“喝吧,这是你仇人的血!”
来到徐老庄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冬天的太阳落得更早,整个天空昏昏沉沉的,一片死灰色!这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村庄,约摸有三四百户人家,只是天气严寒,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这样的时候人们更愿意躲在家里,只有几条黄狗不时吠叫。
徐家茶馆就在庄街大道上,并不十分宽阔,也没有什么装修,只有几张桌椅,供应一些茶水和简单的食品。里里外外只有一个老汉在忙活,人们叫他‘徐老实’,也叫他‘老实徐’。大家平日里对他很客气,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有一门好亲戚,他的妹夫是杜猛,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杜老大,跺一脚晃三晃的人物。
杜老大娶了他的妹妹,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要些关照,就算他要开饭庄,开当铺,开锦缎铺,杜猛也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事实上杜猛也愿意这样做。可是徐老实全都拒绝了,只接受了一点钱,装修了这间不起眼的茶馆,所以人们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背地里都叫他‘徐窝囊’。
别人叫他‘徐窝囊’,他是知道的,可他并不介意,只是憨厚的笑一笑。
徐老实就是这么老实。
十年前他妹妹来找他的时候,他的妻子刚刚离他而去,跟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的客商跑了,因为她妻子不愿意跟着这个窝囊的男人受苦。徐老实波澜不惊的生活也更加颓废,他的妻子跟野汉子私奔,可他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他多年未见的妹妹来找他了,带着她的丈夫杜猛。徐老实几乎不敢抬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父母为了给自己娶妻而卖了妹妹,现在妻子跟人跑了,妹妹却回来了!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所以徐老实拒绝了妹妹的接济,尽管他能看出来妹妹是诚心的,他只拿了一点钱,重新装修了一下这个小茶馆!即使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的确很窝囊。
此时,徐老实正打量着李玦和他胸前熟睡的婴儿。他能看得出眼前这个人不是来喝茶的,还是礼貌的开口,道:“客官,要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吗?”
李玦反问道:“我跟你打听点事。你是这茶馆的老板?”
徐老实道:“啊……对。”
李玦道:“这庄上有几家茶馆?”
徐老实道:“我们这是一个小地方,只有这一家茶馆,平时有来往的客商都在我这小店里歇脚。”
李玦点点头,道:“那你一定就是徐老实了,你知道太湖边上有一个太湖帮吗?他们的帮主叫杜猛。”
徐老实一怔,分不清李玦的来意,只好如实答道:“不瞒您说,杜猛是我的妹夫,他的妻子是我的亲妹子。”
李玦把怀中的婴儿解下,递给徐老实,道:“我就是受你妹夫和妹妹所托,把这个孩子送来给你,这孩子就是你的外甥。”
徐老实心登时沉了下去,面如死灰,道:“恩公,我妹妹她……”
李玦苦笑,道:“我不是你的恩公。你妹妹已经死了,还有杜猛,太湖帮所有人都死了,都是被我杀的。”
徐老实满脸惊骇,呆呆地接过孩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玦继续道:“等这孩子长大了,如果还是怨恨难平,可以来找我报仇,我叫李玦。”
这时徐老实才终于点了点头,眼噙泪水,简单而坚定的说道:“他会去找你的!”
李玦满意点头,无论这个男人多么老实,他毕竟还是有血性的。
李玦走了,在徐老实的注视下走的。
不知为什么,李玦没有说出婴儿母亲的临终遗言。那妇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我哥哥,千万不要让孩子报仇!”
李玦大惑不解,问:“为什么?”
妇人满口鲜血,满面狰狞,抓住李玦,凄惨道:“我不想我的孩子将来像你一样……”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哀。
她真心为李玦感到悲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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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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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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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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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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