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习习重凄凉。
炎炎暑退茅斋静,
阶下丛莎有露光。
——孟浩然《初秋》
房俏娘从一连串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汗水浸透衣衫。
她愣愣看着黑洞洞的前方,兀自喘息不定,想要理出一个头绪。突然“吱呀”一声,窗户被风吹开了一条缝,一道秋风钻进房中,凉透了房俏娘的身体,让她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顺着窗户,便见星月皎洁,明河在天,朔风渐起,摧败草木。窗前的树干摇来摇去,无数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犹如群魔乱舞。一阵莫名的恐惧慢慢爬上心头,房俏娘便不再睡,点了灯,披上袍子,等着儿子和女儿回家。
自从李见瑜出门已有四月零八天,房俏娘算着日子,又把月前收到的丈夫从洛阳寄来的书信攥在手里,读了又读。信上日子算来,两月前李见瑜和房英到达洛阳,紧接着李见瑜便出发往剡溪,算来应当已经踏上归途,这样想着又不禁露出了微笑。
秋风萧瑟,初淅沥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又如万马奔腾,鏦鏦铮铮,金铁皆鸣。
夜深不知时辰,房俏娘犹豫要不要出门去寻儿子,自他爹爹出门以来,这魔头越发没了约束,现在竟又连带的女儿也开始夜不归宿了……等到丈夫回家,一定要让他好好管教一下儿子,这些天,她已经积攒了好多告状的素材。这样想着,又得意的笑了起来。
忽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俏娘猛然惊醒,疾步往前院走去,恍惚之间又听见前院一阵乱响。
刚过中门,就见几把灯火乱晃,五个黑衣蒙面之人正冷冷看着自己,一人手中钢刀滴滴有血。房大婶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身体兀自抽搐;房忠大叔伤痕累累,半跪在地上,抱着那个黑衣人,口中粗重喘息着。房忠看见俏娘,突然胸中涌出一股力气,暴叫着把那黑衣人按住,道:“小姐,快逃……”
那黑衣人被房忠怪力推着退了几步,不禁恼火,叫道:“老匹夫,你找死!”手中刀转,直刺进房忠小腹,手腕再一拧,便把房忠内脏搅烂。房忠血如泉涌,登时气绝。
俏娘被这突然之变吓呆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竟忘了掉下来。想要喊,喉咙一阵哽咽,一个字也叫不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想起了李见瑜成亲多年来的恩恩爱爱,往事历历在目,却怎么也想不到会突然遭受这样惨祸。
那五个黑衣人便齐齐摘掉面罩,露出本来面目。为首者手提宝剑,身材高大,面阔口方,一部好须髯,十分威风;第二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秀,三绺髭须,没有兵器,倒像个先生;第三人、第四人像是一对兄弟,身材虽矮,却出奇的宽大,像是两块扁平的烧饼,四四方方的,用的都是刀;第五人,便是动手杀人者,一双牛眼,最是显眼。
俏娘看得清楚,反而镇静,道:“为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也从来没有得罪你们,为什么?”
为首黑衣人,眼睛冒火,又夹着无尽的痛苦,道:“李见瑜。是你的丈夫,他已经死了……”俏娘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那黑衣人继续道:“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丈夫!”
俏娘默然不语,眼中露出了宿命般的悲伤,明白自己在劫难逃,反而释怀了许多。她反而更加担心李见瑜的安危:“我丈夫在哪里?”
黑衣人眼中的悲伤并不比俏娘少,恶狠狠惨笑,道:“我现在送你去见他!”
俏娘终于明白了当年父亲为什么会反对自己和李见瑜的亲事:李见瑜是江湖人,江湖人一生注定孤独,永远过不上平常人的生活,也不应该有平常人的情感,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后悔吗?俏娘问自己,十年的夫妻恩爱犹在眼前,又想到自己一双儿女,反而释然道:“不必了,我自己来。”便起身回到房里,取出一条白绫,挂到房梁上,打了个结,悬梁自尽,那五个黑衣人并不阻拦,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双脚在半空中踢打,身体扭曲挣扎。
直到房巧娘气绝,那两块烧饼一样的黑衣人就到厨房,找了木柴和油,到处洒了,又把房忠夫妻二人的尸体提到屋里,把两个火把抛出。其时正是深秋,天气干燥,那火便趁着风势,嚯嚯辣辣烧了起来。
牛眼黑衣人和清瘦黑衣人又到各个房间里搜查,一会也出来,对那首领道:“帮主,那两个孩子不在房中。”
帮主道:“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便对那两个烧饼黑衣人道:“何兴、何盛。你们两个留在这里,一定要找到那两个孩子,然后斩草除根!”
此时火渐渐大了,吞没了整座宅院,也烧红了一片天。早有左邻右舍睡梦中惊醒,纷纷叫着“救火……”那五个黑衣人便消失在黑夜里。xǐυmь.℃òm
何兴、何盛隐没在暗影之中,看着人门七手八脚的救火,乱作一团。二人的目光却不断地在人群中搜索,他们不认识李玦和李静,但只要李玦和李静看见自家火起,表现自然会与他人不同。这样他们二人就能在黑夜里杀人,然后永远消失在黑夜中……
只是他们不知道,李玦和李静此刻也正死死的盯着他们。
原来李玦、李玦和房清等玩伴在树林里捉迷藏,一时兴起,便忘了时辰。幸亏李静不断催促,才与众伙伴分手回家。在大门口正看见房忠惨死,李静不顾一切往里冲,却被李玦死死拉住。二人躲在大槐树后往院子里看,整个过程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一众黑衣人的注意力全被俏娘吸引,便没有发觉,俏娘却一心惦念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早早就看见了大槐树后面的二人。
俏娘悬梁自尽时,李玦、李静便忍不住要冲过来,被俏娘用眼神坚定制止。李玦只好死命捂住妹妹的嘴,不要她发出任何声音,又用身子拼命地压住她。
俏娘一定要回到房中悬梁自尽梁自尽,不仅是为了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也是为了引开黑衣人的注意力,保护自己的儿女。俏娘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可心中无法言说的千般不舍、万般留恋,只能用眼神传递给自己的孩子们。跟随自己的丈夫而死,她并不畏惧,只是可怜了这一双苦命儿女,没有了爹和娘亲,你们以后要受多少苦啊?你们饿了,谁来给你们做饭?衣服破了,谁来给你们补?受了委屈,该向谁去哭?有没有人会欺负你们?他们会不会叫你们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娘再也没有办法看到他们长大之后的样子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地下相见,你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娘还能不能再认出你们?你们又能不能认出爹娘?娘再也看不到玦儿娶妻、静儿嫁人的那一天了……玦儿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孩?静儿又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茫茫人海你们又何处容身?天若有灵,我向你祷告,保佑我这一双可怜的儿女……
李玦永远忘不了母亲眼中的泪光,在今后几十年中,在那无数个无法成眠的夜晚,他总是能清楚的看见母亲穿过火海望着他的无限凄凉的眼神,看见母亲眼里流露的对儿女的深切怀念,看见母亲目光中饱含的泪水和千言万语梗在心间的神情。每到此时,李玦都会在心痛到无法呼吸的梦中惊醒,然后在黑夜中泣不成声……
只是这时的李玦还没有意识到,他死死盯着何兴、何盛两个人。看着他们两个分别在大街的两个街口踱步,丝毫不理会忙作一团的救火的人,就好像趴在丝网上等待猎物的蜘蛛,只要丝线上传来一点震动,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出手,致猎物于死地!
火势烧了半晌终于慢慢被扑灭,李玦便假装看救火的孩子,趁着混乱,找准机会拉着妹妹离开。因为路径熟悉,便找到一个土墙倒坍处,本来房陵小去处,城墙苦不甚高,又坍塌一半,只有不足一丈。李玦便用双臂吊着李静,放下城墙,自己也跳下去。天气干燥,久不下雨,护城河也已干涸。二人便过了堑壕,一路狂奔,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
李玦仍然后怕,又背着李静在跑一程,直到摔倒在路边,呼呼喘气,手脚发麻。李静突遭大变,心如死灰,茫然不知所措,坐在田边放声嚎哭,李玦也暗暗啜泣。只是,现在并不是哭泣的时候,李玦抬头,看着那漫天星斗和蔓延无限黑暗的前方,心如乱麻!
“人生的道路该往哪里去?”
这个问题本不应是一个孩子该问自己的,但现在却实实在在的摆在李玦面前,该往哪里去呢?
“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关键时刻的一个小小决定,就可能使命运发生重大转折。李玦左思右想,发现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到越州剡县,去投奔祖师爷爷,自成家之后,李见瑜虽然和妻子居住在房陵,但经常都会去看望自己的师父,这一次也是前去越州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李玦如果到了那里正可以学习剑法,正好可以报仇。他虽然愿意这样做,只是越州远在千里之外,他又怎么可能带着妹妹前去?
那就只有第二个办法,想到这里,李玦不在犹豫,拉起妹妹,向着东方的一抹曙光,道:“静儿,站起来,我们走!”
李静道:“去哪?”
李玦道:“去南阳,到舅舅家。”
人生如水泻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二人走过田野,又过了一座大松林,沿着一条大河走了几天,便已经形同乞丐。二人虽然跟着父母去过南阳,可完全不记得路,只好一路走一路问。身上又没有一文钱,只得沿路乞讨,遇到好心的人家还能吃顿饱饭,有时几天不见村落,徘徊在荒山野岭之间,全无人烟,就只好吃树叶、挖野菜。又害怕被何兴、何盛二人追杀,不敢走大路,专挑小路走。李静毕竟年纪太小,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李玦只好背一程,走一程。从房陵到南阳一段不长的路程,竟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这样的磨难,小小年纪的李玦竟然扛下来了,尽管他的双脚以经磨出血,双腿稍微一动就好像要断,根本无法蜷曲,肚中饥饿还能勉强忍受,心中的苦楚才是万分煎熬……
当时寒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
李玦、李静身上仍然穿着离家时的秋衣,捉襟见肘,早破成布块。二人只好把衣服裹了又裹,蜷缩着往前捱。连日以来只在群山环绕之中饮山泉、食山果,没有山果,便嚼树叶。二人实在已经到达极限,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心在空腹之中狂跳,眼前一昏一黑,双腿像灌满铁铅,一步一步、顶着风刀。恍惚间看到一个干草堆,想是山里人家备下过冬用的。在李玦、李静眼中却是一张又大又暖的床,再也支持不住,齐齐栽倒在草堆里。老天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
两个孩子卧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互相依偎着,就好像狂风骤雨中的两点烛火,左右摇摆、或隐或明,眼看就要熄灭了。
入夜,大雪下得正紧,但见: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却说那雪下了整整一个黑夜,天晓时分才渐渐停了。远处山村里走来一个樵夫,看时:头上戴箬笠,身上穿布衣。腰间系环绦,足下踏草履。手执玄钢斧,担挽火麻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那樵夫又牵着一头青牛,牛背上一个牧童背着小背篓,拿着牧笛摆弄,好似神仙画中人物!原来这对父子姓徐,是山中人家,每日早出晚归,靠山为生。徐老汉每日进山砍柴,然后挑到集市去卖;牧童叫徐园,每天骑着地主家的青牛跟父亲进山,老汉砍柴的时候,他就放牛,每月也有八十文铜钱。
今年大雪来得早,徐老汉忧心忡忡,唯恐大雪封山,断了生计,便趁着天明进山,备下一些芦苇、艾草、蒲草、竹麻等等。待到大雪封山,无法出门时,就可以编些草鞋,拿到集市上也能卖些钱。
穷苦人家,一年到头也捞不到半点清闲!
却说徐园坐在牛背上,正要吹笛,眼角便见干草堆里面两个雪人,只这两个雪人倒像是趴着的。便道:“爹,你看!一大清早就有人堆雪人了。”
徐老汉细看时,“哎呀”一声,就看见雪中露出的衣角,道:“不是雪人,是有人冻僵了。”
父子二人急忙走进,扒开雪堆,见李玦、李静二人脸色铁青发紫,雪水结冰,把头发一起冻住,四肢僵硬,早没了呼吸。徐老汉呼喊几声,全无应答,急忙把两个抱起,一路跑回家中。倒把徐大娘吓了一跳,院中的黄狗也兀自叫个不停。徐老汉把事情说了,徐大娘倒也不怪丈夫多管闲事。二人便把李玦、李静放到炕上,不停地揉搓他们的手脚,又生了火,拿出所有的被子都给他们捂上,灌下热姜汤。救了一阵,二人全无生气。
却说李玦昨夜昏倒,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只是全无半分力气,彷佛感受不到身体,就连眼睛也睁不开,黑暗里就听见母亲房俏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彷佛从极远的天边传来,“玦儿,起来!不要睡!睡着了就醒不来了!玦儿,起来!玦儿……”
母亲唤得急了,李玦猛地睁开眼睛,大叫“娘!”
睁眼看见原来是眼前一个婆婆,泪眼婆娑,一直在急切呼唤:“孩子,起来!”李玦见不是娘,精神顿时消散,重又昏死过去。
徐大娘不禁大喜,呼唤丈夫、儿子,一直忙到正午,李玦才又悠悠醒了过来,才知李静已经醒了,原来昏倒时李玦下意识用身体护住李静,故李静冻伤较轻,比李玦先醒。兄妹二人几乎阴阳两隔,悲不自禁,抱头大哭。徐大娘忙劝了,又给二人灌热姜汤,便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众人陪着落下泪来。
徐大娘又从鸡窝拿出了两个鸡蛋,这些蛋本来都是要拿到集市卖的,可以稍稍补贴家用,如果不是逢年过节,一家人是万万舍不得吃的。如果徐园偷着吃了一颗,都要被骂上一整天呢。不过这个古道热肠的大娘却没有半分犹豫,用热水给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各冲了一碗热鸡蛋茶。李玦、李静腹中有了食物,身体大暖,手脚也生出力气,挣扎着跪下,跪拜救命大恩。
又说一阵,天已经将将要黑。徐大娘忙做了晚饭,道:“山里人点不起蜡烛,趁着天还没有合黑,咱们赶紧吃晚饭。”晚饭罢,众人又说一阵,不住感叹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安慰了一阵,徐大娘搂着李静在炕上睡了。徐老汉和徐园、李玦在隔壁牛屋里睡了。
当夜,北风一阵紧,又吹下一场大雪来,这场大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天下午,仍然不停,积雪没过小腿。
徐老汉、徐园为了安全也没有进山,一家人聚在屋里闲聊。李玦才知道自己已经偏离了去南阳的方向,才到了这个小山村。说是山村,实则只有十几户人家。靠山吃山,这里的人家要么是樵夫、要么是猎户,倒也能维持生活。徐老汉还告诉他们,每年一入冬大雪就要封山,要想出山,只有等到第二年开春。李玦心里虽然着急赶去南阳,却也无计可施,再加上徐老汉、徐园不停地安慰他,兄妹二人也就住了下来。
这个村子藏于深山之中,所以打不出井,全村人都靠三里外的一条河吃水。李玦就每日帮着挑水,家里的杂活也帮着做,李静则跟着房大娘烧水做饭,做些针线活。加上兄妹二人招人喜欢,又聪明伶俐,所以徐老汉、徐大娘对他们就好像自家孩子一样。徐园比李玦大个几岁,也把他二人当作自家兄弟姊妹,他从小在山里长大,从没见过外人,所以他对李玦、李静格外的亲切,他们也以兄弟相称,时间长了,反而真的像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
闲来无事,他三个也跳树攀枝,挖菜觅果;抛弹子,抓石子;跑沙窝,砌宝塔;跑又跑,抓又抓;扯又扯,拉又拉,一派天真浪漫。同村人家见了,都到徐老汉祖上积德,老天爷又给他送下一对儿女,给徐园送来弟弟妹妹,喜得徐老汉、徐大娘眉开眼笑。只是他们也知道,李玦常常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流泪,也曾在睡梦中几次哭醒。徐老汉见了,就叫徐园带他进山里挖陷阱,抓野鸡、野兔,为他散心。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不觉间已到次年初春,阳光照耀,积雪消融,房檐之上兀自滴水不断,李玦却早已按捺不住,终于提出要带着李静,前往南阳,寻找舅舅。徐园大闹不止,竟要与兄弟同往南阳,被徐老汉劝住,躲在被子里流泪。徐老汉、徐大娘便为他们二人每人做了一双好鞋,又把身上的衣服补了又补。
徐大娘一直送到村外,仍不停往他们包裹里装干粮,又道:“包裹里煮了十个鸡蛋,你们每天吃一个,五天之后也就到南阳了!”洒泪不已。
李玦、李静拜了四拜,堕下泪来。
徐老汉再送一程。李玦兄妹泪眼婆娑,又跪下,道:“大爹止步吧。大恩大德,至死不忘。待到李玦大仇得报,必定回来看望你们!为你们二老养老。”徐老汉是个志诚汉子,心中千言万语,口中却道不出,只泪如雨下,又是点头,又是摆手。李玦兄妹便拜了四拜,拉起李静赶路,并不敢回头看。
徐老汉看着他们慢慢走远,一行眼泪再也止不住,苍凉道:“孩子,前路艰难。要是遇到难处,还回这里来……”
李玦没有回头,仰天而视,心中祷告:“苍天保佑这家善良的人,一定要平平安安。若有大仇得报的一天,一定会回来看你们。”
李玦手携着妹妹,背上包袱,取路往南阳而来。但见:崎岖山岭,寂寞孤村。披云雾夜宿荒林,带晓月朝登险道。落日趱行闻犬吠,严霜早促听鸡鸣。山影将沉,柳阴渐没。断霞映水散红光,日暮转收生碧雾。溪边渔夫归村去,野外樵夫负重回。
李玦却不知自己因祸得福,躲过一劫。原来那何兴、何盛兄弟守了一夜,不见李玦兄妹二人,便知他们是逃了。又打听到他们有个舅舅住在南阳,便一路追来,若非是李玦二人走错了路,几乎被赶上。何兴、何盛在南阳房英家埋伏了一个多月,始终不见二人,便悻悻而退。如此,李玦兄妹才躲过这场杀身之祸!
却说二人在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行了七八日,终于来到南阳。打听到舅舅家宅,穿街过巷,果然看见舅舅家门。
兄妹二人喜极相拥,李玦道:“静儿,前面就是舅舅家了。你去敲门,我太累了,在这里歇一歇。”李静不作他想,应一声,便去叫门。李玦一直看着李静被舅舅抱在怀里,才终于放心。
李静便拉着舅舅来找李玦,哪里还有踪影?房英焦躁,又吩咐小厮门各处去找,忙了半天,终究一无所获。
李玦正拼命奔跑,放肆大哭。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流泪。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只为复仇!
五个黑衣人的样子在眼前浮现:
为首者手提宝剑,身材高大,面阔口方,一部好须髯,十分威风;
第二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秀,三绺髭须,没有兵器,倒像个先生;
第三人、第四人是一对兄弟,名叫何兴、何盛。身材虽矮,却出奇的宽大,像是两块扁平的烧饼,都是用刀的;
第五人,便是动手杀我全家者,一双牛眼,最是显眼。
除此以外,李玦并不知道更多事情。知道这些,便已经足够。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们。忽又想到李静,心中升起一股暖意,“静儿应该会过得幸福快乐!”
李玦把思路理了又理,决定不去剡县,不去投靠师祖爷爷。他要往北走,拜入少林门下,中原武林一向有“天下武功出少林”的说法。
相传北魏孝明帝时,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来到嵩山少林寺,面对少林玉璧,九年不发一语。终于顿悟,创下了少林易筋经、洗髓经等绝顶武功,又有达摩铲、达摩剑、十八手罗汉神打等七十二绝技。大唐武德四年,少林寺上座善护等十三僧人,联合伪轅州司马赵孝宰等翻轅州城,执王世充侄王仁则归唐有功,受到太宗皇帝褒奖,并称少林僧人为武僧,自此少林武功名扬天下。只有去少林,才能学得绝世武功,也只有去少林,报仇才有希望。
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李玦一路往北而去。路上艰辛自不必说,只是与前次逃命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再苦也不觉得苦。
餐风露宿,行够多日,忽见一座大山挡路,绵延不尽。细看时,正是:千峰开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危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李玦竟也看得痴了,信步便进山去,群山立刻将李玦吞没,彷佛天地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最初几日,一切似乎十分平淡,李玦在山中游走。沿着乱石遍布的河岸,从那里经野生橘林中的一条小径进入大片的原始森林。此后的十多天,他从未见到太阳。地面变得柔软潮湿如火山灰,林莽日益险恶,鸟儿的啼叫和猿猴的喧闹渐行渐远,天地间一片永恒的幽暗。
李玦已经分不清现实是什么,眼前接连出现幻像,母亲在迷雾之中望着他时流露出无尽伤痛,对儿女的深沉眷恋,在烈火熊熊中凝望着自己的悲伤神情,时时在他脑海里浮现,令他饱受折磨。只借着某些昆虫发出的微弱光亮,像梦游人一般穿过阴惨的世界,肺叶间满溢令人窒息的瘴气味道。他无法返回,因为身后的道路转瞬就被新生的植物再次封闭,其生长速度几乎肉眼可见。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星光,但黑暗中充盈着清新的空气。在被漫长的跋涉折磨得精疲力竭之后,李玦已经接近疯魔。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脚下一不留神,被石头上的青苔滑倒,顺着一道山坡翻滚而下。他被摔得天旋地转,稳了稳心神,发现那斜坡又陡又峭,被草木覆盖,从上面看根本难以察觉。
李玦站起身来,浑身疼痛,额头也摔出了血,知道不可能照着原路爬回去,只好沿着山底往前摸索。穿过茂密的枝叶,终于透出一片星光,李玦双脚早已疼痛难忍,可他不敢停下来,听见不远处常常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山里的野兽出来觅食了。看着周围阴冷的环境,不禁从心底发冷,打了一个激灵,脚下加快了脚步。走得越快心里越怕,仿佛身后有什么从地下钻出的鬼怪峭楞楞的看着自己。若不是天空上的星星送来些许光亮,李玦真的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他恍恍惚惚听到有一些流水的声音,赶紧停下脚步,定下心神仔细搜听,果然是有水声。天无绝人之路,李玦大喜,忙顺着水音寻去,果然看到一条山溪。李玦知道,只要沿着水脉就一定能走出去,一直走到第二天中午,脚下的小溪渐渐变得宽了起来,最后潺潺的流水声,竟雄浑成轰轰隆隆的拍打声,李玦眼前现出一片瀑布,水声激荡。
李玦站在瀑布顶上,才知道这是一面悬崖,瀑布冲击而下,形成一片湖。往下看,这片湖四面被崇山峻岭环绕,中间围成一片清澈见底,仿佛神仙住处。再往旁边看,因为湖水常年的冲刷,形成了一片平原。房屋罗列,几缕炊烟,下面一个一个的小黑点缓慢移动,分明是一个一个的人啊。
一霎之间,李玦嗷嚎乱叫,原来看见自己的同类是一件这么开心的事……
李玦顺着山路飞奔,又沿着一条鸟道摸索下去,幸福感让他眩晕。从悬崖上下来,突然土地平旷,周遭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美树。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行人在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与外间无异。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李玦不禁手舞足蹈,拉着一个老者又蹦又跳;又抱着一个儿童又叫又笑。
众人看见李玦,俱是大惊,便围拢上来,问从何处来?李玦便把从山上来的经历一一说了,众人更加惊奇,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片山,道:“从山上?你怎么来的呀?”
李玦道:“我在山里迷了路,顺着一条溪水到了这里。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众人见这孩子实在狼狈,几乎和个野人一样,身上的衣服也破的不成样子,便也不再多说。就有一个老渔夫,当下把李玦邀到家里,烧水做饭,邻居门也纷纷端着鸡、鸭来请李玦吃。
饭罢,老渔夫及众人道:“孩子,你叫什么?”
李玦忙起身施礼,道:“老公公,各位尊长,小子李玦。因在山中迷失道路,误打误撞,闯进宝地。若非老公公赐饭,小子几乎死于山中。老公公及各位尊长在上,请受李玦再拜。”
老渔夫忙把他扶起,李玦又道,:“敢问老公公,此处是个什么所在?如何在这崇山峻岭之中,落下这样一片神仙福地?”
老渔夫捋着花白胡须,呵呵笑道:“我们这山谷唤作落月谷。当年安禄山、史思明作乱,涂炭生灵。便有二位世外高人隐居于此,我们先人跟随二位高人躲避战祸。此间不伏官家管,无见赋役忧,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大家也就不愿意出去了。”
李玦不住点头,心中暗想,“若有一日,我了却世间烦恼,带着静儿隐居于此,也是一大乐事!”忽又想起爹娘已逝,再见需到黄泉,心中大悲,只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众人见他先时还好,转眼难过起来,纷纷安慰。老渔夫道:“孩子,你先要莫悲,且说说你小小年纪,如何到得此处?我们这落月谷常年不见外人,你可知道这山里有多少狼虫虎豹!”
李玦见此间人情淳朴,便将心中郁闷说了,引得众人感慨不尽。李玦道:“老公公,且不说少林寺千山万水。就只到了,何时能学成武艺,何时能报这血海深仇?小子每思及此,忧心如焚,肝肠寸断……”
那老渔夫眉头一紧,道:“这般说你确是误打误撞来到此间,非是专门来拜师学艺?”
李玦见他话中有话,道:“小子一生从不知落月谷,实乃一时贪路,误入山谷。老公公,难道说山中有拜师学艺处么?”
众人闻言大笑不止,那老渔夫捋着胡须,道:“此间有!此间有!或是你爹娘在天有灵,保佑你入此山谷,祖师若肯收你,何愁大仇不报?”
李玦心神振奋,血脉奔腾,道:“老公公,这是何意?但望你指与我祖师住处,却好拜访去也。若还得了传授,决不忘你指引之恩。”
老渔夫道:“无妨!无妨!我便与你同去。”
当下与李玦辞别众人,找上路径,过一山坡,往祖师住处走来。一路上,老渔夫道:“此间住着‘千星落月谷,水天镜心湖’。隐居着个世外高人,称名古月祖师。后来安禄山作乱,天下生灵涂炭,我先人便跟随祖师躲在此处。逍遥快活,无忧无虑,自今几十年了。此一去,祖师收你便好;若不留你,落月谷中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李玦当即发誓,绝不泄露谷中事。
老渔夫道:“如此,我便回去了。那祖师不恋俗世,不喜我等打扰,你自去吧。”
李玦只得辞别老渔夫,再走一程,果然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真好去处!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
李玦犹豫再三,终于敲门。少顷间,只听得吱呀一声,洞门开处,走出一童子。但见他头绾双抓髻,身穿宽道袍。
李玦讲明来意,那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经。你既然是来学道的,跟我进来吧。”
李玦随着童子进入洞天,就见一排亭阁琼楼,楼前有一片花林,中间一棵合抱桂树,郁郁葱葱、大如华盖。树下讲坛,端坐着古月祖师。只见那祖师头戴紫金冠,身穿无忧鹤氅,足等双履,腰系丝带;仙风道骨,面容清瞿,眼眸明澈,虽然年岁长,精神却矍铄,正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仙客。
李玦不敢打扰,只垂手而立,神情肃穆。再听时,古月祖师正与众弟子讲说《黄庭经》,李玦细细静听,竟也入神了。忽被祖师看见,问道:“下站何人?”
李玦见问,慌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道:“祖师!祖师!弟子是来拜师学艺的,万望祖师收留。”
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
李玦道:“弟子李玦,是山南东道房州房陵人氏。”
祖师喝道:“赶出去!小小年纪如何撒诈捣虚。”
李玦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不敢捣谎。”
祖师道:“房陵到这山间,隔着崇山峻岭,大江大河。你小小孩童,如何到了这里?”
李玦便把家遭横祸,一路逃难的情形说了。祖师听得惊奇,捋着长须,道:“如此说来,你真是李见瑜的儿子?”
李玦闻言大惊,红着眼道:“祖师识得家父?”
祖师道:“只因你父祖师宗玄先生,与我先人有故。我也听过你父些许事迹,却不认识。”心中又想,“此子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玦伏首再拜,道:“恳请祖师收留,若能报家门之仇,弟子永世铭记。”
祖师颔首道:“此间自有你的师父,却不是我!”
李玦听祖师说得蹊跷,也不知是收下自己,还是不收,问道:“那我师父在哪里?”
祖师微笑道:“你且住下,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李玦不敢再问,那祖师即命大众引李玦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李玦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习字焚香。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尽心侍奉。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
众人见他也不多言语,只是低头做事,每日眉头不解,便知他心里苦闷,也不来缠他。祖师或上山采药,或与众弟子讲经。如此这般,又过了十七日,李玦正挑水回洞,就见众弟子喜笑颜开,恭迎一个行脚真人。便见那人:穿一领百纳袍,系一条吕公绦。耿耿长剑悬后背,缕缕仙髯胸前飘。
李玦见不认得,忙放下担子,肃立道旁,心道:“奇也!奇也!自入此间,从不见一个外人来往。这个真人如何到了此处,我观他风度从容,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又像个已厌倦红尘、退隐林下的世外高人,只是神情中仍隐隐透漏着凌厉,一双电眼下隐藏着绝代的锋芒。此人若是我的师父,当真几世修来的大造化!”
正想着,古月祖师已经出于堂下,与那行脚真人交谈。众弟子见了,纷纷散去。李玦见二人谈笑之间,似乎有意无意看向自己。心中翻滚,急忙担水往后房去了。
月落乌啼,天色已晚,李玦便与众人就寝。奈何心中翻覆,不能成眠,便轻轻起来,穿了衣服,离开大众,往来踱步。就见: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
正出神时,忽听古月祖师召唤:“玦儿,你过来!你过来!”
李玦惊起回头,见祖师正在廊下招手,忙走近跪下,应声道:“弟子在。”并不敢抬头看。
祖师道:“玦儿,你不在前面去睡,却来我后边作甚?”
李玦忙道:“弟子因心中烦闷,月下踱步。一时失神,误入祖师寝院,搅扰祖师,万望恕罪。”
祖师道:“如此也好。玦儿,你抬头看,认得他么?”李玦缓慢抬头,才看见白日里那个老者不知何时,也已经站到身前。
李玦望向那个老人,发现这老人虽然年迈,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双脚分开,顶天立地的站着;眼光之中两束精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只与老人对视一眼,李玦的心立刻狂跳起来,只觉得头晕眼眩,心脏怦怦拍打着胸膛。李玦忙低下头,道:“回祖师。弟子不认识这位仙长。”
古月道:“这便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你的师父!莫云沾!还不参拜。”
李玦被巨大的幸福感冲击的眩晕不已,呆呆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几乎要哭出来。这人竟是长生剑第三代传人,自己敬佩如神的莫云沾!李玦只觉手脚一阵发麻。
却见莫云沾不置可否,冷冷道:“且莫拜,你去门外侍候,我与祖师有话说。”说罢,便不看自己,转身入房。
李玦只觉顶头劈开天灵盖,一桶雪水浇下来。刚才的幸福感有多强烈,现在的失落感就有多痛心;彷佛自云端被扔下来,掉进无底深渊。李玦呆傻傻走出门外,心中呐呐道:“师父不肯收我…师父不肯收我…”
且说古月与莫云沾进入房中。莫云沾道:“师叔,你如何开这等玩笑?我几时说要收那娃娃为徒?长生剑从来一脉单传,谁见过长生剑有两个传人的?”
古月道:“云沾,你我相知相交几十年,你心里的事,我如何不知?”一句话,触动了莫云沾心中最隐秘的痛。莫云沾转过身,背过灯。
原来,早在几十年前莫云沾便和古月祖师就隐居在落月谷,直到后来魔教侵扰,关明弘力挫九大高手。为了保住中原武林一点气脉,莫云沾挺身而出,与关明弘决战太原。他唯一的弟子秦雄,也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事。自婴孩起,莫云沾便收养秦雄,把一身绝技倾囊相授,二人名为师徒,实则父子。可喜秦雄也没有让自己失望,他不仅天资聪颖,而且醉心于武学。莫云沾知道,只要假以时日,秦雄的武学成就必在自己之上。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太原决战后,莫云沾本不欲再问江湖之事。可万万没想到他的唯一传人秦雄却在紫荆山之战后就失踪了,彷佛人间蒸发一般。
故而莫云沾每年都会走出落月谷,去看望自己武林中的旧故,实则是为了寻找秦雄的下落,而这一寻就是十余年。十余年间一无所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一次自然也是一无所获。谁知刚刚回到落月谷,古月就给自己找了一个新徒弟。他如何不恼火?
古月见莫云沾无话,继续道:“十余年了,自从秦雄失踪之后,你就像没了魂一样,困在过去的时间里!云沾,该往前看了。”
莫云沾肩膀急剧起伏着,艰难道:“雄儿没有死!他一定还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去救他!我得救他,你懂不懂?你懂不懂?”莫云沾再控制不住自己,声色凄厉,近于哀嚎。
古月道:“且不论其它,我只问你。这孩子资质禀赋如何?”
莫云沾何尝不是醉心于武学,津津乐道:“这孩子确是禀赋极高,若得名家传授,必成大器!他可以说是百里挑一的好材料……”莫云沾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因他又想到秦雄,若说李玦是百里挑一的好材料,那秦雄可算得上万中无一了。
莫云沾心中绞痛,不敢再想,便调转话头,道:“只可惜,这孩子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令人捉摸不透。”
古月祖师便把李玦之事说了,道:“这孩子突遭大恨,心思重些,本是难免之事。你想,那李见瑜的祖师吴筠先生,与我长生剑青莲居士相知相识、诗歌酬和。秦雄和李见瑜也曾并肩作战于紫荆山上。如今李见瑜的孤子又鬼使神差般的到了落月谷,这岂非天意?除了天意,你还能作何解释?云沾,天意不可违啊!”
莫云沾默然无语,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些犹豫。
古月祖师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继续说道:“云沾,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认为秦雄还在人世,所以愿意不再收徒弟。只是你我春秋已高,还能有几多岁月?难道你要让祖师创下的长生剑法从此失传吗?”
莫云沾仰天长叹,不再犹豫,起身呼唤李玦,叫到屋内。李玦红着眼眶,显然认为莫云沾拒绝收徒。
李玦进屋之后,立刻跪倒在地,道:“弟子李玦决心学剑,求祖师成全,求祖师成全……”说罢以头抢地,磕头不住。
莫云沾止住他,道:“孩子,你知我是谁?”
李玦点头,道:“家父在世时,曾提起您。”
莫云沾摸着李玦的头,把几缕乱发梳在脑后,又在李玦头顶挽了个发髻,从自己头上抽下一根乌木簪为李玦插上,缓缓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李玦大喜,心中说不出的感激,只得伏首再拜,道:“多谢祖师,多谢祖师……”
莫云沾道:“玦儿,起来吧。自今日起,你便是长生剑的传人了!”
次日,众弟子跟随古月修道。李玦却在天没亮时,随莫云沾登后山之上。莫云沾道:“玦儿。你我有缘,我亦喜悦。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李玦叩头谢了,洗耳用心,跪于晨曦之下。莫云沾道:
游任自逍遥,无思无欲!
虽猛虎之利爪,难扰此境!
共沐和熙轻风,拂山端松林及深谷之橡栎,而其声异韵,无思亦无所虑。
入太虚之境,有物似有所动,皆自然之变。
唯目之所视,而手不可及。
水中之月,云雾浮于空中,常变其形,日月行于其上,恒耀其光。
顺乎混沌之道,空灵忘我,与敌虽未一战,胜负已定!
(注:引自李小龙《截拳道之道》)
李玦福至心灵,切切记了口诀,对师父拜谢深恩。心中虽然还不能完全体会,但也似有所悟,但“与敌虽未一战,而胜负已定!”这又是一种如何的境界?
爹爹李见瑜练拳是按古法,规矩非常大,一定要在四面有墙的院子里,不准被第三双眼看到,而且要在夜里练,除了保密,也为养眼神。李玦曾经偷看过一次,被狠狠责骂,自那以后,李见瑜便严禁李玦学武。
莫云沾却要在开阔的高山上传武,却并不传武。每日只是枯燥的站桩,莫云沾却常说站桩要“学虫子”,冬天虫子钻进地里,像死了一样;等到了春天,土里生机一生,虫子就又活了。站桩有无穷益处,是练功,要“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炼神返虚”,气不是呼吸的气,譬如男子英姿勃发、女子妩媚动人,就是气的作用,正所谓“生机勃勃”。
至于呼吸的气,习武之人叫做“息”,劈拳就是练息!刚开始练劈拳,莫云沾把李玦带到悬崖之上最开阔地带,视野宏大,胸襟自然开阔,李玦禁不住地长呼一口气,气息大开!李玦双臂一探一回,犹如人的一呼一吸。一趟几百丈打下去,气息越来越绵长,越来越深远精力更加充沛。气息在全身鼓荡,全身毛孔开合,便是习武之人所说的“体呼吸”。
之后便练习轻功,莫云沾叫作“练大杆子”。只是这杆子却厉害,得法自唐家霸王枪法。这杆子有丈二长,唤作“十三枪”。莫云沾却道:“所谓十三枪,实则胡乱一抡!”大杆子份量沉重,三人高,还韧性十足。劲道一使在杆子上,杆子活物一般自己会颤,越不听话就越出功夫。李玦拿上杆子,只略一动,便被那杆子晃得失控。沉、长、颤都是为了失控,杆子一颤,带着李玦走,李玦顺势改变自己身上的劲,劲道一变,杆子就稳了。如此练枪,就练出了拳劲。
之后古月祖师就要他去悬崖峭壁之上采药,以供炼丹所用。开始还要系一根绳索在腰上,后来绳子磨断了,祖师就给他换了一根更细的;后来干脆不要绳子,直到他能像猿猴一样在悬崖之上攀援跳跃;后来竟能够逆着瀑布,在湿滑又生满苔藓的峭壁上攀爬。直到有一次,李玦失手从悬崖峭壁摔下,快要撞到地面时,双掌在石壁上一拍,人横着飞出,像狸猫一样,身子在空中一拧,平安落地。自那以后,莫云沾便不再教授轻功了。
长生剑法的点穴指法,唤作“玄阴指”,是剑诀,食指和中指叠在一起。要练到“三弓、三抱、三垂、三挺、三圆、三摆、起落钻翻要义”,方练成顶指,点穴功夫便成。所谓点穴,不是定身法,而是一动就痛苦难忍,不敢动。
最后才是学剑。莫云沾道剑要“有感而发,随感而应”。拔剑的瞬间,要清楚感受到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全身毛孔张开,周身都在听附近的动静。要像蛛丝被风吹到空中一样,一点气,一动剑。要想像剑尖上有一颗珍珠,珠滑则剑转;最后珍珠越来越小,瞬间化为一星剑光,破空而出!(注:引自李仲轩、徐浩峰《逝去的武林》)
数年之间,李玦进步异常,远超莫云沾预料。只因李玦有一个法宝——仇恨。仇恨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器!不但能毁灭别人,也同样能毁灭自己。只是现在的李玦还太年轻,他还不懂这个道理,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毁灭敌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任由仇恨在自己心中落地生根,野蛮生长!飞刀、下毒、易容,这些在莫云沾看来是旁门左道的手段,李玦也跟古月祖师学了。李玦认为,只要能达到目的,使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仇恨在李玦心中蔓延,从双眼中露出杀机。
李玦练剑时曾经看见一只野鹿,他能清楚的看到野鹿皮肤下血管一涨一缩;暴戾和肃杀之气像澎湃的巨浪在不断拍打自己的理智。李玦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杀机,剑光闪出,鲜血从伤口泊泊涌出。李玦能清楚看见剑峰一分一毫刺入野鹿的脖子;那鹿眼中万分的惶恐,无尽的悲哀。他没有感觉到血腥、恐怖;相反,他感受到无比兴奋、刺激,激动地双手发抖、面红耳赤,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胯下的阳具高高顶起,因过于生硬而发疼,那是李玦第一次勃起!
而兴奋过后,他感受到的是无尽的空虚,失魂落魄的回到洞府。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那之后,他不敢随意拔剑,因为他发现,剑出手的那一刻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他控制不住手中的剑;而是手中的剑在控制他!
李玦可以感觉到和师父之间的那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师父说,那是规矩。规矩越大越能教出好徒弟,人与人之间一旦亲密,就缺少了师徒之间的刺激性。少了这份敏感,就什么也教不出来了。
可是李玦知道,师父没有说出全部实话:自己注定只是养子,秦雄才是他的心血。李玦知道,师父和秦雄之间一定没有那条鸿沟。在李玦内心最深处,他嫉妒秦雄。
山中不知甲子,早过几度春秋。
却说这一日,古月祖师与众门人在三星洞前戏玩晚景。莫云沾也与李玦完成一场比试,师徒之间第一次比试。这是一场没有内力的比试,仅仅是比试剑招,李玦用出了最精妙的招数与祖师对垒却始终被牵制着,更准确说是被引导着,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突破师父的剑招,却始终未能为力。在师父面前,他甚至连还击的能力都没有。之后很长时间里,李玦反复咀嚼这次比试,从中吸取营养。
李玦却不知,莫云沾也是一片惊奇。他没有想到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徒弟竟能与自己分庭抗礼,虽占不到上风,却也不至于落败。一瞬之间,他竟似看到了秦雄的影子,那是他一生中亦徒亦子的最爱,他倾尽了毕生所学的爱徒,而眼前这个徒弟比起十八岁的秦雄似乎更胜一筹。念及于此,无限欣慰,师徒收剑还鞘,对视而笑!
回首处,夕阳正浓!
之后一连数日,莫云沾将江湖上的各种切口、帮派、禁忌,以及各路成名英雄,其中门户渊源、纠纷恩怨等等,都详细说给李玦知道。
终于到了这一天,莫云沾道:“玦儿,你可以走了。为师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了。”说这话的时候,祖师的脸上是欣慰的。
于是,多年以来,李玦唯一一天没有练功。从早到晚,他在落月谷走了一遍又一遍,告别了当年老渔夫,又与众师兄弟辞别。
这日清晨,古月、莫云沾携一众弟子送李玦到落月谷外,其时霞光万丈,乱云纷飞。
李玦长跪,叩首道:“弟子承蒙祖师传授之恩,未能报答,然血海深仇不能不报。若此番报仇不死,弟子一定回谷,侍奉祖师颐养天年。”
莫云沾却摇了摇头,笑道:“孩子,不要回来。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命运,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的路把我带到了这里,你的路却不是……”
李玦尚不能理解,懵懂道:“那请问师父,弟子的路在哪里?”
莫云沾和古月祖师相视一笑,感慨道:“这啊……要你自己把路走出来……”
李玦似懂非懂,跪拜恩师。方起身,仰天而视,看着那风云变幻,正如人生命运无常。前途茫茫,李玦又兴奋、又不安、又恐惧、又期待。现在他要出发完成自己的命运,李玦迈向脚下的路……
路在何方?
十年之中,李玦生命唯一的意义就是复仇!而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要去见一个人!李玦知道,妹妹在洛阳……
却说李玦辞别祖师,出离落月谷,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迤逦到了终南山上。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天地苍茫中,李玦早上一高峰,但见终南山上云海翻涌,雾气升腾。奇峰古木,异草芳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幽幽天地之间,李玦昂然独立,顿觉豪气在胸中激荡,仰天长啸,引得山谷中树叶摇震,野兽梦中抬头。
李玦把王维《终南山》诗默念几遍: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长啸罢,极目四下远眺,何止万里?
就见一座巍峨古城,就知那是大唐帝国骄傲,是每一个大唐人心中的梦,是长安!终南山在长安南面几十里,古城与仙山交相辉映,更显帝都气魄。只见长安城气势恢弘,中分对称;皇城宫殿庄严巍峨,亭台楼宇星罗棋布。李玦赞叹一阵,感慨一阵,方趁着黎明曙光,乘风而下。
其时六月,天方懵懂,曙光乍现,千年古道上,稀少行人。
李玦贪图凉爽,正走着,忽听北面一阵马蹄急促。片刻之间一彪人马疾驰,各携兵刃,在马背上与李玦对视,旋即呼啸而过。李玦心中疑是一班强盗,夜间在城中作案,得手之后,城外分赃。转念又想,自有京兆府捉他,何必多管闲事?便不理会,专心赶路。
行不多时,就见古道旁边立着一大旗杆,旗杆上挑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唐风河月”,乃是一个大酒肆。走进看时,门前一道绿漆阑干,插着两把销金旗,各写五个金字,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左边厢肉案砧板,操刀的家生;右边厢蒸笼馒头,烧柴的厨灶。
李玦行半日路,见天气炎热,又腹中饥饿,口干舌燥,便走进来。就见一字摆着三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李玦挑一个空桌坐了,解下宝剑,放下包袱。正见那方才一伙骑马的早已到了,兵刃放在身边,此时酒肉半酣。李玦看时,正看见方才与自己对视的人也正盯着自己。看那少年:头顶鱼尾赤方巾,身穿鸭头绿锦衫。脚穿踢土靴,腰系红丝绦,不到三十年纪,堂堂七尺身材。
李玦见他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便道:“你看什么?”
那少年道:“看你眼熟。”
李玦道:“像你外公吗?”
少年腾地起身,便要寻事,被同桌老者喝一声:“珍儿!不要节外生枝。”声音虽不大,却透露着无比威严,被唤作‘珍儿’的少年果然不敢造次。
老者便起身对李玦略一抱拳,淡淡道:“小友,请慢用。”
李玦被老者如电双目轻轻一扫,心中一阵发麻,抱拳道:“前辈轻便。”
老者那提了座旁的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黑布袋,其余众人也各持兵刃,算还酒钱及草料钱,马厩牵了马,取官道去了。
李玦看得清楚,他众人中有几人身上分明沾染血迹,只是一则不知他们底细,二则被那老者气势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李玦哪里想到,与自己冲突的少年乃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派遣与东都进奏院的牙将訾嘉珍!
李玦当然也想不到,那老者便是訾嘉珍的师父,常年盘踞《英雄谱》前五位的绝顶高手,号称‘双掌追魂’的邱不老!
李玦更不会想到,邱不老手提黑布袋中,包裹着的乃是当朝宰相武元衡的头颅!
这一年,是元和十年(公元815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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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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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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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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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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